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剥开析取一个橘子,第一辑就以此开始。黄柏太苦蔗太甘,盛时文字忌新尖。从现在起,我要把书桌搬到自然的庙宇里。用狂野写作,让意识随物赋形。还是老朋友杰克说得好,如果你没有说出你想要说的话,那么写作还有什么意思?
晚上八点,我洗洗刷刷,穿戴整齐,电梯,楼梯,我独立,我夜起,急匆匆跨步中关村东路狭窄的小道,穿行三个路口,来到知春路站。我一直站到北京西,把这本《杜鲁兹的虚荣》贴在胸口,将唯一财产——咖啡罐别在腰间,仿佛那是我的专用烧酒瓶,或者左轮手枪。我面对摇晃的车窗学习杰克的橄榄球以及他的沃尔夫。如果要这样算,沃尔夫应该是我的师祖,他告诉杰克一切,杰克又将一切纠结成团告诉给王师父,王师父再用他的微光照亮我。沃尔夫那密西西比河水一般的诗性句子,萦绕在我的耳畔,这让我想到我的长滩河、沿渡河、磨刀溪、盐水溪、那一江水,他的句子浪淘淘卷起杰克对洛厄尔的理想记忆,也唤醒我把脚下的江河大地看成一首诗歌,而不要把它看成是一个艰苦奋斗流血流汗名来利往荒诞冷漠的腐朽国度。这位黑眼睛美国小说家沃尔夫、这位蓝眼睛法裔加拿大散文家凯鲁亚克、这位光头的顶级汉语诗人王师父,令我想流浪,想写作,想醒之,想醉之,想去确认、去证悟真实现实活生生的中国:从来没被这样说,从来没被这样写的中国。“对于长江来说,北京只是一个偏远小镇。”他们充满热情饱含灵魂的段落,你可以一遍遍反复阅读。你肯定知道,你能点出名字的活跃人士中没有几个是有热情有灵魂的。
我甚至已经习惯背着沉重而温洁的《诗经》《圣经》以及其他所有伟大书籍以及我的简陋写作本,吃的泡面,咖啡罐“奶瓶”,去任何地方参与正在发生的事件。在燕山山脉深处的村落,在怀北,在皂君东里,我有时透过八十年代的老窗,像一只老花猫那样,看河南工匠围炉翻炒四季豆,烟烛滚滚;或者看等客的风尘女孩独自面对电视。于我而言,这些全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奇异人群。
我听车厢里的身边人说话,不放过他们随口而发的任何一句优秀表达。我竖起耳朵遍闻,知道现在有个老阿姨坐过了站,“我不懂。我没坐过这种车,晓不得在阿答儿下车”。我为她担心,她能找到她的洛阳吗?我拿起笔乱画,往来于不少地方,观察这个新世界的每个角落,向所有人学习。为什么没有人突然袭击我?揍我?抢我?向我兜售毒药?所有这些车中人、窗外客、风尘女都看到了什么?他们看到一个少年刚刚开始文学自觉,胸怀纯真诗篇,怀揣伟大文学梦,自诩为“骑爬山虎的骑士”,比堂吉诃德更加狼狈,正当着他们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阳光普照之下乱涂乱画,并强以为“写作”。反正我的样子一定古怪,因为我连自己写的字都辨认不出了。反正我身上也没什么钱,脸上只有天真。
窗外樱桃花急速闪过。先知告诉我,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于昭昭者不足以达明。现在,我有时间撰写宏伟的爬山虎传奇。
(一)
这个冬天,如同荒凉峰之夏,如同达摩的面壁,我内思安般,一数,二随,三止,四观,五还,六净,七咳嗽,八打针,游走出入十二门,包括我家所有老门,禅定拱默,烤火喝汤,山停渊淡,神若炭灰,端坐了一个月。
很多问题迎刃而解。事简则不扰,不扰则神明灵,神明灵则谋虑审,济治之务于是成焉。偶尔一空,居然可以知音。爬山虎骑士,悟吗?孤身豁然吗?风吹竹林!
