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说，初见像是变了一个人。
苏酥的婚礼，她干净利落，窈窕大方，认识而不认识的人，熟悉而不熟悉的人，觥筹交错，温润文静。
全力以赴做一个合格的伴娘。
不过，收到苏酥的喜帖，她毫不意外。从小到大，苏酥做出任何情感上的决定必能立刻付诸行动。喜欢什么，高兴什么，想了很久，初见学不来。
“你呀，想太多。”
初见浅浅笑着。她感觉苏酥这话从没对自己说过，又感觉说过无数遍。
新人手挽手前来敬酒，苏酥画了明艳的彩妆，嬉笑的脸上隐约浮现出高中时代的不羁，此刻又小鸟依人幸福满溢。新郎是她在酒吧认识的年轻画家，只和初见有泛泛之交，留着成熟的小胡须，同样掩藏好骨子里的自由气息。
“来，都认识认识。”苏酥笑眯眯地挽起初见，“以后你俩，就都由我罩着了啊！”
初见笑着嗔视她，心下想，不错不错，出息了啊。
“怕不是你还没出手就被钳制住，我们就只有逃跑的份了。”
初见接茬，众人欢笑，她悄悄扫了眼苏酥腰上轻轻揽着的手。也好，性情中人，全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她莫名安心。
眼前娇俏的姑娘，不知何时流露些许成熟的气息，初见还对她十六七岁的青涩模样记忆犹新，转眼已回现实。彼此相伴的二十多年人生，就这样悄然逝去，初见有些细节还记得，有些却已经忘记了。
明晃晃的酒杯，流光四碎的彩条，初见不知道究竟是酒精还是什么，眩晕着整个人。
“来，我代表苏酥高中所有的同学祝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好！干杯！”
欢呼携掌声，暗潮四起，不知是谁带的头，粗红脖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初见清浅抿了口酒，醉意朦胧间像看见男孩青涩的白衬衣领，红酒顺着喉咙一路滋润，突起的喉结微微动了动。
“我说啊，好酒能伤害记忆，也能回暖记忆，”
苏酥一饮而尽，对着宾客举杯，“这酒好，你们当年的糗事我都想的起来呢！”
众人起哄，她愣神在原地，定睛想要看清那张面孔，结果四散的画面拼凑整齐却不是心中所想。失落涌上眼眶，眼泪冲走了大部分醉意，猛然想起，他不在这里。
一举一放间，初见心中甚是悲凉。
“怎么……会想起他？”
苏酥敬完酒，手挽心爱的人前往另一桌，初见平复好心情重新坐回座位，神情确不似先前那般淡漠。
大概是沾了些酒，醉意从两颊慢慢攀升，明亮的眸子闪烁窗外万家灯火的琉璃光彩，托腮沉思，姣好的面容竟露出妩媚之色。
苏酥趁新郎没注意，悄悄跑过来凑到她耳边。
“哎，画的什么妆容啊你，今天美炸了！”
苏酥挑了个大拇指，满脸佩服的神情差点逗乐了初见。
“你收敛点啊，今天我可是主角。”
苏酥见初见破了功，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你先一个人待会儿，我钻了空子就来陪你啊。”
初见忍着笑，配合着苏酥郑重点了点头。苏酥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她侧过脸看向窗外一片繁华。
美炸了？初见觉得自己再在这儿带下去确实要炸了。她无奈笑笑。
不过……初见只怪苏酥叨叨唠唠的本性难移。
“我倒是宁愿……”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人应景地轻轻低吟，却钩不起她的注意。
“小姐，一个人？”
低沉的男声缓缓靠近，沉稳，磁性，气息中掺合雪茄的香，挑逗呼之欲出。
初见睁开朦胧的醉眼定睛望去，果然，眉眼清冽棱角分明，一个俊色男子站在眼前。好看，甚是好看，但倘若他在，眼前之人一定不及他千分之一。
“嗯？”
初见自嘲地笑了笑，瞬间低落了兴致，明眸暗淡，发丝柔顺滑落肩头。眼下依旧是华灯初上的街，不属于自己的繁华。
“若是无人相陪伴……我倒是愿意帮姑娘聊解寂寞。如何？”
说罢，强烈的男子气息便猛然靠近，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搭上椅背，努力做出友好的姿势。初见不屑地闷哼一声，没有起身避让的意思，徐徐摇晃半杯红酒，面色从容缓缓开口。
“是啊，一个人，可是谁告诉过你一个人喝酒就是寂寞？”她微正颜色，眯着眼，放下透明酒杯用手指了指心口，“况且，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同我一起来的。他在这儿。”
