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0451700000003

第3章 破阵子

人生的前半程,道路都是画好的,你只管高歌猛进。可冲着冲着,路边的景色就不同了,不经意间,道路化成了千万条。再没有人会指着其中一条路告诉你,冲,冲过去你就赢了。

第六节 一罐红牛

圣诞节张思禹和林锐去拉斯维加斯,胡金柱犹豫到最后,还是没舍得和他们一起去。不是不想去,一把期权赌大了,输掉了17个打印机的差价。

说起来,大家都是穷学生,同一屋檐下生活,但胡金柱的穷跟林锐张思禹的穷还是不能比的。怪来怪去,还不是怪专业。

哪个大忽悠说的,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当年,胡金柱也是成绩排全省前20名的高考生,父母是庄稼人,只知道寒门出了贵子,鲤鱼跳了龙门,但这扇门和那扇门有啥区别,完全两眼一抹黑。报志愿的时候,招生办来了个生物系的老师,语重心长地劝:“21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这话不是我说的,报纸上都登了。”

本科时候,倒也不算差。学生物的出国容易,全班一半以上出国。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还是看《北京人在纽约》的时代——

“如果你爱他,让他来纽约,这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让他来纽约,这里是地狱。”姜文、王姬、中餐馆、文化冲击、生活艰辛,但那时在中国大地上还没有拔地而起的摩天高楼和花园洋房,所以让人目眩神迷。

胡金柱现在还记得收到第一封offer(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情形。他开了两打啤酒,一脚蹬在寝室正中的破书桌上,高喊:“美国,我来啦!”一个只能一双鞋穿到烂的农家孩子,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家乡,一步一个脚印,奋斗到城里,奋斗到美国,这里面有多少委屈和心酸,都在一口酒里。泡沫四溢,穿过喉咙,喷出鼻孔。

临上飞机前,材料系的系花送了他一套书——《光荣与梦想》。扉页上题词“友谊地久天长”。理工科院校,系花的评选标准普遍比较低,但材料系的系花是真系花,而且还是能开口就聊萨特和存在主义,背顾城和海子的系花。是江南夜色柳梢头,那一段朦胧的月光。

1998年出国,转眼,也快10年了。熬论文念博士,博士毕业考博士后,博士后出站换学校继续当博士后。想找教职,做学术,谈何容易?

说起来,最早认识冯品芝的是胡金柱,最早搬进来替冯品芝找租客的还是胡金柱。张思禹和林锐之前,住过一个商学院的室友,烧粥烧糊锅,从来不收拾厨房,但口气很大,开口闭口以后年薪20万美元起;住过两个访问学者,在国内呼风唤雨道貌岸然,来了后跟在胡金柱屁股后面倒卖奶票。但一个个都走了,谋高就的谋高就,呼风唤雨的继续呼风唤雨。张思禹,也找到了年薪9万的工作;林锐,哪怕专业不吃香,哪怕跟导师关系差,但到底也是学计算机的。在硅谷还能饿死学计算机的?

只有胡金柱,依旧日复一日泡实验室,盯机器,刷试管,半夜盯着房顶想,教职到底在哪里。实在心闷了转过头,身边的郝会会抱着被子高高低低打着呼噜。书架上的《光荣与梦想》落满了灰,“友谊地久天长”的钢笔字迹全然淡去。

胡金柱叹了口气。林锐运气好,找的女朋友又漂亮又有出息;张思禹老婆虽然不挣钱,但至少温柔漂亮惹人怜爱。自己呢?难道一辈子就吃中国超市的盒饭?胡金柱也奔40了,也是在Cell(美国学术期刊《细胞》)子刊上发过文章的。夜深人静,野心像弹珠一样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激荡。

命运里早就等待着的机会,那些摩拳擦掌的人尚不知道。

转眼,就是春节。程悦欣还是每周Skype连线,看着家里的年货一样样准备起来,父母单位又发了些什么,听着妈妈桩桩件件安排怎么走亲戚,年夜饭菜单如何。她强颜欢笑。明明才出国半年,但一切都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国内越热闹,异乡的人越冷清。

郑懿现在经常对程悦欣说各种法学院上课时听来的段子。比如,美国死亡率最高的几个时段,一是夏天,大家都在外面,加上天气炎热,最容易发生冲突械斗。再有,就是感恩节和圣诞节。

郑懿笑道:“猜,过节的时候为什么死亡率高?”

程悦欣说:“人多容易引发火灾事故?什么广场倒计时发生踩踏?”

郝会会说:“估计是喝多了打架。”

郑懿摇头说道:“过节的时候,自杀率最高。”

程悦欣吓了一跳,仔细想想,越想越觉得有点悲凉。房东冯品芝回国了,白天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个人。美国街上人少,住宅区的街上只有车,少有活人走动。一个人在家时,整个房子的角角落落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张思禹说房子老了,木板热胀冷缩;林锐说正常,老房子顶上可能住着什么小动物。程悦欣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但所有的声响,都在一个人的寂静里放大。

有一回,程悦欣在窗口看到几辆车。有大大的皮卡,还有凯迪拉克,车里走下来几个高高壮壮的大汉,手上有文身,牛仔裤露出一半屁股。程悦欣躲在百叶窗后张望,只见那群人嘻嘻哈哈,其中有一个,目光如鹰一样射过来。程悦欣心头一震,吓得在窗帘后发抖。

晚上,她心有余悸地讲给张思禹听,还被张思禹教育:“你不要种族歧视。”

程悦欣:“那他们皮肤是黑的啊!不是邻居。”

张思禹:“你确定是黑人?不是墨西哥人?”

程悦欣嘟嘴:“反正皮肤是深色的,我分不清。”

张思禹说:“不能因为人家皮肤黑,你就不让人家在路上走啊。美国总统候选人都有黑人了,说不定马上要有黑人总统了,你不要看到别人皮肤黑就胡思乱想。”

程悦欣不作声,心里说了几遍:本来就是吓人嘛!

以前看香港豪门恩怨剧,总羡慕半山豪宅,有生之年如果住个大房子该有多好。现在反而盼有人回来,哪怕不是张思禹,隔壁林锐有点动静,胡金柱凶两声郝会会,都让程悦欣觉得心安。国内热闹的春节,程悦欣第一次怀念起来。

她去郝会会打工的超市买了一堆福字对联还有贴门上的童男童女,在国内绝对不会看一眼的东西,现在样样都往门上贴。

“多热闹啊。”程悦欣在郑懿不屑一顾的时候真诚地说。“那过年一起看春晚吧,PPS上有!我大年夜休息。”郝会会兴奋地提议,然后压低声音,“金柱以前不让我看,说我没品位,今年他不在,我想看。”

程悦欣犹豫了一下,在国内她也不看春晚,但望着郝会会期待的表情,点了点头。

“柱哥过年还要加班?”郑懿问。

“他去中国领事馆,团拜吃年夜饭!”郝会会发自内心地崇拜,脸上光芒万丈。胡金柱喜欢搞学生活动,在十六校硅谷校友会里混了一个秘书长的职位,搞到了一张团拜的票。

太平洋时间的大年夜早上,国内已经倒计时完开始放跨年的鞭炮了。打电话拜年,背景音里一片噼噼啪啪。放下电话,程悦欣踢一脚张思禹:“过年还要上班!”

张思禹无奈:“中国人过节,美国人又不过。”

程悦欣瞪他一眼:“你们老板不是台湾人吗?台湾人不过春节啊!”

张思禹俯在她脸颊一亲:“我晚上早点回来。”

胡金柱走了。林锐走了。郑懿走了。

郝会会打开了电视,连上了笔记本电脑,董卿白岩松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和谐盛世,团结奋进!”

