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小雨淅淅沥沥,余韵未歇,乔木似乎对自己倒退的成绩毫不在意,不出两天便又精神抖擞。
“成绩这种东西乃身外之物,会好的会好的啦。”
纪年的耳边整天都是絮絮叨叨的自我安慰,他十分无语。
“乔家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么,怪不得……”
怪不得乔父一天天念叨富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了,让乔木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去步他后尘实在有些不现实。
看着乔木一脸自娱自乐地高兴,纪年憋着没忍心把后一句话说出口。
音乐社的活动随着春天的脚步依旧推进,三月的尾巴上,万物沉寂在细雨微风怀中,初见的作文决赛也悄然来临。月考后的一个明艳的周五,学校组织了初高中部一起的八千米徒步行走,行走完的翌日,便是“新荷杯”决赛之日。
“程老太婆什么东西嘛,让我们又举旗子又喊口号,也不给我们发水,别的班没一个这么认真的。”
苏酥对程老师的“严刑苛政”愈发不满,一行人也因劳累疲倦垂头丧气,前面的大部队停下脚步,初见忙寻得一个石凳稍作休息。
“程老师的严厉也并不是没道理,不然咱们成绩怎么才能上的去?”初见拧开瓶盖喝了口水,苏酥也卸下包坐到一旁四脚朝天斜躺着,“而且,她其实明里暗里也有为我们争取一些玩乐中学习的机会。只是大家都看不到而已。”
苏酥无精打采地靠在初见身上,不乐意地撇撇嘴,“切,阿初啊,你不能因为程老师喜欢你而且你又是她的课代表而包庇她啊。方式不好就是方式不好,不讨学生喜欢,你再怎么有积极情感问题也是客观存在的。”
初见笑笑,拍拍苏酥的脑袋,她感觉肩膀略略有些酸疼,可奈于朋友的依靠没敢动半分。
“既然问题客观存在你没有办法改变,那么为什么不换一种角度去看问题呢?”初见见舒雅琴冲自己招手,连忙强打精神扶正苏酥的身子,“把苦难当做磨练,未尝不可呀。”
苏酥疲惫地睁开眼睛,看着收拾包裹的初见便狠狠点了几下头,从小到大这位共患难共享福的朋友总是能在颓废的时候给自己一点正能量,那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的。
想到这里,她连忙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小跑着跟上初见,眼波里,满是自由率真的笑意。
一连又走了几公里的路程,苏酥和初见跟身旁的同学们有说有笑,担任生活委的舒雅琴忙前忙后发着饮料,苏酥的神情这才多了些宽慰。走了大半程,初见一直没注意到喻梓叶的踪迹,她疑惑地四下望去,喻梓叶单薄的身影正摇晃在队伍的末端。
“舒雅琴没和叶子姐一起吗?”苏酥也发现了初见的目光所及,她向舒雅琴望去,雅琴正走到队伍前列把最后几瓶饮料发完。
“雅琴去发饮料了,刚才是一起的,可是……”身前一级台阶,初见转过头从容迈上,“你不觉得叶子姐状态不大对么?”
被同伴一句话点醒,苏酥恍然大悟问题所在,“对啊,我说哪里有些问题,叶子姐以前从来没这么低落过啊。”
说罢她突然好奇心一起,侧过脸偷笑着向初见低语,“会不会,春天一场雨打落了她的情花?”
初见开玩笑似的戳了她一下,苏酥痒得嘻嘻直笑,“这种玩笑是能随便开的吗?小苗苗社长也就算了,作风正不正无处考究,可是叶子姐可是一身清白啊。也没听说她有过什么藕断丝连,什么桃色新闻……”
两个女孩笑作一团,乔木在不远处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注意形象。”纪年冷冷地躲开,没忘记从口袋里无比嫌弃地掏出纸巾递过去,乔木没好气地接过嘟囔着。
“这年头怎么人越来越没素质,动不动就闲得无聊乱骂人。”
纪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憋住没笑出来,脸上冷冰冰的表情抽搐着有些动容。他忍受了乔木一路的碎碎念,心里却装着别的事。
徒步行走在众人的咒骂抱怨声中总算结束,社团活动被推迟到周六,初见回到家倒床就睡,只为着明天的最后一战养精蓄锐。母亲难得地早归,窸窸窣窣卸去浓艳的妆容寻找剩饭,路过女儿房间时轻轻耽一眼躺在床上的初见,便一声不响走进厨房。初见听闻厨房的清脆锅铲声,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坐起,随手拢了拢散乱的长发,便轻步走向厨房。
“干什么去了?工作?”
