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图书馆空旷的顶楼,一整片布满银灰色层云的低矮天空压的我喘不过气。
眼前的校园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曾收到的一张明信片,孱弱的夕阳笨拙的雕刻出满地东倒西歪的影子,屋顶都像中了魔法般沉睡着,那些被镜头禁锢的行人变成画面上异常迟钝的横折撇捺和标点。
我抽出一只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上,手指触碰到打火机的金属表皮被一阵坚硬的冰冷吓的惊慌失措,记忆里夏日的炙热被谁抽光了?
烟刚衔到嘴上,迅速被一只手抢走,我转身一看竟然是郗璨。
“别老抽了,肺都一片漆黑了。”她说话的时候,呵出来的气变成一团白色的雾,汹涌的弥散。
这次我没有去抢回我的烟,没有凶巴巴的抱怨她多管闲事:“要你管啊?”我只是乖乖的“噢”了一声。她像看怪物一样盯了我半天,然后把烟掐灭了。
“今天没有去练琴吗?”我为了打破空气里的尴尬,故意跟她搭话。
“你没跟李瑁他们去吃饭吗?”
“去了,刚回来。”我说。
然后又是一片沉静。
突然我看见郗璨鼻翼上蹲着一只细胳膊细腿的青春痘摇头晃脑的东张西望着,于是开始取笑她:“吆!红豆不生在南国,长到你脸上了,真相思啊。”
“不贫你会死啊?”郗璨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怎么了?干嘛这么凶?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切,不开心的是你吧!天天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别老以为自个是情种了,随便下场雨就能把你这颗种子给淹死。”
我有郁郁寡欢吗?她又开始蹂躏成语了。不知道是成语的悲哀,还是她的悲哀。
“你看看我这颗扣子。”郗璨故弄玄虚。但是她脸上却着着实实写着“认真”两个字,我只好一头雾水的盯着她的脸再盯着她的衣服,猜测着她究竟想说什么。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胸前有一排金属的钮扣,我目不转睛的看了半天,并没有发现哪颗钮扣是扣错了地方的。
“衣服刚买回来的时候,上面的钮扣都是没有钉牢的,所以穿着穿着就掉了,然后我又重新钉了一次,你看看它现在多牢固,怎么拽怎么拉扯都不会再掉了。”郗璨开始在我面前铆足力气使劲拽她胸前的钮扣,我有点急了,等着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继续说下去。
“但是如果它之前没有掉过一次,我们又怎会想起来把它钉牢呢?”
“你究竟到底想说什么?”我不耐烦的问。
“你很烦了吗?告诉你我才烦呢。每天看到你一副生不如死的嘴脸行尸走肉般的表情我就情不自禁的想毒害了你。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我们都经历过那些失眠到凌晨仍然还在看着荒诞轻松的喜剧片流下眼泪的日子,但是我想告诉你,无论是心碎或者绝望,被背叛或者受伤害,都不会妨碍我们下一次继续相爱的。”
郗璨满脸严肃的样子让我浑身都冒出鸡皮疙瘩,习惯了她在我面前大大咧咧气场粗犷的模样,突然说出这样煽情的话,我顿时感觉如同看见大观园里的刘姥姥捧着柳永的词用她泼辣尖锐的嗓门糟践满纸温润细腻的缠绵一样。
不过我没敢把这个想法告诉她,我害怕她会一撅嘴把我从楼顶推下去。
我只有耷拉着脑袋无可奈何的苦笑,她到是没完没了,不停拍着我的胸口说:“知道吗?你受过伤的心脏,痊愈后会比从前更强壮。”
我问她,“你都知道些什么啊?”