奇怪,以前最烦董卿念“哪里哪里发来贺电,向全国人民拜年”,现在忽然期待听千里之外的演播厅里出现一句——旧金山华人向全国人民拜年。

戏曲联唱唱到一半,沙发上的郝会会突然叫了起来:“动了!又动了!”郝会会的胎动越来越明显,整个肚皮像波浪一样高低起伏。程悦欣把电视机音量调低,一只手贴在郝会会的肚子上。真神奇,里面有个小生命!郝会会看着程悦欣笑,五官罩上了一层温柔的色彩,舒展得让程悦欣看出了母性的美。

正在此刻,忽然,大门“砰砰砰”响了起来。天摇地动的声音,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程悦欣走去飘窗边,郝会会还笑她:“没事,可能送快递的。别理他,他东西放下就走了。”

但程悦欣掀了窗帘一看,心跳顿时漏了半拍。她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她腿有些软,感觉天旋地转,美国警匪大片里的一幕幕瞬间都闪过脑海。

“你怎么了?”郝会会看程悦欣面色惨白,也抚着肚子走了过来。

正在这时,房门发出一声巨响,整个房子仿佛震了起来。程悦欣惨叫一声,蹿到了郝会会的怀里。那声大叫起了作用,门口那人没有再踹第二下。寂静,几秒钟死一样的寂静。

客厅地板上,程悦欣和郝会会抱在一起,郝会会的肚子贴在程悦欣胸口,一阵汹涌起伏的胎动。程悦欣忽然神志清醒了,抬起头说:“会会,你肚子里有孩子,你去楼上躲起来。”

郝会会摇头:“我不走,我力气大,你去躲起来!”

程悦欣抓住她的手:“报警,你快去报警!”

门口的人还没走。门口不止一个人。窗帘边人影绰绰,有人向后院的门走去。

程悦欣大哭着推郝会会:“你去报警啊!”

四面围城。为什么明知道房子里有人还不走?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电视里演完小品开始放歌舞表演。程悦欣一下子抓起遥控器,把音量开到最大,随后疯了一样跑到厨房,拿起菜刀和炒锅,敲得震天响。

咣咣咣,咣咣咣!她在大门口敲。想到那个人影,又跑到连着后院的厨房侧门。她用尽全身力气敲着,呼吸呼吸,有人在看,有人在听。就隔着这道门,就隔着这面墙。

“啊!”程悦欣疯了一样大叫起来。

郝会会冲了下来,也冲着门外大叫:“Police!Police coming!”

两人肩并着肩,无休无止地叫着。电视上主持人正喜气洋洋地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

“三—二—一—”忽然发动机的咆哮声传来,轮胎压过路面,尖厉的声响渐渐远去。

程悦欣和郝会会全身湿透,一寸寸靠着墙瘫了下去。郝会会摸了摸程悦欣的头,程悦欣捏住了郝会会的手。四目相对,程悦欣的鼻涕忽然流了下来。

郑懿第一个赶回家时,警察还没走。程悦欣和郝会会哆哆嗦嗦讲不清楚,郑懿翻译了半天后,忽然灵感乍现地在前后院搜索了一遍,最后捡了一个红牛罐子来,交给警察。

郑懿说,全加州的盗窃犯都爱喝红牛,上面说不定有犯罪嫌疑人的DNA指纹。

第七节 衣锦还乡

一黑一白两个警察,绕着前院后院转了几圈,问了几句,用相机拍了门上的脚印,拿了郑懿找来的红牛罐子,离开前叮嘱——如果再看到可疑的人,早点报告;又给了个当地警局的电话——没有急事,别打911,打当地警局就好。

程悦欣心有余悸:“到底能抓到吗?”

郑懿像老外那样耸耸肩:“很难讲,如果他们不继续作案的话估计悬,汽车牌照你们也没看清。”

“美国这个破地方连个摄像头都没有!在国内肯定能拍到!”程悦欣大叫。

“你就知足吧,”郑懿看她一眼,“居民区没摄像头算什么?San Quentin里都没摄像头。”

“San Quentin是啥?”郝会会插嘴问。

“加州唯一一个关死刑犯的监狱。”郑懿轻描淡写,又指指程悦欣门口贴着的春联,“先把这个摘了,一看就是中国人家,太容易被盯上了。”

“中国人家怎么了?”程悦欣不解。

“都觉得中国人家里现金多,是抢劫的好目标。”郑懿埋着头绕着房子走,程悦欣和郝会会跟在她屁股后面转。

“凭什么就中国人家里现金多啊?凭什么就抢中国人啊?”程悦欣很委屈。

“很多开中餐馆的为了逃税,都是只收现金的,还想骗政府吃福利,现金也不好存银行,只能放家里,名声在外了。”

程悦欣听了,看了看有点不好意思的郝会会,又呆呆望着门口的春联和中国结,终于把它们揭了下来。

果然,胡金柱赶回家后,先冲到房间里把床头柜里的现金点了一遍。郝会会打现金工,再加上平时倒卖收的现金,存款确实不少。胡金柱点了两遍,心里斗争了一下要不要存银行。然后打开谷歌研究,如果称这些现金是父母给的“礼物”,到了年底需不需要跟IRS(美国国家服务局)报税?

张思禹赶回来的时候,程悦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钻进他怀里:“我就跟你说那些人是坏人吧!”张思禹其实也害怕,最害怕的地方是明明知道有人在家,对方还想着破门而入。由此可见,不光踩点了,还知道平时家里只有程悦欣一个人。如果真的破门而入了,会发生什么?张思禹不敢想。当工程师的,立刻打开谷歌,开始研究怎么在门口装几个摄像头和警报器,来进行实时监控。

最爽气的是林锐,上谷歌直接搜“如何在加州持枪”。“来一个毙一个,来两个毙一双。中国人给人印象就是太,你看洛杉矶暴动之后,还有人敢欺负韩国人吗?”

90年代,洛杉矶的一个韩国女店主开枪打死黑人,引起全城暴动。打砸抢火烧,警察一度无法控制局面,放弃维持治安。暴徒围攻韩国城,韩国移民守望相助,自发组成护卫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男人全部上阵扛枪,竟然以很小的伤亡扛过了骚乱期。

在美国,族裔是个绕不开的敏感话题。亚洲人被称为“模范少数族裔”,永远奉公守法,永远微笑忍让,想的永远是存钱熬身份然后送孩子上好大学,平安终老。但在林锐看来,这些都是不存在的。

“美国文化本质上就是强者文化。个人主义,告诉你就是得靠自己,遇到问题自己上。凭什么允许拥枪?就是告诉各州,你们要是看联邦政府不爽,上去灭了他丫的。规则是怎么来的?是南北战争打出来的,是强者博弈博出来的,不是你当良民老爷们赏给你的。所以在美国,你就得speak up(大声说)。你看那些三四岁小屁孩,上了幼儿园,第一句学:It's mine.(这是我的。)第二句学:It's unfair!(这不公平。)”

不的林锐确实永远火力全开。郑懿对林锐的第一印象,就是那次来美国时转机飞机晚点,必须在机场过夜。航空公司看人下菜,白人统统安排了机场外酒店免费住宿,中国人一人补贴30块钱就不管了。林锐第一个拍桌子,跟地勤吵完跟经理吵,吵到快骂娘的时候,郑懿在旁边补了一刀:“你们基于种族和国籍的不平等对待,违反了宪法十四修正案的平等条例。”

林锐相当惊艳,坐大巴去酒店时觍着脸凑到郑懿身边:“那个什么宪法十四法案,还真违反了啊?”

郑懿笑:“没有,他们是商业公司,十四修正案就管政府行为,管不了他们。”

林锐惊讶:“那怎么他们就认了啊?”

郑懿瞥他一眼:“你以为美国人就懂他们自己的宪法了?中国法律你懂几条啊?”