这个冬天,我只专注于形象。恍惚变化,分身散体,或存或亡,能大能小,能圆能方,能老能少,能隐能彰,蹈火不烧,履刃不伤,在污不染,在祸无殃,欲行则飞,坐则扬光。月亮地只不过是我家门前一座小山,但是我在学习像魔法师一样让它绽放成一个丰满世界。挑盐的形象,战争的形象,回家的形象,以及我那位伟大的燕子曾祖母。我将永远对祖先的生活引以为傲。祖先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去年我就开始顿悟:今夜旁敲我眼睛的星光,正是你那年尖叫呕吐低吟时发出的。邈若山河,却只隔眼皮。只隔眼皮,却能继续敲打未来的眼睛。
广陵散从此绝矣,但烟炉凄惨的城镇中心,说不定还隐藏着你永恒的命运琴谱。
声无哀乐,却可听出哀乐。
所以,仲尼闻师旷的弦,识出文王之操。所以,沿爬山虎顺蔓摸瓜,我相信也能与先知接近。所以,先知的律法一笔一画都不要删去,倒还要成全。当然,你也能以萤烛之见,疑三光之盛;芒隙之滴,怪渊海之量。这只是每个人的基本自由。
可天籁发音,风吹万窍。风停了,声音就消失了。能怪天吗?在自己那蜘蛛的深居,任何一个蛛网设计师都认为自己是敢作敢为,当它悬挂于自己的唾丝。蛛网的艺术设计师都以自己的艺术创造而自豪,那几乎没有重量的图案,简直迷住了人们的心窍。
难曰:何为以千步所昧,还疑百寻之毫?
答曰:处今视昔。在此忆彼。
(二)
蔡家坡在下雨。华山在缓缓移动,有柳条的垂青,也有山花的堕泥。这时,维吉尔对我说,万事都堪落泪。
宝鸡在下雪。玉兰花瓣摇摇欲坠,桃花雪在荒野。红叶痛苦飘落,随后古老银色冬月悄然而至,带来腊月更加清淡的韵味、正月更加灰色的天空,你能闻到二月春雪的味道。
黑色运煤车敞开车厢,临时靠站二十分钟,便呼啸前去,满载一筐白雪。
秦岭被白雪覆盖。要不是隔着窗户,这些漫天飞舞的白蛾定会像盐水神女勾引廪君那样,“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飞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把我淹死。
接下来列车冲破秦岭飞雪,我觉得它能够一直飞向北极。
卢梭在山中写信,谈到神迹都源于强大的信心。《明佛论》里也说到,黄帝纵辔升天,虞舜龙潜鸟飏,周公反风起禾,孔子绝粒弦歌,是由穷神为体,所以神功所应,倜傥无方,感灵而作。
正如老子的恍惚之境。如梦幻,如影响,如泡沫,如水月。摸不着就不存在?感受不到就不应该?
隔世如隔云,拨开便重聚。由此我更加喜欢“弘明”之说,而非获取知识。故佛经云:一切诸法,从意生形。即悟。即吾心。
信神迹,倒不如信自己,信心。向内求,神迹也就不神秘了。对此蒙卦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也。
这是不是中国思想与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不同之处?如果忽略整座车厢,我踱步的样子,仿佛被隐形人猛扯似的,正在山水间急速游走。
“不是手中没有酒,只是酒肉穿肠也不解愁。不是心中无明镜,只是善恶难分清。不是富贵有多美,只是有人为它醉。不是江水不向东,只是我们心不同。”
临时靠站后,我双手叉腰,目光越过众人脑袋,往外看去:月台上的静女像四月成熟的雪花桃,越来越秀色可餐,天哪!谁还有心思待在沉闷的实验室去研究我的破气球怎样扭转变形,怎样划分有限单元?