话音刚落，女孩干净利落地起身，酒意未散干净，一个踉跄几近倒地。男子慌忙伸出手，揽过女孩纤细的腰肢，直视她薄怒的双眼，她一声不吭。
男子面不改色轻咳一声。
“不介意扶姑娘回去休息吧？”
“不用。”
突然一声冰冷的拒绝，男子蹙眉抬头，长得极妖的男人缓缓走来，面色冰冷遮不住泪痣与一双桃花眼。男人微微挑眉，不动声色拂去初见肩上的双手，轻而易举将女孩带入自己的怀中，出神间冲她眨眨眼。初见见状，心中长松一口气。
“碰她，还轮不到你。”
被打掉手的男子微微一怔，本是有些被坏好事的恼怒，但瞥见来者面若冰霜目光似刀，便知趣地抿唇悄然离开。喧闹声重新充斥这一片寂静，桃花眼目送挑事者悻悻离开，背影消失才完全恢复一派玩世不恭的样子，玩味地拍拍初见的肩膀。
“哟呵，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敢打初小妹的心思？”
初见的酒醒了大半分，淡漠精致的眉宇间终于融化出浅浅笑意。
“乔社长几年不见，不仅搞得了女人，男人也小菜一碟了。”
“哈哈哈哈……”被唤作乔社长的男人仰面大笑，面色红润极尽妖娆，初见跟着弯了弯眼，随即轻轻皱眉思索。
“看来回去我要跟苏酥好好说说，这婚礼请的都是什么人，任何闲杂人等都能进？还是把这里当莺歌燕舞的酒吧了？”
婚礼的第二波高峰已经过去，宾客满座寻乐宴酒。天黑透了，星星被霓虹灯晕的不真切。
“哈，初小妹几年不见变成熟了啊？但是怕闹腾的脾气怎么改不掉。太无趣了。”
乔木玩笑似的一边咂嘴一边表示有些遗憾，他手揣裤袋，抬起一只手腕看了看表。
“时间还早，你这么多年没回春远，带你出去走走，如何？”
她迫不及待点点头，离开这个华丽喧闹的大笼子正是她迫不及待的。她知道春远四月的夜晚微风清徐，不燥热，也没有凉气袭人。
风带着热闹的气息拂起长发，初见心如原野荒莽。
“春远这么多年变化一点都不大啊，还是老样子，没有春天。”
顺着大街漫步，身旁传来似有似无的花香。乔木偏头望了望身边的女孩，不经意间四年过去，何时她微卷的长发都快过腰了呢。
“这次回来一年多了，工作安排的怎么样？语文老师干得顺不顺手？”乔木微微仰头，“唉，我真不是你这种人，要是送我去学校带上半年一年，那我还不早背过气了。太闷了！”
初见听闻偷偷抿嘴，抬起头做出一本正经的辞色。
“还有人指望你当老师？想想你学生那会儿，哪个老师敢让你帮忙？让你帮倒忙倒是合情合理！皮得不行。”
乔木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孩子气地“嘁”了一声。
“倒忙也是忙！我那时候不是不懂事么，情商还没培养起来！”说完又转移目标，“初老师啊，当了老师连日常交流也要带着批判的口气吗？嗯？老同学还没你那些学生顺眼？”
“……”初见撇撇嘴，对乔木苍白无力的话题转移无言以对。
“也难怪，老师喜欢的一般都是那种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学生，像纪年那种啊……”
空气突然安静，乔木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慌忙沉默不再吭声，初见眼神暗淡几分。
“像纪年那种……乖孩子，换做谁都喜欢吧。”
纪年。纪年。她想起那张模糊的俊冷面孔，想起那个她压在心底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
“话说……你这次回来当老师很出乎我们预料，宁川多好啊，有大又方便……”
乔木勉强扯出笑容，再次生硬地转移话题。这次好像揍了效，初见神色渐渐恢复正常。
“为什么不留在宁川？为什么选择回到春远市中教书？”
“春远就不好了？大城市就一定五脏俱全合我心意？宁川的确方便，但是，它毕竟不是属于我的地方啊。那里有高楼大厦，但也只有这些……”
没有，我们从前的一切。
乔木的疑问是有道理的，一年前初见大学毕业，放弃了留在宁川工作的机会，而是跟着导师一边读研一边在春远教书。走得时候悄然无声没留下什么东西，回来自然也了无牵挂杳无音讯，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回到这片熟悉的故土，回来，似乎也只是循着青春消亡逝去的步伐。
梧桐深处，凤未归来。
春远于她，就是那片蘩芜丛杂的梧桐树林。
从宁川的航班上下来，首当其冲去了春远市中报道，大小的行李随意寄放在了保安大叔的三轮车上，来不及去想回家的事。为她面试的是四年前的年级主任程老师，而今已退居二线忙活招聘闲事，见是她来，简历看都没看便拉她坐下叙叙琐事。