但暴脾气也不是永远管用。比如导师看你不爽,就是不让你毕业,你又能怎么办呢?林锐几次话到嘴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但最后一刻还是咽回去了。博士读了6年,就这么灰头土脸回去了?来回气血上涌再按下,洗把冷水脸继续改论文投CVPR(国际计算机视觉与模式识别会议)。不就是必须发篇顶级会议吗?发呗。林锐牙齿咬碎,依旧只收到拒信。想到这里,他看枪看得更起劲了。

过年过成这个样子,程悦欣在床上越想越委屈。半夜起床在MSN Space上写博客,大骂美国警察无能,歹徒猖狂。写完倒是心情舒畅了,第二天起床一看留言,又气得半死。

在一片“天啊”“momo”“照顾好自己”里,一个中学同学留言:“太可怜了,所以说啊,干吗在美国当‘二等公民’,回国呗。”二等公民四个赤裸裸的字,让程悦欣一口气上不来。她气愤地回了一条:“抢劫案不常发生,地沟油和三聚氰胺却一直吃到!”

国内和美国差16小时,已经半夜了,中学同学也看不到。程悦欣委屈半日,趁国内天亮前把回复删掉了。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出国呢?大年初一打电话回家拜年,程悦欣甜甜喊着爷爷奶奶大姑二伯,一面笑着答应以后当东道主接待国内亲友,半个字都不敢透露昨天遇到的一切。挂了Skype,她发了一条短信问张思禹:“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待在美国?”

张思禹正在开会。经理是个叫迈克尔的白人,和上海办公室开电话会时愿意带着张思禹。“禹,你跟他们确认一二三四。”其实上海办公室的同事学历资质并不差,事情交代下去都能做,但因为语言障碍,常常和老外沟通不清。Michael有次对张思禹说:“禹,你是不同的。”是真的不同吗?张思禹不能确定。他唯一确定的,是他在上层架构设计的团队,而上海的同事只能做下游执行。

张思禹看着程悦欣的短信想了半天,很想解释些什么,但预料到程悦欣一定会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说:“回国有什么不好?谁谁谁海归,年薪50万呢!50万在国内过得不比这里强?”张思禹只好回复她:“乖,别发脾气了,等我回家说。”

郝会会受到惊吓,人变得更爱叨叨了。叨叨给胡金柱听,但胡金柱经常在实验室里加班,深更半夜才回,回来了也不爱听她讲话。郝会会有次半夜说急了,胡金柱一声断喝:“闭嘴吧,少拿这些鸡零狗碎来烦我。你老公现在是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吗?”

郝会会愣了一愣。信用卡返现是鸡零狗碎吗?台湾经理欺负大陆几个收银员是乱七八糟吗?警察一直没有回音自己担心是多余吗?郝会会不敢问出口。

当年媒人介绍的时候就说了,胡金柱,是到美国去念书的大才子,是和陈景润一样的人物。自己一个初中没念完的半文盲,何德何能,高攀像陈景润一样的人物?只这样想了一想,郝会会就从心底开始慌起来,耳朵发烫,脸噌噌地红。

她以前是爱念书的,新学期开学买一支铅笔一个本子,她能傻笑抱着看一星期。教室黑板是拿油漆漆的,粉笔写着写着就断。她替老师把一根根粉笔浸在水里,然后拿到太阳下晒干,不厌其烦,乐滋滋地看着粉笔在阳光下有错落的颜色。

女娃娃要念那么多书干什么?她13岁就跟表姐去县城打工了。长得高长得壮,骗人说已经15了,在县城宾馆里换床单洗床单。她力气大,床单铺得整齐,每个角都服帖,老板看了满意,说“高档”,床单也洗得好,洗衣机洗不干净的污渍,她都用一膀子力气搓干净了。雪白的床单铺在床上,她心里高兴,一个月800块钱工资,两个弟弟学费都不愁了。

只有嫁人这件事拖着。同村的二丫18岁就嫁人了,19岁挺着肚子在村头跟别的婆娘聊生娃养娃。郝会会不愿意,她跟爹娘说,让自己多洗几年床单吧,多给家里攒点钱。拖到25岁,拖成老姑娘,但就听媒人说了一句陈景润,她心里就愿意了。她想到那干干净净的田字格本子,还有操场上晾成一排的粉笔。

但胡金柱不光是陈景润哩,他参加中领馆的团拜会回来,不耐烦听什么强盗破门,哈着酒气告诉郝会会,他,胡金柱,要回国考察了,五省十六市。“那接待规格,必须都是省级领导!”胡金柱斜着眼看郝会会的一脸错愕。

2008年春节过后不久,硅谷考察团就启程了。北京、上海、广州三站,是当地科协接待。杭州、无锡,都是主管科技的副市长亲自迎接,再到内陆两省,副省长铺了红地毯在大会堂迎接。

胡金柱的身份是硅谷学联秘书长,被邀请发表讲话。胡金柱定了定神才从大座椅上站起来。面前一排摄像机和照相机,闪光灯照着,快门声此起彼伏。胡金柱有点紧张。他想,以前在电视上看领导人接见,就是这样的场面吧。他润了润喉咙,用副省长握过的手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

“今天很高兴,能够回到自己的家乡。出国已经近10年,虽然今天穿的是黑西装,但心底里觉得,算是衣锦还乡。”胡金柱尴尬地笑了笑,停顿了一下,给众人为这个冷笑话鼓掌的时间。

副省长很给面子地笑了,于是所有人都笑了。胡金柱心里松了松。从宇宙中心硅谷,讲到世界名校伯克利,讲到硅谷学联为海外华人做的贡献,再讲到自己在Cell上发表文章的开创性意义。

“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这句话激励着我,在世界一流大学的实验室里做着最前沿的科学探索。当然,我们这次回来也参观了国内很多958、211的高校,和我们当年求学时候比,学科发展有了长足进步,但和世界一流大学的一流学科,还是有不少距离。希望我们能够彼此多交流,相互学习,让我们的大学更好,让我的家乡更好!”

掌声雷动,副省长笑得很开心。拍合影的时候,副省长特地回过头找到第三排的胡金柱:“小胡,你是科学家,要多回来交流,祖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胡金柱的心里一热,他想起了五个字——光荣与梦想。

第八节 圣何塞

走过红地毯的胡金柱回硅谷后,觉得天也不蓝了,也不高兴为了龙虾尾巴去排12.99的自助中餐了。从机场出来的那一天,3月的硅谷飘了点雨,胡金柱背着手“哎呀呀,哎呀呀”了半天。

胡金柱在国内,那不仅是走过红地毯的,无论到哪里,代表团都配有专门司机,还有漂亮的女大学生的陪同,上下车时会殷勤地为他护住头。

所以,当胡金柱再次在伯克利校园里转悠,看到那排留给诺奖得主的车位上停了一溜破车,不禁背着手踱起了方步,在心里叹了口气——像话吗?这像话吗?美帝太不尊重人才了,太不尊重了。

胡金柱很焦躁,祖国的科学事业等他回去振兴啊。刘部长不是说了吗,中国连世界一流的奥运会都要开了,怎么能还没有像胡金柱这样的世界一流科学家?这一腔热情和焦躁,在他初回美国的头一个月里剧烈膨胀,比郝会会的肚子胀得还大,胀得还快。他打过几次越洋长途电话,群发过一些电子邮件,但是,那些夸赞他时欢笑的脸,那些在酒桌上比谁的酒杯更低的热情,现在隔了一个太平洋,变成了恭敬但带着些许不耐烦的客套。

“我们还要研究研究。”“人才引进是重中之重。”“还需要讨论讨论。”“政策已经在研究了,您别着急啊。”

依旧追在他屁股后面的,只有漂亮的女大学生。“胡教授,不知道您能不能拨冗指点一下我的留学申请?”“您能不能帮我写一封推荐信?”“您的实验室还招人吗?”