初见的语气有些讽刺,她苦笑着从母亲手中夺过锅铲翻炒,女人的动作看上去很不娴熟,只好手背后任凭女孩摆布一切。
“工作。不然哪来的饭吃。”
女人脸色苍白,未卸干净的睫毛膏黑乎乎晕出小小一圈黑眼圈,可是面容素静暗生姿色,隐约能在初见身上看出几分影子。
“哼,工作。你那还算是工作?”菜热得差不多了,初见“啪”一声关掉油烟机,“一天天在酒吧里唱歌也算是什么工作?妈,您老大不小的不会不懂道理,从小那些立身之道也都是您教我的。可是您能不能振作一点?用爸爸留下的钱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干?你不想要这个家了,我还想要啊!”
女人大概原本对女儿的回来就万分诧异,再加上一番字字珠玑的话,她的神色愈发散漫而淡漠,疲倦不堪。
“这个家没了他了,还算什么家?”她面无表情从锅中倒出菜,只有微微的颤抖才能看出她内心的悲凉,“这个家早就没了,早就被你爸那死人毁了。你将来是要走出这个家嫁人的,我一个人过日子要什么正经的学历和工作。”
初见气不打一出来,原本她早已习惯母亲的淡漠与颓废,可是今日她突然觉得对这个女人格外爱恨交加,于是猛地扯着嗓子对着女人离开的背影喊了一句,“你要是不找份稳定的工作走出阴影,我绝不离开这个家半步!”
女人的步伐突然一顿,胸中抑郁多年的阻塞终于融化成眼泪溃不成军,她在黑暗中腾出一只手悄然抹面,初见仍觉得话不到位。
“逝者已逝,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能够健康幸福地活下去,我想爸爸的在天之灵,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她低下头,眼眸暗淡几分,“爸爸在天上,一定不愿意看到你这副模样。”
女人终于再也忍不住,扬起脸直视刺眼的灯光,她快步离开厨房走进黑暗,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他说过,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
初见再也不会想到,这句曾用来劝慰他人的话,竟在许多许多年以后,成了自己青春的墓志铭。
一片深渊下,埋葬了两代人的悲伤。
决赛那天天空飘着小雨,初见在朋友们的目送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考场,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她突然觉得有些应接不暇脑子里一片混沌。找到自己的座位,她木然掏出文具发呆,眼前一幕幕不是名言名句与典型事例,而是程老师偶然流露的慈爱与母亲眼角的皱纹。作文题目竟出乎预料应了景,白纸上赫然写着两个字“至情”,她突然就恍惚神游到纪年那个温馨的家,还有母亲沉睡去的苍白面孔。她明白了,至情为何?那不过是不存在的假想与奢望,关乎命理而非心愿。
古人有言“可愿来世你渡我”,可是与你相逢萍水之见,不过是这辈子的赌注与幸运,无关来生。
红尘里就算是结发夫妻骨肉至亲,又哪有什么极致可言?
一念之间,思绪万千。
从考场出来,天色有些阴沉,初见和等候的一行人一同往学校走去,喻梓叶因为有事而缺席。走到学校对面的小集市,苏酥拉着初见拐进小巷里买吃食,街两边香气四溢,闻得两个女孩两眼放金光。
“啊啊啊我要饿疯了,我现在能把整条街的东西全吃掉,”苏酥恶狠狠揉着肚子,口水一泻三千,“阿初,我们去吃羊肉串吧!”
她一直对华大附中美食节的羊肉串念念不忘,初见了然笑笑,“好啊,据说巷子尽头有一家烤肉特别有名,我还从来没吃过呢,今天去饱饱口福。”
征得同伴的同意,苏酥兴奋得一蹦三尺疯狂地跑起来,“太好啦!!有肉吃了!!!”