程主任老了，微白的头发已经不在是四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职业女性，陪着她的，也只剩下那一套经久未衰的笔墨纸砚。
初见曾暗想，当年她疾声厉色，放在如今，无数曾被她骂得劈头盖脸的同学大概会有窃喜之意了吧？
岁月尽头，仿佛都是如此。物是人非事事休，枯枝白马总相依。
为她沏上普洱，程老师仍是乐呵呵的。
“这几年过的怎么样？宁川是不是特别繁华？唉，我这一把老骨头啊，也别指望能再出去几回咯，一辈子大概就要奉献给这群孩子了……”
初见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心中万分感慨，“您别这么说，程老师还年轻着呢。”
“唉，年轻算不上了，一大把岁数摆在这，怎么能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比？岁数越大，志向越小……”
她抿了口茶，“再过几年，学校这个烂摊子就要交给你们啦！你们这辈年轻人，要把社会教育振兴起来，只有这样，未来才会一代强于一代。”
兴许是许久无人畅谈，程老师面色十分激动。
“不过由心而发地说，当老师有什么好的？前半辈子争争绩效争争荣誉，头衔拿尽责任尽足了，也就要过下半辈子三点一线的生活了。老了退休了会怎样？原本以为都是未知数，现在看来，学校在我们身上挖去不少，退休后凭那一点点退休保障金活活，这辈子也就过完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啊，能有点什么盼头？”
程老师重重叹了一口气，初见微笑着慢慢地抬起头，“把生命奉献给讲台，不正是所有老师的梦想么？累就算累，也值得。”
记得那天不知不觉说上了一个钟头，有人轻声敲门，程老师徐徐应和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相貌英气的短发女孩走了进来，看向初见的目光有些迟疑，只匆匆极速地一瞥便收回目光，眼角带笑望向程老师。
“妈。”
初见一惊，从未听说过程老师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儿。程老师戴上老花镜端起茶杯，不紧不慢频频点头。
“阿瑜，来了？去，帮客人换一盏茶叶。”
初见正思量着自己怎么成了客人，桌前小巧精致的茶杯已经重新溢满清香。抬起头，正对上女孩玲珑的双眼，凌冽眉峰下薄薄的单眼皮，十分让人感到舒服。
“妈，来人了怎么不介绍一下。”
程老师呵呵笑了笑，放下杯子站起身，她一手拉过女儿一手牵起初见，笑呵呵地说道，“这是我女儿梁思瑜，也是高一年级组的英语老师。这位呢，就是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位老校友初见，今天来应聘语文老师。以后这丫头，就交给你招呼了！”
梁思瑜听罢，轻轻笑出了声，她落落大方伸出手，对面色淡然的初见勾勾唇角。
“初见？很好听的名字。我是梁思瑜，以后叫我阿瑜就好了。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可以找我。”
初见付之一笑，同样伸出手握了握。“谢谢梁小姐，以后工作上的问题，请多指教。”
程老师没有久留，很快就有人叫了她去，临走前嘱咐思瑜好好带初见熟悉熟悉工作环境，初见一一点头服从。她心中暗想，哪里需要熟悉呢？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绕来绕去已经轻车熟路了吧。她跟在梁思瑜身后，默默无语，心里装着沉甸甸的心事，藏着旧日气息卷土重来的悲伤与畏惧。
我怕回忆波涛汹涌，而故人早已难觅。
她，不想再伤害自己，伤害任何人。
春远市中这些年变化不大，大铁门翻了新，教学楼也只是年年为了迎接新生象征性地刷一层油漆，格局与绿化都是老样子。
“初老师是四年前从这里毕业的吧，”梁思瑜拢拢短发，“这四年老师除了新任的基本没变，门口的保安大叔但是换了好几个。”
“据说是前几个面相不够凶狠吓不跑来闹事的小混混？”初见琢磨着来时那张异常冷漠的大叔面孔，微微沉吟。
“哈哈哈哈，的确有这个因素。我们那届的保安因为身体原因离开的，后来的一两个都不怎么如人意。”思瑜偏过头，“我们其实是校友，同级的，我当时在你们隔壁班，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初见有些惊讶，转过脸，却又实在记不起这张面孔，万分茫然。思瑜自嘲一笑，没再看初见的反应。