“我的实验室?”胡金柱胸闷——是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实验室?胡教授,胡教授,叫得胡金柱自己都已经快当真了。

在这样的心情下,郝会会生孩子这件事,就显得更加不合时宜,让人烦闷。尤其是,她肚子里怀的还是个女孩。

先是烦签证的事。胡金柱出国近10年,不是没试过让父母来美国玩。但他父母去过美领馆3次,每次风尘仆仆跑到广州,最后总是被拒签。他一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6年没回国,后来回国了,还顺利结了婚,依旧签不出来。“歧视农民,赤裸裸地歧视农民!”胡金柱强烈抗议。

儿子在美国光宗耀祖,不能去美国就成了胡金柱父母的一个心结。现在郝会会都要生了,不管男的女的吧,总是第一个孙辈。10年了,10年都没去成美国,孙子出生都看不到,胡金柱的父母想到是要淌眼泪的。这次跟胡金柱抗议:要是孙子出生我们还来不成美国,不如让我们死了算了,丢不起这人。

程悦欣不太能理解为什么签证签不出是丢人的事,而且要上升到“死了算了”的地步。但她还是同意了这次让自己的父母在杭州接待胡金柱的父母,并且送他们去上海签证。果然,这第4次签成功了。

胡金柱的衣锦还乡尚且镜花水月,但让父母引以为傲的荣登美利坚已经提上议事日程。买完机票后,胡金柱立刻头疼起了第二件事——没地方住。他本来盘算着,父母来两个月照顾郝会会坐月子,他和老爹在客厅打地铺,老娘和会会睡房间,晚上管孩子也方便,没想到被房东冯品芝骂了个狗血喷头。

冯品芝以前不过是精明刻薄,但自从上海探亲回来后,整个人变成了活火山,随时喷发,一点点不顺心就要破口大骂,眼镜店打工也不去了,洪都拉斯偷渡史也不谈了。程悦欣和郝会会背后八卦过很多次,猜测她在上海到底遭遇了什么。

程悦欣的推测,如亦舒哪篇小说里那样,女主人公姑姑自以为嫁了洋人去了加拿大,其实洋人不过当地混混,豪宅不过农村平房。等到再回香港,被物欲横流的都市声色所迷,失落夹杂不甘心,仿佛自己的奋斗和攀高枝都变成了一个笑话。风水轮流转,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便如今日的北上广,一日千里,冯品芝这次恐怕是被教育了——她自以为的优越感原来是个空心汤团。

郝会会不那么看,小资产阶级的辗转迷茫和心情起伏不在她的思考范围内。她的推论很直接:“大妈一定是担心没人给她养老了!”年轻时候孑然一身当然是潇洒,年纪大了,未免要想老了怎么办。在郝会会朴素的宇宙里,人老了需求都是一样的,并不分国内国外城里乡下。直接的变化就是,冯品芝回国前,三天两头在嘴上说她侄子如何如何,盘算着把他们这些租客都赶走,把侄子一家都移民过来,而这次回来后,再也不提这些话了。“肯定是她侄子!”福尔摩郝推理。

但无论是程悦欣还是郝会会,并没有人愿意去撞冯品芝的枪口求证自己的推论,只是在家越来越夹着尾巴,期待不要碰到这个没事就在客厅找茬的房东。

“不行!想都不要想!全部都给我滚蛋!”冯品芝挥着手上的抹布,“得寸进尺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啊!真以为我是吃素的啊!本来说好三个人,好嘛,现在要住几个?你自己算算住几个!还客厅打地铺!想得倒蛮好啊!做你的大头梦,都给我滚蛋,我一个都不租了!”

郝会会急了:“大妈,大妈,你别这样。”

冯品芝瞪她一眼:“谁是你大妈?乡下人!”都说三个女人抵500只鸭子,冯品芝、郝会会和程悦欣三个人大呼小叫,胡金柱连话都插不上一句。

闹剧又以郑懿回家终结。郑懿只说了一句:“你没有权利赶我们走,你没有正当理由,而且驱逐要去法庭走程序,你要是擅自换锁扔我们东西我要报警抓你。”冯品芝吃瘪,看着郑懿胸口起伏。她最恨郑懿一本正经夹几个英文单词,完全搞不懂什么意思,但却又煞有介事。

律师唉,英语可以说得叽里呱啦的律师唉。冯品芝心里是怕的——保不定以后还有什么事要求她,只好落下一句:“反正客厅不许住人!”

晚上张思禹回家的时候,看到胡金柱一个人在厨房喝酒。好市多超市里一瓶20美元的红酒,国内能卖上千。在国内见过世面的胡金柱,回硅谷后就本着“不占便宜是吃亏”的理念开始喝红酒。这样一想,不回国也就不回国,美国也不是全没好处。

“柱哥,怎么了?”张思禹觉得今天的胡金柱有点不一样。

胡金柱双腮潮红,醉眼迷离地看着张思禹,叹口气:“真他妈没劲。”

“别这样,你马上要当爸爸了,喜事啊。”张思禹坐在他身边陪他喝起来。

胡金柱喟然:“是啊,要当爹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以前不甘心,还想,自己还年轻,我就是少个机会。你看我现在,”胡金柱低下头给张思禹看,“头发都开始秃了。一转眼就快40了。四十不惑,哪是不惑啊,上有老下有小,做梦都做不起来了。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想想真没意思,烦。”

林锐回家的时候,连张思禹都喝得有点高了。胡金柱喊他:“来来来,林博士,一起喝点。”

“他妈的狗屁博士,老子大不了不念了,拿个master(硕士学位)走人,”林锐愤愤,“念个博士出来有什么用啊?狗屁专业,连对口的工作都找不到,还不是一样重新刷题当码农?”

“你到底什么专业啊?不是计算机吗?”胡金柱问。

“图像处理。”张思禹替他回答。

“那跟你不差不多吗?”胡金柱茫然。

“锐哥那个前沿多了。”张思禹道。

“前沿个鸟,有个鸟用!”林锐一口闷。

张思禹解释:“他现在那个导师是做人工智能自动驾驶的,80年代末就跟丰田合作研究自动驾驶汽车了。”

林锐冷笑:“是,80年代就开始做了,到现在做出什么来了吗?!柱哥,我跟你说,做研究是没有出路的,你有产品吗?没产品一切都他妈是空谈。拽得二八五万似的,行业里看起来都是傻逼。”

胡金柱感叹:“那你说到底还是计算机啊,再怎么样也比我刷试管强吧?来来来,咱俩碰一个。”

灯光交错,红酒的颜色深深浅浅,倒映出明明暗暗的脸色来。少年壮志,人生不得意,统统都在一杯酒里。

将进酒,杯莫停。曾几何时,都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千军万马才能过的独木桥,于他们只是笑谈;山高水远遥不可及的美利坚,也带着菜刀炒锅冲过来了。人生的前半程,道路都是画好的,你高歌猛进,周围人人都竖大拇指。但冲着冲着,路边的景色就不同了,山一程水一程,不经意间,道路化成了千千万万条。再没有人会指着其中一条告诉你,冲,冲过去你就赢了。一转眼,就是三十而立,再一转眼,四十不惑。

就这样一辈子过去了吗?找份朝九晚五食堂包饭的工作?老婆孩子热炕头,每天盘算这个月还房贷下半年去旅个游?

孙悟空最绝望的时刻,不是九九八十一难,不是五行山下五百年,而是意识到自己终归翻不出佛祖的五指山。英雄气短,就短在这一刻,短在终于意识到,曾经踏碎凌霄的自由和恣意,不过是一个来自天边的嘲讽,不过是一个终会破灭的假象。

“我无能啊,”胡金柱黯然,“一把年纪还要租房子。父母来了没地方住,孩子生出来上学都不知道在哪里上。最可笑的是什么?是别人吹捧两句,给我画个大饼,我就真信了。真他妈太天真。”

“也不尽然吧,”张思禹安慰他,“海归还是很有希望的,我看国内新闻,确实在这方面有政策扶持。”

“政策?”胡金柱摇头,“那时候说得多好?大会堂,红地毯,这个领导那个领导发言,还上电视上报纸,有什么用?”