路人对两个漂亮姑娘频频侧目。
从老板娘手中接过烤肉,苏酥已经急不可耐了,她早就等不及把美味带回去分享,在店门口就迫不及待吃起来。初见有些无奈,老板娘一脸慈爱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女孩,苏酥顾不上别人的目光,老板娘微笑着徐徐开口。
“两个小丫头是高中生吧?”
听闻老板娘问话,初见连忙点头笑着回应,苏酥自顾自吃得不亦乐乎,陶醉自己无法自拔。
“真好啊,我女儿也是高中生,在春远市中读高一,只是我没本事给她提供多好的学习条件,”老板娘在烟熏中用肩头的毛巾擦擦汗,调大了吱呀呀旋转的风扇,“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咯,还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出息。”
手头的肉串吃完,苏酥大嚼特嚼一边满足地看向老板娘,“一定能出人头地的,毕竟有个这么和蔼慈祥心灵手巧的妈妈啊,”她抹抹嘴,抽了一张纸不忘竖了个大拇指,“手艺很好,羊肉串很好吃!”
老板娘一脸欣慰,初见附和着笑笑,只是听闻春远市中,心下便生了兴趣,“我们也是春远市中的高一学生,不知道你女儿是哪个班的?”
老板娘见遇见了女儿的校友,疲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喜,她正想开口回答,里屋里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声。
“妈!客人都走了?”
初见猛然一愣,苏酥也异常敏感地回过头,就见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孩挽着头发,油腻腻的围裙上精致的脸庞同样万分诧异。
“……初见……苏酥?”
喻梓叶手下的动作一顿,呆若木鸡。
老板娘见自己的女儿出来了,连忙招呼两位客人进来坐坐,初见忙客气地笑笑,喻梓叶愣在原地只剩尴尬,“你们都是一个学校同一年级的,”喻母见客人是女儿同学,倒是挺开心的,“都别见外啊,就把这里当自己家,想聊啥就聊啥。”
兴许家里从未来过同学,老板娘显得特别高兴,她急着帮女儿解下围裙,然后端来茶水便为避尴尬悄悄进里屋。初见这才仔细打量起这座小屋,陈设老旧而却一尘不染,屋子的厅堂很狭窄,四个人容身便显得有些拥挤。她收敛了几分惊讶的神色,喻梓叶的神情在苏酥的惊异尴尬上蒙上一层阴霾。她紧张地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尽量显得随和不在意。
“好巧啊叶子姐,想不到你妈妈的手艺这么好!很早就听说这家店了,只是一直没机会来尝尝鲜。”
初见抿唇,想到自己刚才一串肉也没吃便觉得好笑,苏酥很快也反应过来,连忙挥挥手中剩下的肉串假装神采奕奕。
“对啊对啊,剩下的还要带给雅琴他们呢。我还说你今天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事,这样你要不和我们一起吧?他们都在等呢!”
苏酥向初见使眼色,说罢便把肉串放初见手里作势去拉喻梓叶,初见有些为难,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而不可思议。苏酥刚走到喻梓叶面前,却又突然不动了,她低着头双手攥成拳头,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这还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么,这一切还不够糟糕么?”
苏酥愣在原地,喻梓叶强忍着一触即发的情绪浑身颤抖,“每天帮我妈经营店铺赚钱生计,这还不是天大的事么?!”
喻梓叶突然站起身,温婉的脸庞因羞愤和恼火变得通红,苏酥没料到她这一次愤怒的宣泄,惊得脚步节节后退。
“是啊,你们要知道,我可没有一个多好的家庭,也没有什么多有本事的父母。我以后要摆脱这种贫困这种束缚,只能靠我自己!”她抬起手抹去眼泪,然后目中闪烁悲哀倔强的目光,“我还要撑起这个家,照顾我那随时都有可能去世的爸爸。”
初见对喻梓叶的陈词有些意外,她没敢对上她的目光,心下却是寂寥萧瑟,一片荒凉。她从未想过喻梓叶的家庭会是什么样,也从未想过每一次考试的成绩起伏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初见只是在晕黄的灯光下隐隐约约朦胧间,看到了一个形如自己的姑娘。
像极了镜子那头的另一个自己。
“呵,这些与你们的天壤之别难道还不够多么?”