(三)
处于悬而未决的时刻,那就来写作。我把书放在金龙旅店,随后夹着我自己编集的《汉语诗歌总编(从先秦歌谣到初唐四杰)》,去网吧,在那儿时消遣的孤独乐园里继续写我的故事。我瘫坐沙发,修改《月亮地》,力图将它变得很清爽,没有一个废句子。随后我把腿翘上桌子,开始与常说一起去求衣食,去找活路,去搞副业。我预感到大月亮的死期将至,为他悲哀。之前大概写到第五章的时候,我就已经沦为一个执笔者,与所有人物一起独自生活。他们的命运发展以及我的命运发展都只是天意,随我们的天性而去。我常常做不了改变,常常无能为力。因为所有人都疯了。
这是个洁净的小城,有很多面馆、和蔼的三轮车老人、活像四月樱桃的少女。我和一个哥们儿走了大半座城才找到火车站。从松垭镇回绵阳市区的26路车实在太不好遇!
时光倒回下午。我像海德格尔似的为评委老师们展示我的气球扭转变形,可其中一个老师打断了我,叫我玩办公软件,问我多媒体设备由什么组成。我想起他们即将把我放在这里既做教员又做辅导员却只付一份多工资,于是我对自己说:松垭不适合人类,也不适合野兽。
现在我回成都,去找海儿借宿。车窗外油菜花披在大小山陵的袖口、脖颈、脸面、头顶。昨夜我从网吧出来,胁下夹着书,穿过冷火秋烟的花园小巷,偶然听见一个路人说:“好冷啊!”只见我像老朋友那样侧身,回答道:“秦岭正遍地落雪呢。”
我又学会了一种技能:杰克式新闻记录。他有强大记忆力,即便五十年后再写当年的故事都能以假乱真,让你根本分不清这是回忆,还是新闻。他是从海明威那里学来的。比如,“迈克,身材极小,智力发达,憎恨所有法西斯。在摇晃的日用织品商店打铃”;又比如,“我们没被吓坏,我和一些小伙子跑到楼上工人们睡过的旧宿舍,用能够看得见的八百张床铺上的所有枕头,开始了一场枕头打闹大战。轮船在黑夜里隆隆航行,黑暗的船上羽毛漫天飞舞”。——黑夜不适合人类,也不适合野兽。
尽管我还不太熟练,但至少知道该怎么做了。等着瞧吧,朋友。
其实,你知道,司马迁先生早就拥有这种能力。这方面他是语言之王。加上汉语没有时态的束缚,杰克的把戏就变得不怎么稀奇了。德阳油菜花与河流、桥梁、高站台一闪而过之际,我们来看看老祖宗是如何做到的: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借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
还有:
“齐侯与蔡姬乘舟于囿,荡公。公惧,变色。禁之,不可。公怒,归之,未之绝也。蔡人嫁之。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春秋笔法,微言大义。
杰克念念不忘他在海上洗刷锅碗瓢盆的荒凉经历,总会提到一个名叫“光荣”的黑人厨师。纳博科夫有部作品也叫这个名字。但我更喜欢杰克的“光荣”,因为他与司马迁先生的“孔子曰,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异曲同工。
精神的相遇。除了文字方面,还有“与朋友信也”!一个为朋友出面说话而遭宫刑,一个为朋友消除证据而被捕入狱。正如为吕安出头命丧于市而绝断广陵散的嵇康先生,为朋友葬礼出面呵斥起哄者而被暗杀的闻一多先生。
我读着《史记》《弘明集》,火车咔哧咔哧,正飞驰于广汉平原。
(四)
给海儿养的狗狗“桃子”当了一上午保姆后,我在沙发上打坐,静思默想,接着放开手准备试讲课件,拿出我五年前学生时代的笔记本,和十九岁的我来一场课堂讨论。
他说,白字黑字都写起的,你有什么可说?
我说,为何我从不记得我当时做了什么?
他说,神故非质,形固非用,不得为异,其义安在?