“也是，你当时是个特别乖特别认真的孩子，那个时候你们社团里组的乐队几次演出后还小有名气，到处撺掇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不是你。”
“苏酥？还是喻梓叶？”初见脱口而出两个名字，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万分陌生涩口。她愣住。
“具体是谁我对不上号，就记得有一次我朋友问那个女孩会弹钢琴唱歌又好听的女生叫什么名字，问来说你叫初见，不怎么喜欢热闹。”这回梁思瑜面对初见，“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算是认识你了吧。”
初见对上那双干净利落的眸子，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她记得那次演出是高一下学期的学期末，有个课间苏酥兴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她“有人向我打听你哎！”初见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淡淡流露出惊讶神色，“真的？”那时她心无旁骛嗜书如命，连青春期最开始的朦胧，也没察觉到。
那是一切土崩瓦解之前最后的平静。
那是初见最想回去的青春时光。
初见咋舌。她没想到自己最快乐最找不回来的日子，竟有人帮她一一记住了。
梁思瑜见她失神，缓缓失了笑。
“不记得也难怪，那次演出轰动很大，想必也不知有我们来打听过你，门庭若市呢。”忽而熟悉的下课铃响起，初见抬起头，梁思瑜抬腕看了看手表。
“时间差不多了，下节我有课，既然是母校你就自己走走吧，我就先走一步不相陪了。”
初见连忙点头答应，微微一笑。
“过几天要试讲一节课，你别忘了。回去做些准备。”
思瑜冲她招招手便小跑着进了办公室，学生陆陆续续从教室里出来，路过时不忘打量一番新来的老师，肆意而好奇的目光。
想到自己的曾经，也是这样无知无畏，又对一切充满好奇与勇敢。
初见转身抄了一条小路走，不知不觉便走到学校角落里的小花园。她像是猛然想起些什么，匆忙走到最南边的一棵梧桐面前。
夏天快要来了，风吹来翠绿的叶片沙沙而歌，中间夹杂少许清脆玲珑的风铃声，不仔细听是无法辨别出的。她微微踮起脚，刚好够到风铃下樱花色的字条，用手轻轻向下扯了扯，抑制不住的泪水终于肆意成河。
她没有料到许多年前的卡片上都写了什么，也没有把握这么多年风铃是否依然还在，她想，只要伸手，一伸手，就能和十七岁的自己靠近，靠得那样近。
卡片正面只有七个字，人生初见的春天。
风骨俊逸，随风摇晃。
初见拭了拭眼角，小心翼翼翻到卡片的反面。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那四个字乍然冲击到她的视线，一切全然无济于事。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那张云淡风轻淡漠的面庞，似乎就随着风，从世界的另一端缓缓走来，朝自己款款伸手。
初见，纪年。
Everything forever.
你是不是，还在等愿望实现的那一天？你是不是也一直在等，等我回来的那一天？
四下风声，无人应。
试讲完的那天下午，苏酥约她去了酒吧，那天苏酥说了很多很多，她说，“你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们疯狂地找你想要和你取得联系，我们怕你回和纪年一样，再也不回来了。”
她灌了一大口啤酒，正了正辞色问初见，“我问你，初见，如果给你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你会不会还像那些远走高飞的人，离开这座小城，整整四年么？”
初见掩面，当时她刚回春远市中也无数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你会不会离开？你还会不会再选择丢下这里的一切一走了之？那时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现在她却终于明白，我不会再走了，不会再离开你们。我会一直陪着你们，浮生若梦这一辈子，什么也比不过那些转瞬即逝的青春时代。
她踏上了宁川飞往春远的航班，与四年前的他在空中擦肩而过，一别万年。
我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你，回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