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素被卖进戏园子时只有七八岁,因为她母亲又生了一个儿子,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所以他爹就把她卖进了戏园子,换了几块银两去养那未满一个月的弟弟。
她对家的感情不多,就连名字都是买她的班主给起的,所以对别人也是有些许凉薄,瞧着那些孩子被卖进来,被迫与家人分别时,都是冷眼看着,于是便被师兄师姐称为“薄情”。
但戏园子里的张师傅偏偏就喜欢茹素冷冷的样子,即使她的嗓子条件不是顶尖的好,但张师傅也不在乎,照样教茹素练最好的唱腔。
虽说刘师傅偏心选了茹素,但训练起来完全不留任何余地,他是一个慢性子,对唱腔的要求极为苛刻,对细节更是注重。
因此茹素的训练总是比别人多出很长的时间,好在茹素性子不急不躁,能跟着张师傅一字一句的揣摩,耐着心雕琢戏剧中每一处细节情绪。
在戏园子的生活里,茹素每日里只有两个馒头,偶尔客人赏钱多了点,班主便会添加些咸菜和菜叶子汤。
当然,茹素也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还能有吃有喝已经算是奢侈,她早已知足,要是觉得还饿,还可以多喝点水来充饥。
每日里茹素总是三四点爬起,在院内练习身段,等天大亮后就对着院里那颗老枣树吊嗓。
她唱的是老生,调高声很大,总是被街坊邻居抱怨,后来茹素就听着外面有动静了之后再开嗓。
这些刻苦自然会被张师傅看见,会夸她不怕疼,肯吃苦,再加上先天身子骨软柔软韧性强,是个好苗子。
拿顶,下腰,踢腿,跟头,劈叉,撕腿......
师兄妹还在因为撕腿而哀嚎时,张师傅已经压着茹素的肩,在她腿下垫起了砖。
她虽然也感觉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但最后也只是咬紧唇,呜咽几声,任由着泪珠顺着脸颊和汗水融为一体。
明明已经入了春,北方的风还是向刀子一样,茹素的脸蛋儿被吹得生疼,冷风灌进肺叶,麻痹着她的血管。
突然间,她肩上的力道松了,还隐约听见了师傅被叫走,但她已经疼得没有力气去管了。
看着练完功的师兄妹门互相搀扶着进房歇息,而她只能像个破碎娃娃般趴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同院里落叶一起腐烂消失。
和茹素同屋的只有她是学戏的,便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交情,等轮完班后姑娘们有说有笑着回到了院子,瞧见地上的茹素出于同情,还是把她搀进了屋内。
“你呀,以后别那么用功了,跟你一起练功的都恨极了你,他们耍会儿滑头都要被师傅逮着狠狠地骂一顿,瞧瞧,都成了那副样子了也没人帮你......”
站在一旁一直静默的知秋捅了一下春秀,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接着抱紧胡琴,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春秀委屈的嘟嘟嘴,嘟囔着道“我说的又不是假话......”
茹素红了眼眶,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被人关心,她想解释,她这么刻苦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活着罢了,不过她们一定不会理解这种奇怪的理由。
其他人跟戏班子签订的契约,都是一定年限后就能回家,毫无疑问,家是她们最充分的活着的理由。
而茹素是被父亲扔进这里的,她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活下去的原因都没有。
只能拼命的学戏,她曾偷偷看台上的娇儿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的听众纷纷叫好,场面是她不曾瞧过的热闹,她那时就想,如果台下有人为自己鼓掌,喝彩,叫好,这一定能成为自己活下去的由头。
茹素看着春秀,话哽在喉间,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谢谢。
春秀撇撇嘴,留下了一句“怪人”。
茹素十二岁登台,一唱成名,名声大噪。
人人都觉得她有一副好嗓子,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料,却没人知道她练身段,学唱腔,习技巧流的汗与泪,不过茹素也不在乎,唱戏只要能成为她活着的理由就够了。
来戏班的人客人愈发多了,还有指名让茹素上台的贵人,更甚者花重金请她去府里小住,有人喜欢听茹素就唱,这是她找到人生的意义。
班主却怕茹素累垮了,让自己少了收入,于是便开始限制茹素登台次数和演出时间。
灯节那日戏班格外的热闹,茶香潺潺,满堂皆客,处处燃起了彩灯,街外更是烟火流连行人如织。
茹素也打扮的比平日里更漂亮了几分,上台演出的第一场,就瞧见了秦怀风。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衣,怀里搂着位如水的美娇娘,时而在女人的耳际低语,惹得佳人娇笑连连。
仅一眼,茹素就收回了视线,认认真真地开始唱自己的戏。
平日里她只唱一场,因卖身契在班主手上,所以无论宾客怎么闹腾,茹素都从未坏过规矩。
但灯节那日茹素却破了例,一曲《九更天》后,秦怀风放开了美娇娘,带头鼓起了掌,叫了声好,班主看军爷甚是欢喜的模样,就又安排她唱了曲《洪羊洞》。
茹素在台后卸完妆,换了身素色袄裙,并在班主和军爷对话中,听出了自己接下来的去处,时局动荡的岁月中,腰间的枪杆子才是说的算数的那一个,茹素不怪班主,只是在秦怀风提出让她做姨太太的时,问了句“我还能唱戏吗?”