我说,名殊而体一也。
不经意间,时针已经远远甩开我好几个钟头,去往下午五点半。小希、海儿买完马桶凯旋。小希用布娃娃逗桃子,桃子异常兴奋,时而张牙舞爪,时而佯狂长嗥,时而软耳像脱兔,嘴里舌头猩红,卷曲毛发潇洒轻盈。小希将布娃娃扔远了些,降落到我的键盘上,桃子便如同蛟龙一般拼命追赶,完美的捕捉展现出她的惊人技艺。与此同时,小画家的脚趾拿捏自如,准确无误,按住我的重启键。这一历史事件成功向世界宣告:我的未保存文档全部归零。
于是,再来一遍。
第二天,我们到鸡毛店打尖,啃食千斤重的大萝卜。随着车窗外樱花变幻,我又准备住回文星镇,找到以前住过的那家旅馆。司机舌头转得很快,才干三个月,就已经接了两千多单。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司机。开了五年长途货运车,去过甘肃、新疆,陪伴他的是黑咕隆咚的煤炭,白若霜雪的棉花,半夜在国道上蹦跳的小松鼠、大野猪,以及一瓶小酒。后来在川大后勤洗了三年菜。为了自由,现在又辞职出来单干。憎恨被校领导亲友密布的后勤集团,以及所有关系网。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我们达成共识,诚哉是言啊!诚哉是言哪!所以,我住回这家老旅馆,再次证悟了陶先生的先见。
(五)
太史公说得比我好,他说: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为了给你指出正确的道路,他用孔子的话补充说: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
我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我的文学之路。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不与孤高自傲五谷不分的文学青年为伍,不与学院老蜘蛛打交道。即便我的作品在他们眼里只是废纸,我也只走我的康庄大道。前天下午与海湘、小奇谈到很多写作者心术不正时,我又想起王师父的话,那是灵性导师曾对他说过的话:想做高人是一种罪过。我从不妄图做高人,而只想做低人,做一名学生,向真正生活于这片土地的各种优秀灵魂学习。单写作方面,我就一直在向他们学习各色自然而生动的“高级”汉语表达。昨晚与延瑜坐在明远湖边谈到表达,或许我那欣喜若狂的表达并未收到好的效果。但我更加确信“身体力行”。
因为汉语只向那些对祖国人民有赤子之爱、有透彻了解,并且感觉得到我国大地内在美的人,才毫无保留地展示出它名副其实的魅力和丰富多彩的内容。凡是存在于自然中的一切:江河、空气、天空、白云、阳光、雨水、树木、湖泊、草地、沙漠、大海、丘陵、田野、鲜花、草坪,在汉语中都有大量传神的字眼与名称。为了掌握汉语丰富多彩而又含义确切的语言以及文字,我们应当阅读孔子、司马迁、曹雪芹这些熟稔大自然、精通人间语文之大师的作品。除此之外,我们还拥有一个主要的、永不枯竭的语言源泉,那就是人民本身:农民、船夫、牧人、猎人、渔夫、工人、手工业者、盲眼艺人以及一切饱经世故的人,他们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无不字字金石。他们揭示着汉语最深的根源,也概括了自古以来人民的全部经验和人民性格中的全部诗意。要想充分掌握汉语,要想不失去对汉语的敏感,我坚信不仅必须经常同万种人交往,而且还必须经常去接触天地山川金石水土草木虫鱼、鸟儿的鸣叫和枫杨树下每一朵晃动着脑袋的花儿。我在通过眼耳鼻舌身意,重新学习很多汉语。
言不可极,极之而衰。汉语正在水土流失。和鲁隐在历史长河边闲谈时,我反复提及自己以前写过的一个句子:所有河流滔滔都向东奔去,它们侧着身躯写出最孤独的绝句。我们用拼音、用翻译拼音的同时,好汉语正面临丢失的危险,然而到处都是启示:优秀的汉语文学所蕴含的不仅仅要有准确性,要有开朗的心灵和宁静,所谓“思无邪”,而且还要充分体现汉语的魅力。所以我越来越放空自己,尽力去收集、学习,把它们贯通到诗歌中、小说中,让祖先复活。我在努力。
夫唯不争。我也越来越不想与人“谈诗论艺”,而只相信有诗为证。
那就有诗为证吧:
长桥篇
在长桥上越走越慢,几乎走成蚂蚁,如同钻进隧洞的列车永不现身。
我骑着眼光钻进湖中,藕一样生长,鱼一样沉潜,水一样赋形,音乐一样捏耳。
许多指头寻找丝弦,经过根茎,找到荷花、金缕梅和七舍六楼二号窗台。
(六)
真,仙人变形而登天也。真人往往不轻易露相。所谓真人者,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本抱神,以游天地之樊,茫然彷徨于尘垢之外而逍遥于无事之业。他们大多都是被褐怀玉者。很多人喜欢批判这个国度怎样怎样,未来道路如何如何,甚至诅咒。我不敢苟同。因为我坚信真人存在,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或许是一个挑夫,或许是一个孤寡老人、一个卖菜的。他们或许没上过学,或许身体残弱,土里土气,但他们往往具有道破真谛的能力。你能想象一个半盲的中学清洁工是抗战英雄吗?你能想象敲锣打鼓的老先生是地下工作者吗?你和他们聊天时,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没得文化”。
然而,他们日用而不知,自己竟然是文化本身!