“谁他妈铺着红地毯谈正事?”林锐笑起来,“真要谈事,哪个不是关起门酒桌上谈的?你连人家吃饭的局都没混进去,就信了人家那些场面话?”

胡金柱被讲得点头:“是啊,大意了,大意了。”

张思禹喝得醉醺醺上楼时,程悦欣正蒙着被子生闷气。张思禹的嘴伸到她耳边,被她一巴掌推开:“你走开,臭死了!最讨厌抽烟喝酒的人了!”

“柱哥心里不痛快,我们陪陪他。”

“他不痛快?他还有脸不痛快?!”程悦欣坐起来,“你们男人真是没一个有良心的!郝会会那么大肚子,眼看要生了,每天忙里忙外忙上忙下,他就这么插着手坐着,还好意思不痛快?”

“柱哥也是为了柱嫂和肚子里的孩子,男人嘛。”张思禹给胡金柱圆场。

“男人男人,我看就你们男人事多!还总看不起我们女人。”程悦欣板着脸。

张思禹扳过她的肩,轻语道:“悦欣,跟你商量一个事。现在柱嫂要生了,柱哥父母来了也没地方住,要不我们趁现在搬了吧。你不是早想搬出去了吗?我上班也近一点,你也可以去南湾那边的社区学校上点课。”

程悦欣想了想,在灯光下点了点头:“去南湾哪里呢?”

张思禹说:“好像圣何塞那边房价便宜一点,或者去森尼维尔也行,我们这两天网上查查看吧。”

程悦欣还想再问,耳边已经传来了张思禹的鼾声。

搬出去自己住是她来美国第一天就许下的宏愿,更何况,这个房子还险些遭遇过入室抢劫,让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但是,程悦欣又想到了郝会会的包子和郑懿的火鸡,那些给过她在异国他乡温暖的友情。以后呢?

第九节 美国累死了

俗语有云:出国就像上新东方。你以为是去学英语的,其实是去当厨师的。

没搬到圣何塞前,程悦欣还没有能深刻理解这番话。以前住在冯品芝家,他们给郝会会交点饭钱,总有中国超市的熟食或者郝会会自己做的面食。好吃不好吃的,也讲究不了那么多,至少每顿有得吃。现在自己开火过日子了,才知道,原来吃是那么大的一个问题。

老美对吃是极其没有追求的。一块比萨,是一餐;一袋沙拉倒点酱,是一餐;两块面包夹块肉饼,是一餐;两块面包抹点花生酱,又是一餐。对于程悦欣和张思禹的中国胃,偶尔这么吃是可以,但吃到周末,两个人都生无可恋。

张思禹说:“要不周末,咱们去吃点好吃的?”

去香港酒楼饮早茶。两个人如饿虎扑食,吃掉四笼虾饺两盘龙虾伊面以及若干其他茶点。吃饱了摸着肚子,张思禹开始看账单,在填小费的那一栏犹豫良久。午餐,规矩是15%,晚餐,规矩是20%。但15%算下来,实在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呐。

回家的路上,张思禹跟程悦欣商量:“要不咱们学学做饭?”程悦欣噘着嘴,委屈得眼睛眨巴眨巴。在国内的时候,程悦欣连喝口水都是妈妈倒好的;上班的时候,从单位出门走10分钟,就是个大商场,眼花缭乱的各式餐馆,又便宜又好吃。以为到美国享福,哪想到是当厨娘?

当厨娘这件事,倒也不能说完全没乐趣。烧几盘菜,拍几张照片,被老公夸一夸,传到开心人人上,收一收赞,是很有乐趣的美事。去年感恩节的火鸡大餐,就让程悦欣开心了好几天。可一旦业余兴趣变成了主业,一日三餐变成了责任,这就变得很不好玩了。非但不好玩,还有了铁链、劳役和禁锢的气息。

已经嗅到这丝气息的程悦欣,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张思禹,楚楚可人,重复了一句:“学学做饭?”她的手搭在张思禹的手臂上,微微颤动。张思禹愣了一下,想到自己结婚前信誓旦旦,宠她爱她,不让她操劳,不让她变成庸俗妇人,觉得这脸打得快了一点。心一虚,嘴也软了:“那以后晚上等我回来做饭吧。”

饭不需要做,但秉承着夫妻分担家务的原则,其他家务却是逃不掉了。没有了郑懿,没有了郝会会,连冯品芝的装腔作势都听不到了,程悦欣的生活每天只有扫地擦灰洗衣服叠衣服。郝会会刚刚生完孩子,郑懿上课忙,程悦欣一忍再忍,尽量不抱怨,不想让大家看扁。

直到这天,程悦欣好不容易在MSN上看到郑懿,像抓救兵一样一把抓住:“我周末来看你们吧,柱嫂刚生完孩子。”连打三个微笑表情。

郑懿正在气头上:“别来,来了气死你!”连打三个惊叹号。

胡金柱的父母是郝会会预产期一周前到的,没料到郝会会提前一周破水,送到医院生孩子的时候,胡金柱的父母还在倒时差。等郝会会从医院抱着女儿回来,胡金柱的父母还在倒时差。

倒时差很辛苦,尤其对老人家,白天困得要死,晚上隔壁还有婴儿大哭。

胡金柱的母亲想不明白,这整宿整宿的,到底有什么可哭的。

原因倒是很简单——郝会会没奶。

对产妇而言,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可以瞬间让你从地狱置身天堂,学名叫麻药,网名被亲切地称为“挨批斗”。但这“好东西”胡金柱的学生保险是不包的。也不是全不包,自己要自费200多美元。那就是1000多人民币,就是家乡地里小半年的收入。女人生孩子需要那么娇气吗?胡金柱鼓励郝会会,女人生娃和母猪生仔,都是生物本能,不需要过分放大这件事情。顺其自然,是对大自然最好的回应。

胡金柱举了各种例子,麻药会如何影响母亲对于分娩过程的掌控,如何对母体和胎儿有不同程度的损害,网上论证的链接也一搜一大堆。郝会会当然是同意胡金柱的观点的,毕竟这是生物学领域内的课题,胡金柱属于专家意见。但在产床上,当阵痛到第10个小时,她的四肢开始不自觉地抽搐起来。好像有人拿一把勺子,伸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里,就这么一捣,再那么一拉。一捣一拉,一捣一拉,来回如凌迟。郝会会浸泡在自己的汗水里,忽然开始有一种绝望,好像这个孩子永远都不能降临了。

宫缩不开指。又折腾了几个小时。正在郝会会要昏过去时,突然一群医生护士鱼贯而入,神情紧张地对着胎心检测仪交流着。随后,对着胡金柱宣布:“胎儿心跳过低,我们决定马上剖宫产。”

郝会会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剖吧,生一刀死一刀,剖了算了。但胡金柱跳起来了——剖宫产对产妇和胎儿更不友好啊!剖宫产影响产后恢复啊!最重要的,保险账单里,顺产和剖宫产的费用完全不一样啊!