初见一时哑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安慰喻梓叶,她的遭遇并不胜过自己几分,心中汹涌而来的悲伤走马惊澜。知道初见心事的苏酥有些着急,想着急急忙忙做出解释却又无从开口,喻梓叶徐徐站起身重新系上围裙,将碎发撩于耳后背过身去。
“你们快走吧,就当没有见过我,这件事谁都别说了,纪年乔木和雅琴都在等,”她抹抹脸恢复原先淡漠的神色,“我以后的社团都不去了,家里生意不太景气一直需要人手。”
须臾之间,门轰然紧闭。
回到约定集合的地点时羊肉串已经凉了,纪年他们像是等候了多时,乔木絮絮叨叨抱怨着苏酥初见速度太慢,苏酥全程摆着脸色不予理会。纪年看得出初见有心事,冷冷地扫了乔木一眼,他从女孩手中接过硬邦邦的肉串递到雅琴和乔木手中,眉宇间看不出内心一丝波澜。
“都累了,赶紧吃了休息休息吧。”
春风,竟凉似秋夜。
于是原本欢喜的社团小聚就这样不欢而散,众人分道扬镳奔向各自的归途,纪年和初见恰好同路,于是一句肩并肩相对无言。风入松慢,梧桐沙沙低语着他们的故事,灌木丛间闪烁零星的萤火虫,也在万家灯火中黯然失色。两人各怀心事,就这样寂寞地经过一个个红绿灯口,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纪年的深灰色风衣突然出现在正前方。
“走吧,去学校里逛逛,心情不好就说出来发泄出来,吹吹风散散心。”
初见抬头,纪年凉薄的神情露出丝丝温暖,她微笑着摇摇头,上前一步走到男孩身侧。学校的大门没关,部分住校生还在门口稀稀疏疏来往,两人循着一条通往小花园的路走着,月色皎然如水。
“人生苦短,悲欢离合,若从古至今的人都是幸运得志之士,那么也就不会有这些千古绝唱,”初见像是对着风景动了情,也像是如痴如醉卸下了戒备,她抬起头仰望深邃的天,像极了身边人炯炯的眸子,“可是命运之理也并非全无道理,有些时候,还是要相信宿命论会显灵吧。”
纪年突然不那么好奇女孩心中的苦恼,他用手指指花园里最大的一棵梧桐树,“春远市中的幸运之铃,听说过没有?”
被转移了注意力,初见一脸好奇地侧过脸,“什么?幸运之铃?”
纪年见女孩的兴趣被勾起,于是阔步走到古树前,他伸出手轻易够到最矮的一根树枝,轻轻摇晃竟听到玲珑清脆的风铃声。“春远市中的幸运之铃也算是有些年头了,当初是为了开导一些心理咨询室的常客而设置的,而今这么多年下来祈求幸运与幸福的师生越来越多,倒不如说成了市中一道独特的风景与寄托。”
初见阖目,干净的男声杂糅在徐徐晚风中柔软得能滴出水珠,点点清脆的呼唤被全部卷起抛向天空,镶嵌成了晶莹斑驳的深色绸缎。她仿佛心下不染一物,她仿佛听到了万千的心愿,纪年打开手机的电筒从一旁的木箱里拿出两个风铃,递给女孩一只笔。
“把你今生的愿望写下来,烦恼也都灰飞烟灭了。”
他边说边在自己的风铃上写下一行字,背面的祝福对象是两个名字。
他。她。
那天,纪年并没有告诉初见,这满树的愿望里许许多多成了真,也有许许多多被风雨打落摔成粉碎。他只祈求了他们的风铃能在枝头摇曳完一生,可是他忘了要祈求这一生,似水流年,他们要好好地走完。
许多年以后,初见早就忘了很多和纪年在一起的事,唯独当她重新拾起当年那脆弱微妙的幸福时,她又会想起这一切。
物是人非,事事休矣。风铃仍在,人已离散。
那时的他,和晚风一样温柔。也一样,转瞬而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