一个挑盐老人给一座山命名为“天上”,一个风水先生看出村子的地势为“鱼背”,其实要比知名诗人学者写出的浩繁著作还要有意思。
遇到真人时,你,卢鑫,还敢不谦卑,不惭愧,不虚心吗?
(七)
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财。
孔子到周去问老子礼时,老子对他说:“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嵇康辞别孙登时,孙登对他说:“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识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求乎?”
司马迁见父亲司马谈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儿子手而泣:“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而杰克送我的,不是“为人类悲哀吧”,也不是“那样做太讨厌可笑了”,而是:汉语诗人应该坚实于中国文学,对其他人的想法、言论有柔情似水般的好奇心,几近母亲似的关切,孩子似的游玩,因为“我是我”而感到惊诧。
太史公年十岁就诵读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今夜旁敲我眼皮的星光,都是先辈们凝眸过的。“述往事,思来者”的谦逊来自天恩祖德,我想,这应该是对我最切肤、最深刻的文学教育。
要觉悟只能来自内心,沿着灵性的古道,倾听伟大的声音。
相传达摩东来时,只是面壁。慧可去看他,问如何得心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慧可言下有悟,遂开此下数百年禅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已经被我们用坏了。其实,一如慧可反身一问己心,因而大彻大悟,“寻孔、颜乐处”何尝不如此!人生真理,本是俯拾即是,反身便见。整部《论语》都在拂尘,都在传道,以己身自治其身。力行有得,境界自到。并非指导我辈在观念或者哲学上如何做思考与研究。“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有真行乃使有真知。当如听孔子耳提面命。
教育与宗教不同。宗教也是教人做人,但宗教先重起信,教育则重开悟。信在外面,悟在己心。风月在外面,吟弄则须在自己心情上。外面尽管有好风月,己心不能吟弄,则如临旱汛。“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家、国、天下,都是实际人生,但都在外面。格、致、诚、正在内面,更实际。内圣外王,本末结合,一以贯之,先生者们这样教育我们。《易经》曰:“果行育德。”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大得敦化也!化则由外向内,育则由内向外。所以说,参天地之化育,才是中国文化的大精神。
难道这些都只是治文、治史的笨蛋们钩沉稽古,作为一套博闻碗筷的吗?
“想想那些文学界、思想界的蜘蛛吧”,他们故弄玄虚,告诉我们生命和它的价值多么荒诞,人性多么复杂,世界多么渊暗,使用那些精挑细选的概念、术语、符号,言语中故意充斥着欲盖弥彰的陈腔滥调,他们口吐文饰,笑意泛滥。
对此,子只好曰:我欲载之以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在曾经的大学校园外绕围墙静走,因为我拿不出证件而被拒之门外。和四年前一样,左边是呼啸的车阵,右边是学生时代的青春,我开始思考自己。世界上城里的知识分子远离家乡亲人们的血脉与拥抱,他们只是些流离失所的孤儿。为何我们不反思形而上学?
我曾经在校门口与刘洋一起摆摊卖伞,站在风里。日光之下无新事,雨水之中也无新事。走到同样的地点时,雨在天外,那些伞早已被或阻挡、或浸透我们的雨冲散,而今它们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