但医生坚持认为,和胡金柱比起来,他们比较专业。于是胡金柱的大女儿,艾玛·胡,就这样降临到了这个世界。

艾玛·胡对于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应该不是很好,她闭着眼咂巴着嘴,就是找不到可以吸的奶。母亲的乳房好像被那场生产耗干了,无论她怎么生抓硬拽,都出不来奶。艾玛放声大哭,一开始哭得响彻整个医院,后来哭得冯品芝肝胆乱颤。

胡金柱的母亲和胡金柱一样对生物学很有研究。她觉得,女人生娃和母鸡下蛋是同样的道理,生下来的娃要靠自己养活,也是女人之为女人的根本条件。不产奶,算什么女人?婆婆对着郝会会的乳房拨过来拨过去地研究,用力按了按,发现连一点有奶的硬块都没有,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郝会会的脸埋得很低。没有奶,女儿就只能靠医院里发的几瓶液体奶勉强度日,再往后,实在不行就得上奶粉。一罐奶粉就是十几块,一吃起码吃一年,这又是什么样的开销?郝会会的脸红了,于是更执着自己的奶牛事业。比起养好剖宫产的伤口,下奶是郝会会月子里更重要的奋斗主题。

关于如何才能下奶,胡金柱是非常洋派西式的,鄙夷一切中医养生。比如,美国医生不相信什么下奶汤,美国医生也不相信什么坐月子。刚生完孩子问产妇要不要冰水,医院里的病号餐是冰酸奶。美国医生对于下奶的指导意见只有一个——喝水。中医里什么精气血都是胡说八道,液体就是液体。水是液体,奶也是液体,液体的输入,就能促使液体的输出。所以,多喝水,一定能下奶。

郑懿和胡金柱的矛盾就爆发在这个下午。当郝会会在厨房里咕嘟咕嘟大口喝水时,艾玛突然哭了起来。胡金柱陪着父母刚刚从奥特莱斯回来,本来大包小包高高兴兴的,听到艾玛撕心裂肺的哭声,大家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郝会会装模作样去房间里喂了一会儿。但一如往常,艾玛就是吸出血来,都没有奶。于是嘴一撇,又哭了。郝会会像做错事的小孩,步履蹒跚地走到客厅里,对着胡金柱说:“要不,再开一罐奶粉吧?”

胡金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婆婆挺身而出:“你不让她吸,怎么会有奶?生个丫头,还那么娇气。”

数落着数落着,就谈得更长远了。从郝会会和胡金柱的文化差距,谈到收入差距,谈到如果没有胡金柱,郝会会怎么可能到美国来享福,怎么能有这么好的房子住,还有车可以坐。一个乡下丫头摇身一变能过好日子,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胡家的仁慈与好心。但是呢,还真是看走了眼,挑了个扶不起的刘阿斗。生个赔钱货不说,连奶都没有。说得得意了,声调难免越来越高,混合着艾玛的哭声,整幢房子地动山摇。

或许是她说的声音太响,或许是她说的时间太长,一直在房间里看书的郑懿,终于不顾林锐阻拦,冲了出来。

“阿姨,你这么说话欺人太甚。”郑懿人还没到,声音先到。

郑懿指着餐桌上剩给郝会会的菜:“一锅土豆一锅白菜豆腐,一吃吃好几天,这是坐月子吃的东西吗?”再指着郝会会的黑眼圈和带血丝的红眼睛:“晚上整宿整宿就听她一个人哄孩子,她能休息好吗?休息不好能有奶吗?”

胡金柱的妈妈愣了,胡金柱脸上挂不住了:“郑懿,我们家的事,你别管!”

“我也不想管,但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了吧!你爸妈说来帮忙坐月子,帮忙了吗?你休的是产假,管她们母女了吗?我看你们倒玩得挺开心,今天逛这里,明天逛那里。叔叔阿姨,你们可以来美国旅游,但能不能不要挑在郝会会生孩子的时候啊?就算挑了这时候,能不能不要到处说是来照顾她坐月子的啊?”

空气安静了。胡金柱父母委屈地看着胡金柱,胡金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胸口的气上上下下,但看着郑懿,却有些发怵,不敢发作,只好对着郑懿背后的林锐喊:“林锐,你还不管管她?!”

郑懿这下真生气了,冷笑着:“我跟林锐不是附庸关系,他管不了我,你有话直接跟我说,他代表不了我!”

正在这时,胡金柱的妈妈忽然高声哭了起来。“原来是要赶我走啊!”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起地来,“我住儿子家,也要被人赶啊!”

鸡飞狗跳的时候,冯品芝穿着睡衣冲了出来,指着正在蹬茶几的胡金柱妈妈:“你搞搞清楚!这里不是你儿子家,这是我家,我的房子!一天到晚吵吵吵,我倒了八辈子霉了把房子租给你们!从现在开始,我再听到你们谁吵一句,都给我滚蛋!统统滚蛋!”

整个过程,郝会会都低着头抱着孩子站在一边,一声都没有出过,一句都没有帮过郑懿。

郑懿很生气地对程悦欣打了八个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程悦欣唏嘘道:“真的,要是我,早就离婚了。”

郑懿也跟林锐讨论过这个问题——郝会会为什么不离婚呢?怎么还能跟胡金柱这样的男人往下过呢?论身份,她现在也有绿卡了;论收入,在中国超市打工,总不至于饿死自己。真的,有手有脚的女人,为什么要在这样一段婚姻里苟延残喘呢?这对于女权斗士郑懿来说,真是不可想象。

“女人还是要受教育。”郑懿最后这样总结。

但林锐有不同意见:“郑懿,我想博士毕业,就是毕不了,一直热脸贴冷屁股,你觉不觉得我傻?”

郑懿反问:“你什么意思?”

林锐又问:“那你就是想留在美国,受了很多的挫折,还是不放弃,过程很艰苦,也很委屈,你觉不觉得自己傻?”

郑懿点点头:“你直接说结论。”

林锐叹了口气:“既然我们都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受委屈,那么如果一个完整的家庭是郝会会的目标,为什么她坚持目标,愿意为了目标受点委屈挫折,你就看不起她呢?你这是女权吗?女权就非得让女人都离婚,都不要男人?”

郑懿上下打量林锐:“我发现你现在的思想很有问题,都站在胡金柱这种人的立场上了?”

林锐赔笑不语,暗地里叹口气:“我哪里敢啊,我混得还不如胡金柱啊。”

郑懿的做法并没有解救郝会会。一天半夜,郝会会泡完奶粉把艾玛把在自己怀里哄着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人:抱在手里这么一点,骨头都轻软若无物,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弄坏。但体内,却有那么大的能量,可以让她日夜号哭。郝会会的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自己连这点基本的需求都满足不了她。

“谁啊?”冯品芝一开灯,看到肿着眼睛咬着嘴唇抽泣的郝会会。

“大妈,我冲奶粉,马上,马上就上去。”郝会会快速抹掉自己的眼泪。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别的本事一点没有!”冯品芝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月子里就哭,哭得以后眼睛瞎掉!”

郝会会不敢和她斗嘴,抱着孩子往回走,却听到冯品芝开冰箱和微波炉的声音:“那个谁啊,我肚子饿了,陪我一起吃点点心。”

一只冰冻老母鸡,加黑木耳红枣,煮出香味,撇去油,两碗清汤。

热汤到了嘴里,郝会会两行眼泪不禁又要流下来,但怕被冯品芝骂,死命屏住。冯品芝抱着熟睡的艾玛,在灯光下左看右看:“这双眼睛还好像爸爸哦,要是像你,真的难看死了。看什么看,不服气啊!你那双眼睛好看啊?”

郝会会要去洗碗,又被冯品芝骂:“叫你月子里不要碰冷水呀!乡下人啊!这点都不懂的啊!”