“念念不忘,你还在想念着北北。”她故作聪明。
遥远的天空响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回音。
我摇摇头却没有发出反驳的声音,北北是我的女朋友,准确的是应该是我的前女友,那会儿在大家眼里我们成天都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而我也特别喜欢牵着她细细长长的手,我们十根手指紧紧的扣在一起,走到哪儿都不分开像连体婴儿似的,学校后门那条长满法国梧桐的柏油马路被我们轧过成千上万遍。
那会儿年轻,精力过剩,主要表现在我们无论去哪儿约会都是走着去,所以我们恋爱那会儿基本上很少使过双腿之外的交通工具,如果当时有人想知道南京路有多少盏路灯,恒山路上有多少家酒吧,不用去谷歌搜索,我可以告诉他最新最权威的数据。
情人节的时候我们在月光下的外白渡桥上热血沸腾的跳着三贴热舞。圣诞节跑到金山的海边燃放了99支烟花,一起躺在帐篷里一天一夜没合眼,把我们最爱听的老歌反复听了99遍,其中我们依偎在一块,十指相扣四目相对几乎连姿势都没换过,接了99次吻,经历了99次唇齿相依的甜蜜……
总之我们做了很多浪漫的事,有些足够用疯狂来形容。
现在我常常怀疑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真的那么精力旺盛过。
一个男人一辈子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浪漫的事就那么多,可是我能想到的能做到的全为她做了,我以后怎么还能对别人再浪漫呢?
但是有天早晨醒来,我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按时收到她向我撒娇的短信,然后我就拨了她的电话,提示对方已关机。起初我也没多想,直到她一整天都没有露面我才紧张起来,但是我以为她在跟我赌气,孩子气的不理我,孩子气的发脾气,就像从前那样,孩子气的躲起来等着我去把她找回来,虽然这次我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怎么惹她生气了。
往后两天过去了,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一年都过去了,那串手机号码从关机变成停机最后变成空号,她再也没出现过,也没有任何音训。
学校方面说她办了休学手续出国留学了。
众所周知徐昂同学是个挺骄傲又特爱钻牛角尖的人,她的离开像某个霪雨连绵,阴霾密布的季节变成我心里最阴冷的记忆。
爱或不爱都不再重要了,但是她欠我一个交代,她不应该一声不响的走了,既然决定走了也应该对我说一句:“徐昂,我们分手吧。”
出国还得办护照办签证呢,咱们之间也总得办个手续吧。
跟我分手多么容易啊!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对哪个女孩纠缠不休过,只要她跟我招呼一声,我铁定会潇洒的拍拍屁股离开,甚至还会洒脱的祝福她,祝福她找到比我更好的幸福。
但是这样无声的离开对于我来说,比宫刑还残忍。
还冷酷。
还卑劣。
如今,那条我与她手牵手十指相扣走过成千上万遍的柏油马路已经扩宽改建成一条高速公路,那些我们相爱的回忆每天都会被湍流不息的车轮碾压上成千上万次,那座我们没完没了跳着三贴热舞的外白渡桥整座拉进了修理场,那些我们相爱的痕迹每夜都会被奔流不息的江水冲刷成千上万遍。但是我始终无法原谅她,也走不出那个阴影,那是我成长岁月中一道致命的伤害。
尤其是当我想起她走在那条飘满落叶的柏油路上信誓旦旦的对我说的话:“徐昂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我们要不离不弃,我们一定要坚持到最后。”想起她一脸坚定的表情,就像老伤疤一样到了阴雨天气就会发作。
“徐昂,徐昂,你电话响了。”郗璨推了推我。
顿时我的心跳漏了几拍,掏出手机屏幕上却显示着李瑁的名字。“喂!”
“徐昂啊,跟你汇报个事,不过你得有心里准备啊。”
“行,我准备好了,说吧。”
“哈哈,格子现在躺在你的床上,并且他吐了。”
我挂上电话,对郗璨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哎,你去哪啊?”
“我去洗衣店取床单。”
在取床单的洗衣房,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自恋的关系,总觉得那个年轻的女店员对我的服务态度好到可以用母性泛滥来形容,她一直吴侬软语的跟我说,“给你洗的床单是最用心的,还有你这件修身的小西装,我用的是最好的药水哩。”
我一连说了好多个谢谢,真是受宠若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