秦怀风以为她是一个爱戏如痴的傻子,便说道“当然能,不过往后只许唱给我一个人听。”
能唱就行了,无论给客人们唱,还是对秦怀风一个人唱,她总算没有失去活着的意义,就这样,茹素进了督军府,成了秦怀风的第四房姨太太。
茹素向管家要了间最偏僻的屋子,她每日要早起开嗓,又怕吵到府里的其他人,所以就干脆住的偏僻些。
秦怀风有次出门带着茹素,这是她第一次离男人这么近,她有些许不习惯,僵着手脚,秦怀风只是在她身旁轻笑,温热的呼吸声打在她的耳际,让茹素更是手足无措。
自那次后,秦怀风就再也没有带她出去过,但每日都会来她院内听上一曲,偶尔得空也会同她聊聊天,他也从不在茹素这儿过夜,导致其他姨太根本没把茹素当回事儿,只当她是老爷的乐子罢了,就这样,刚好没人来打扰茹素的清净。
前方战事吃紧,这座城不复从前的奢靡华贵,人们步履匆匆,拿着包袱,不知去往何处。
秦怀风有些时日不来茹素这儿了,他从早到晚忙到彻夜不归,姨太太们也没空争宠,整日聚在一起唉声叹气,有时也会叫上茹素。
姨太太们说“来的日本人气势汹汹,怕这座城抵挡不住,有的人都已经偷偷备好了行礼了。”
“若是督军对咱姐妹有些情意,就会给咱安排个去处。”三姨太眯着眼睛说,眼中波光流转,依旧止不住风情韵味。
“要是无情咱就各逃各的,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各自的命数。”
茹素没说什么,回去照常吊嗓唱戏,秦怀风推开院门时,她也只是瞟了一下,腔调没有丝毫停顿。
他坐在石凳上静等茹素唱完,开口道“你走吧,明儿一早的船,到地后有人接应,你过门后我也没碰过你,出去后,没人知道你当过我姨太,往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那你呢?”
“我得护着这座城,守着这个国。”
“能活下来吗?”
“......”
茹素鼻头一酸,哑着嗓子道“你活下来好不好,你不是只许我唱给你一人吗?唱戏就是我的生存意义,你死了,我就活着没有意义了,我会一直等你,我不收你钱,你要是没身份地位了,我唱戏养你。”
茹素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多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什么。
“好,你等我,我去找你。”
秦怀风靠在她的肩上,收紧抱着她的力度,用一种晦涩难懂的语气给下了茹素最后的承诺。
第二日,茹素起了大早上了那艘轮船,她站在船头,看着那座承载她前半生记忆的城市,慢慢远去,最后化成一个小点自她视线中消失不见。
秦怀风安排好了一切,她住在他买下的屋子里几十个春秋,一等也是几十个冬夏。
她每天都会去码头看着船,等着一艘艘客船靠岸,然后在一批批的旅人中寻找着什么,街坊邻居也和当初的春秀一样,喊她怪人。
这里没人知道她曾当过姨太,没人知道她为唱戏吃过的苦,倒是有人向她问起过,但茹素嗫嚅半晌,终归于沉默。
茹素去世的那一日,身着一件素色袄裙,那日,夜色中她就已经起床,努力的打扮得仿佛在等的人回来接她了,码头岸边,她浴着淡青色月色,依旧安静地坐着。
海风的叹息越过那些动荡不安的破碎年月,带着她穿过年少青春,最终化为记忆中那张早已模不清的脸,如云烟,似雾霾,可遇而不可求。
茹素的语气带有阅历无尽沧桑过后,仍可包容万物的力量,缓慢而又坚定道“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