喝冯品芝一碗汤,就要被她骂两次;喝她半个月汤,郝会会被从头骂到脚从里骂到外。武侠小说里的任督二脉都是被内功打通的,冯品芝大约也是有内功的人。被她骂了半个月,郝会会的奶水渐渐足了,等她出了月子,奶不但够艾玛吃,还渐渐多了出来。

胡金柱父母大包小包回国后,逢人就说,去美国伺候媳妇坐月子,实在是累死了。

第十节 金融危机

2008年的暑假,是暴风雨前的甜蜜和平静。程悦欣兴高采烈地带了一大箱好市多的热卖保健品和四个Coach(蔻驰)包回国探亲。飞机降落浦东机场,在接机人群里看到父母的一刹那,程悦欣不禁鼻头一酸。江南梅雨季节的空气如此久违,氤氤氲氲,钻到人的皮肤毛孔里,几乎冒出眼眶。

“瘦了,瘦了!”程悦欣的爸爸执拗地说。

“哪里瘦了?我还胖了6斤。”程悦欣自然地挎住老爸。

程悦欣的妈妈解下她身上的挎包,顺手捏了捏她的手臂:“是胖了,肉都松掉了。在外面肯定一直吃垃圾食品。”

“哪里有,我老公每天回家做饭给我吃的。”程悦欣抗议。

“哦哟哟,还我老公!”妈妈上手就捏了程悦欣脸一把。

开车来的表哥推起了行李车:“欣欣,你这美国去了一年是不一样啊,人都洋气了啊。”

一年人就洋气了吗?不过是善意的客套话。车上了高速,渐渐驶入杭州,骤然看到故乡的一草一木,程悦欣忽然有一种坠入梦境的熟悉感——似乎时光还停留在一年前,似乎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

亲戚聚会,同学聚会,同事聚会,久违的推杯换盏闹哄哄;下午茶,KTV,狼人杀,一拨接一拨的客套和艳羡。“你们拿到绿卡了吗?”“你老公工资多少啊?”“美国房价高不高啊?”“你老公怎么没一起回来啊?”

但热闹过后,程悦欣忽然有种怅然若失。那些熟悉的老同学老朋友,有的买了房,有的升了职,有的捉对讨论办公室政治,还有的讨论着环球旅行。每次在国外沮丧的时候,程悦欣都会安慰自己,大不了回国。故乡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让她暂时忘了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出国。故乡似乎永远在那里等待她,无怨无悔地作为一条最后的退路。但一年,只不过一年的时间,程悦欣突然觉察出来她和旧生活间的一些间隙。她听都没听过的网红餐厅,新开的楼盘名字,原来单位的人事变动,地球那端小资朝圣的打卡地。好像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只有她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你知道吗?后来谁提了副科长?小吴啊!”同事莎莎跟她八卦,做出惋惜的样子,“要不是你走了,她有这个机会?”程悦欣微笑。去年出国,说是为了张思禹,其实也是觉得工作无聊无趣。生活在别处,以为到了美国,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自然而然会变好,但人生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万能开关。就像她过去一年无数次幻想,自己要是还在国内,生活该多么美好。可真的回来了,一切都跟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她27岁了,出国一年,身无所长。旧工作单位已经回不去了,但从头再来,她又能干些什么呢?

这个假期的后半程,程悦欣开始有些焦虑。跟张思禹连线的时候,她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要不,我9月份去社区大学学个英语吧?”张思禹拊掌:“好啊,太好了!”看到张思禹兴奋的样子,程悦欣的脸却拉下来:“你是不是早看我在家不爽了啊?”张思禹急得脸红,赶快辩白:“没有!你去上学还是待在家,我都支持。”

生活有风险,处处有命题。

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鸟巢上空被一片绚烂点亮。歌舞升平,辉煌萦绕在夜空,久久不退。虽然CCTV的直播被网友们群嘲,但郑懿说,NBC的解说员连说了三个“spectacular”(壮观)。最后还加了一句——不管对中国有什么意见,这场开幕式办得让人无可指摘。

郑懿念完了地狱式的一年级,绩点3.7,排名全校前10%,她终于放下一身紧绷,露出了笑容。按照往届经验,以她的成绩,暑假的OCI(校园面试)不出意外都能找到一个大律所的暑期实习生机会,最后顺利留下。2008年的暑假,郑懿穿着职业套装,带着自信的微笑,气宇轩昂地穿梭于一个又一个面试间,侃侃而谈。车轮面试,跟进面试,午餐面试,律所社交活动。

林锐一开始还问:“战况如何?”郑懿回答:“我让那个合伙人微笑了8次,大笑了3次。”后来,林锐也懒得问了,只在郑懿收到第三个录用信时“哟”了一声。

最终,郑懿选择了排名最高的那间律所。回复完E-mail的那一刻,郑懿开了瓶红酒,一脸严肃地对林锐说:“我终于接近自己的梦想了。”

林锐笑:“怎么感觉起来,你的梦想里没我什么事?”

郑懿没有说话。

张思禹和程悦欣去夏威夷度蜜月时,曾经听过一个“分时度假”(time share)度假屋的推广,在多年后,应该属于时髦的共享概念。只要交一笔会员费,一年中这个度假屋就有多少天是属于你的。交满多少年,这个使用权还可以传承给自己的孩子。程悦欣听得热血沸腾,张思禹却因为出来旅游借了信用卡债百般搪塞。很久以后,程悦欣还在抱怨这件事。郑懿问她:“30年,说得很好听,但你怎么知道30年后这家公司还存在呢?它如果倒闭了,破产了,你的本金就要不回来了吧?”程悦欣讶异:“不会吧!”

不会吧,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愿意消费,愿意借贷,愿意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基于一个朴素的念头——未来一定会比现在更好,至少不会更糟。一切都是可持续的,一切都是不会改变的,一切。

那几年流行一个故事:一个中国老太太,存了50年钱,终于买到了一套房子;一个美国老太太,贷款,向银行借钱,50年后终于把自己住的房子付清了。是啊,做人为什么要像中国老太太?美国老太太提早享受了50年呢。

但谁都没料到,美国老太太有被银行收房法拍的那天。

9月,雷曼兄弟宣布倒闭。

一开始,这则新闻只是程悦欣英语课上的新闻素材,程悦欣之前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间银行。紧接着,论坛上开始弥漫紧张的气氛。在华尔街上班的那些精英们人心惶惶,程悦欣对其中一篇帖子印象深刻:“落地窗望出去正好能见到。摩天高楼里,灯光一层一层渐次熄灭,被裁员的人们抱着纸箱子,神色木然,眼光绝望,从大门口鱼贯而出,曾经呼风唤雨的庞然大物就这样轰然倒塌。”

金融业大裁员,哀鸿遍野,股市狂泻。不久,金融危机蔓延到各行各业。有人上着班,就见到隔壁的同事被叫进了经理室,出来后就开始整理办公桌,抱着纸箱跟着保安离开。有的经理裁完人,精疲力竭回到自己办公室,看到了自己的解雇信。每次开会,都心惊肉跳,不知道老板嘴里下一秒说出来的,是不是“裁员”两个字。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硅谷的高科技行业也很快被波及。张思禹公司开会(全员大会),老大穿着皮夹克,举出一根手指:从今天起,我和所有高层管理人员只领1块年薪。老大做出榜样,员工们减薪10%也就顺理成章,总好过裁员。到处都在裁员,到处都在停止招聘。裁员太多,上班高峰时段的高速路竟然开始不堵车了;这年H-1B(美国技术移民签证)的名额竟然到隔年4月都没用完。商店里冷冷清清,餐馆生意一落千丈,为了省好市多的年会费,大家都开始去沃尔玛买东西。

对于普通美国人而言,金融危机意味着节衣缩食;而对移民,则很可能意味着美国梦的终结。

所有拿着工作签证的移民,所有熬着绿卡监的移民,一旦失业,不仅意味着过去多年的坚持立刻付诸流水,同时意味着,如果短期内不能找到新工作,必须卷铺盖走人。

11月,即使一直做好“花无百日红”准备的郑懿,也受到了波及。她心惊胆战地打开了一封E-mail——她的实习通知被律所收回了。

律师不过是乙方。都没有甲方了,乙方能怎么办呢?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挑灯夜战,那一页页啃下去的案例,那一杯杯灌下去的咖啡,突然之间,全部变成了笑话。

但郑懿不甘心。

她去律所找当初招她的合伙人,秘书总说不在,郑懿就站在门口等。等到第三天,终于被她等到。郑懿急步上去拦住:“佩克曼先生,我是懿,我需要2分钟时间。”

几个月前充满魅力的中年男子此刻显得有些苍老。他停下脚步,看着郑懿点了点头:“我记得你,郑小姐。”

郑懿连珠炮一样说:“你们发了录用通知,我已经接受了,按照合同法,我们之间的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在这个阶段,你们已经不能收回录用通知了,这是违法的。”

蓝色的眼睛盯着她,听她说完,忽然笑了:“你1年级的合同法一定学得很好。”

“对,我考了A,拿了威特金奖。”

佩克曼笑了笑:“让我们直说吧,去他的合同法,如果我们不能收回录用通知,那我们就解雇,你和我都知道,不管用什么方式解决,结果不会改变的。郑小姐,我喜欢你,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形,即使你明年依旧来做暑期实习,我可以保证,你实习结束后也绝对留不下来。没有招聘名额,你明白吗?你看看这幢楼里面,每个律师现在都在担心,客户走了一个又一个,他们下个月怎么办。我们没有新的招聘计划,我说得清楚吗?”

