上海有线台最近播出的情景喜剧《闲人马大姐》煞是好看。有两集讲一位患严重心脏病的老教授，一会儿要收医生和护工做关门弟子，一会儿要她们合作写书；不答应就要犯病，答应了便高兴；一高兴就要大家以“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庆祝。笑得肚痛流泪之余，忽然觉得，这并不好笑，倒是应该好好地哭一哭。
曾经有一些年月，我们常常在深夜被叫出温暖的被窝，到大街上敲锣打鼓地游行。庆祝什么大会的闭幕、什么报告的公布。曾几何时，我们在广播里、在电视画面上也常常听到看到“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还虔诚地激动不已。倒是这几年，一致通过的说法少了，不同的意见也有人提了，某市的人大会议甚至否决了市政府的某项报告。
斯大林时期，苏联的党代会也从不缺少“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与会代表只是一些举手同意、按钮同意、鼓掌通过、热烈欢呼的机器人。他们并非没有思想，而是清楚地知道——谁胆敢步调不一致，谁就会失去鼓掌和欢呼的资格，进而失去官位、党籍和特权，乃至失掉性命。在掌声中陶醉惯了的斯大林，虽然在党内国内搞了无数遍的清洗，垂暮之年，仍然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因为害怕有人在饭菜里下毒，一代独裁者只得“亲自”在办公室里用电炉做饭。
掌声的可贵并不在于声势是否浩大、频率是否整齐，而在于是否发自内心、是否经得起岁月的检验。能不能容纳不同意见、能容纳多少不同意见，倒是与统治者的安全感成正比的。
己所欲
孔夫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话充满了仁爱之心，叫人心里暖洋洋的。但是，己所欲的事物，难道别人就一定乐意接受吗？有些在西方国家工作的同胞，抱怨外国雇主让他们吃“带血的牛排”。到中国踢球的南美球员，回国后也向记者大倒苦水：中国的经纪人带他们到广州的街头小饭馆吃“蛇和老鼠”！南美的球员和记者不会知道，在广州，蛇和老鼠可是昂贵的美味。
我的单位地处偏远，上下班全靠班车接送。在来回四个小时的车程中，全体乘客常常要聆听充斥车厢的流行歌曲，周而复始、从不间歇。下得车来，脑海里还常常回荡着“太阳有多高、星星有几颗”、“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之类的旋律。平心而论，驾驶员师傅也是一个好人，就是有这么一个爱好。以前也有人提过抗议，只为应者寥寥，他乐得依然故我。在他想来，这些流行歌曲是百听不厌提神醒脑的。可能他还认为，这辆班车是他的管辖范围，在车上他说了算。在大多数乘客想来，又不是我一个人受干扰，别人受得了、我也受得了，何苦去做出头椽子得罪人呢？世界上的很多坏事，就是因为这种见怪不怪的心理、怕做恶人的心态，在细枝末节之处表现出的忍让和宽容，才得以孳生、繁衍、兴旺起来的。损人利己之事、多有始作俑者。利人利己之事，却鲜见挺身而出之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啦、明哲保身少说为佳啦，即便这件事“关”了“己”伤了“己”，“关”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何必……
正因为如此，正义时常在权势面前却步，真理时常在微利面前失色。正义之名，往往被用来欺压弱小；真理之旗，常常会变作无耻的遮羞布。与“己所不欲”相比，“己所欲”更具迷惑色彩、更有亲和力诱惑力。在美好愿望和歹毒心肠的驱使下，很多崇高的、光明正大的“己所欲”被强加给社会的弱势群体。小到口味、爱好，大到意识形态和社会体制，施予者永远不会意识到己之甘醇彼之毒药的局限性。即便意识到了，也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硬撑下去。历史上，“己所欲”造成的危害，远远超过了“己所不欲”。王莽的新政在蓝图上是无比美好的，实行起来却是国弊民穷、民不聊生。波尔布特的“共产主义”也非常动听，柬埔寨人民却因此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劫难。始于良好愿望的计划，未必能获得同样良好的结果。这个简单的道理，却要用无数人的青春、幸福乃至生命来反复证明。
宴席上的菜肴不对客人的口味，重点罢了。治国安邦，实在应该慎之又慎。既要小心“己所不欲”，更要警惕“己所欲”。治天下，远非烹小鲜那么容易啊！
尊重失败
前些天，传来普京当选为俄罗斯第三任总统的消息。普京的得票率为百分之五十二点几。位居第二的是俄共候选人久加诺夫，为百分之二十九点几。排在第三的候选人得到百分之五点几的选票。也许，编发这一消息的记者编辑是为了突出普京压倒多数的优势。但我以为，让大众知晓选举的真实结果，也是对失败者的尊重。这比起以前常常听到的全票通过、一致拥护，不知进步了多少倍。
只要仔细审视一下中国的历史，回顾一下二十世纪中华民族走过的历程，我们不难发现，中国人已经成了世界上最势利的民族。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教训太多太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气概太少太少。我们太熟悉于完全正确一贯正确的拥戴，我们几乎没有独立思考清醒思辨的能力。我们习惯了万众欢腾山呼万岁，习惯了皇恩浩荡感激涕零。崇拜代替了信仰、服从取代了自立，对统治者的忠诚与否成了生死荣辱的分界线。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古训使我们成了精神上的缺钙者。我们一刻也少不得精神领袖，却难以接受公开竞争的管理者。我们安于做统治者的私有财产，生是某朝臣死是某朝鬼，把身体和灵魂一起交给了统治者。我们甚至承认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寡廉鲜耻的合法性。对成功的渴求、对权势者无条件的服从，使得道德的制衡力量在权术权谋的淫威下变得微不足道。
在中国文化里，失败者成了无用、可笑和可悲的代名词。对他们，文豪史家的赞美之词极为吝啬。整体文化对失败者的轻视，越来越有力地拉紧了套在老百姓脖子上的绳索。我们的前辈一代又一代做着顺民，并且谆谆教诲子孙，千万不能生反骨。倘若我们的祖先试着给失败者一点尊敬、一点同情，他们的命运和遭遇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在不流血的政权交替中，失败者依然是当局的潜在对手。久加诺夫失败了，但他的存在，对于普京的治国方略、对于俄罗斯民众的利益，也是一种监督和保障。只有当监督来自不同的利益集团时，它才是有效的。这次失败的久加诺夫，也许会在下一次选举中当选。失败者的存在、反对党的存在，让民众有了挑选统治者的可能，也就有了民主的可能。
尊重失败者，就是尊重我们自己。维护失败者，就是维护我们自己。即使失败者的政见，有时与我们相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