郑懿直直望着他,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蔓延着:“如果我愿意免费来这里呢?”

佩克曼叹了口气:“有开香槟的时候,就有哭的时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运行的。郑小姐,你可以免费来,我无法拒绝。但站在你朋友的角度,我希望你把时间花在更值得的地方。这里对你来说没有希望了。我不知道,可能有些中小所还有机会,那些NGO(非政府组织),你需要打起精神重新开始,我只能说这么多。”

郑懿怔怔地待在原地。佩克曼走了两步又回来,郑重地说了一句:“祝你好运。”

经济周期,有人说7年,有人说8年,其实屡见不鲜。但奇怪的是,当我们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谁都不愿意相信,规律还是会起作用的。我们总愿意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处的时代是特别的,奇迹是会发生的。但这所有的乐观,只需要一个泡沫的破灭,就会刹那消失。

林锐半夜醒来一个激灵,摸不到身边的郑懿,打电话也找不到人。惊慌失措披衣下楼,却发现郑懿一个人呆坐在楼下不开灯的客厅角落。

林锐很想像张思禹那样,轻轻松松地说一句:“别担心,我养你啊。”但阴影叠阴影,郑懿的身影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林锐都能想象她听到这句话的反应。绝对不会是感动,而是,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认定我要被人养?

此时此刻,林锐忽然觉得,躲在学校里也挺好的,至少能熬到情况好转一点,至少没有身份问题不用灰溜溜打包回国。

“郑懿,还有两年呢,想开点,机会有的是。”林锐只好这样说。

良久,坐在黑暗里的郑懿“嗯”了一声。

同类推荐
  • 丝绸之路(上册)

    丝绸之路(上册)

    大唐景龙四年六月,在甘州商道上,一棵棵稀疏的枯木被渐起的沙尘所迷蒙。只片刻工夫,面前便呈现出一种灾难将至的恐怖景象。透过风沙漫过的阵阵迷雾,有三支带着丝路韵味的大型驼队,伴随着风沙的呼啸声和悠扬的驼铃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 偷窥一百二十天

    偷窥一百二十天

    黑天鹅般迷人的崔善,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被推入二十层烂尾楼顶的露天围墙里,逃脱不得又求救无门。计算着被囚禁的日子,她想尽办法要活下去。第十五天,饥寒索命,一场暴雨又夺走她腹中的胎儿。奄息绝望之际,她发现一位拒绝现身的神秘人X在偷窥自己……在这座几千万人口的巨大城市,在鲜有人注目的空中废墟,被偷窥者,正实施着不能自已的连环谋杀,而偷窥者X,正在用残生仅有的记忆,烛照黑暗已久的爱之天堂。从X偷窥的那一天开始,通天塔上的爱人,已经没有黑白之分!
  • 龙在宇商战小说集(全7册)

    龙在宇商战小说集(全7册)

    本套装共7册,分别为《天下商帮》《金牌投资人》《金牌投资人.2》《金牌投资人.3》《掌舵1》《掌舵2》《舵手》。
  • 猎人者

    猎人者

    男人仍然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而林燕,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因为像头的位置在卧室里面的墙上的空调内……
  • 苦儿流浪记

    苦儿流浪记

    本书讲述了主人公小雷米的故事,他是身世不明的弃儿,被法国一家农户收养。雷米生性善良天真,在慈母的呵护下过着虽然贫穷但宁静的生活,凶恶的养父回家乡后把他卖给了品德高尚但身份神秘的流浪艺人,于是他一路与动物为伍,靠卖艺杂耍谋生。新主人遭冤入狱后,他邂逅了一位好心的贵妇人,过上了一段豪华的游艇生活。主人为培养他成为真正的人,把他领走,他们又开始流浪,在一个风雪之夜,艺班的动物惨遭狼口,主人又冻死于绝境,他侥幸被一家花农收养,这个避风港”不久也维持不下去,他只得又加入“黑煤子”的行列,偏偏又遭遇矿难,九死一生方重见天日;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寻亲情急,误入有黑社会嫌疑的假生父之手。最终,他在好朋友的援手下终于找到自己的生母,原来她就是那位贵妇人,故事以大团圆结束。 本书多次被改编成电影、动画片和电视剧,受到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读者的欢迎。
热门推荐
  • 我的餐厅连接二次元

    我的餐厅连接二次元

    天堂之上,上帝和天使正在讨论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做菜就能把全世界的女人收入后宫?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办到……”插着翅膀的天使不屑地笑了笑。上帝吸了一口烟,平静地说道:“上一个提出这种疑惑的人,现在已经在床上哭着喊着叫了一个星期那位大人的名..
  • 穿越时空我的世界

    穿越时空我的世界

    本人新手,不喜欢看就别看
  • 北地奇迹

    北地奇迹

    奇迹大陆,群雄并起,北地游子,漂泊在外。种族的战争与和平,国家的崛起与沦陷。这是不一样的时代!来自北地的旗帜迎风飞扬!全文无穿越,无系统,领主流。新人新书求支持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墨染盛夏

    墨染盛夏

    自小缺爹少娘的夏墨染从没想过自己会得老天的眷顾,可这一朝醒来竟也穿越到了异界;于是,炼丹、修仙、收割美男,嘿嘿~~~一个都不能少!
  • 夜慕言寂

    夜慕言寂

    一个神奇的世界,一把神奇的钥匙,一个特殊的女孩……
  • 反叛的大魔王

    反叛的大魔王

    文艺版:不朽已提前进场,带着宁静的馥郁与芬芳。除了破裂黑暗的聚光灯、不可恕的原罪、荆棘王冠。我出场的时候还需要令群星颤抖的BGM、让白夜褪尽的微风以及鲜血凝结的威严之花。通俗版:绝症少年成默,获得父亲的神秘遗物,一路求生,一路成长,从高二病到大魔王,被温暖,被融化,并逐渐接近了关于这个世界真相.。(VIP群:564919797)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穿成真千金后养兄他登基了

    穿成真千金后养兄他登基了

    顾妙妙身为侯府千金不仅经商还和一个农家子定亲了,整个京城都在看她的笑话。有人取笑她不愧从小在乡下长大改不了骨子里的低贱。谁知道很快就听说顾妙妙因为进贡棉花有功被封县主。不久后又听说和顾妙妙定亲那个农家子居然是圣上的血脉。再后来,那个农家子成了皇上,封顾妙妙为皇后还独宠她一人。有人嫉妒有人艳羡却都只能俯首称臣。这是一个男主前期专心复仇后期疯狂打脸自己追妻火葬场的真香故事。
  • 非凡洪荒

    非凡洪荒

    “求大仙收小子为徒,小子愿终身侍奉大仙!”“哦?你是何人?”“小子鸿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