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个春天，初见突然想着，也许自己此行回春远，应该要做些什么了。
往事像一条断了绳的珍珠项链，她想一颗颗拾起把它穿回去。
华大的研究生课程还在继续，时不时出入校园还能撞见堂姐兼学姐唐宛留的身影，结婚一年让这个幸福的小女人笑意增生，一年前导师便批准她带起了属于自己的学生。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在春远市中教书的一年里初见常常这样问自己，是这样沉溺在回忆的温存里永远出不去，还是像堂姐那样朝着梦想更进一步？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青春给她烙下的伤痕，实在太深太深。
回忆和未来，她必须舍弃一个。
一天的课程结束，周五放学比较早，初见约了悦华公司的小陈吃饭，为了寻觅一些当年社团表演的录像与照片。小陈说，现在很少有人用录像光盘了，但是每一场表演我们依然会将光盘保存下来，不管人们最后愿不愿意要。打开资料室的门，一阵灰尘翻飞扬起，一层层铁架子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光盘，宛如尘封而老旧的东西。
我们的曾经，也终将有一天，会像这重重叠叠的光盘一样，成为无人问津的过时的东西吧。
念当时风月，如今怀抱，有盈襟泪。
“资料室的光盘都是按时间顺序摆放的，一般我们会一制两份，一份给客人带走，一份留做资料保存，”小陈领着初见走过一排排高大的储存架，架子两边贴的日期标签有的已经褪色破损，“当初你们若是没有拿留给客人的那份，那么这儿应该还会有两份。”
“当初……也不记得有没有拿过光盘了呢。”
岁月的长河冲走了很多回忆里微小的细节，初见实在想不起来，小陈笑笑没有勉强，很快就顺着铁架找到了当年的一碟光盘。
“喏，那段时间的录像都在这里，有整场演出的也有单个节目的录像，你仔细找找看。我记得你们乐队总共来过三次，一次是你们高一的新年，一次是高一升高二的暑假，上了高二你们就只在春节期间表演过一次，后面就再没有了。”
小陈笑笑自顾自抚摸陈旧的光盘盒，初见踮起脚尖一张张看过去，“你们乐队是我们公司最年轻的一支乐队，可惜后来是不是因为学业繁重了，就再也没来过这里，毕竟高考压力大嘛也能理解的。”
初见抽出其中一张光碟，封面上写着“初见之春”，她心不在焉地付之一笑，心里却满是苦涩的滋味。
“是啊，都忙着高考忙着奔赴梦想了，走着走着，人都散了……”
散到支离破碎，散到海角天涯。
小陈见她心思不对心思地应着，于是便闭口不再说话，他推说自己马上还有工作要忙，便把资料室的钥匙留下便留初见一人专心寻找。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初见终于在铺满灰尘的最后一个架子上找齐了当年所有的录像，她惊异地发现所有的光盘都是保存着两份，原来曾经的时光被那么随意地挥霍过去了。
正所谓，生在福中不知福吧。当失去时才懂得，他们竟然如此珍贵。
拿着三盒录像带走出资料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临走时小陈递给她薄薄一本相册，里面装满了当年汇演时的照片。万家星辰挣破夜幕眨着眼睛，周身嘈杂喧闹却暗藏悲伤，夜色的凉气在空中漫漫地浸润，灯火掩映萤火像是细碎的泪花。孤独，无边无际的孤独吞噬着初见的心，漆黑深幽的小巷骤然亮灯，眼泪终于借着一瞬的害怕簌簌流下。回到出租屋里，温暖的灯光终于让她沉睡的回忆一点点苏醒。
那些相片里，张张都有他，如今人去后，夜夜思念他。
第二天是周六，学校依旧要补课，初见因为前一天熬夜昏昏沉沉的，于是偷闲请了一天假。草草解决了早中饭，初见接到了几个同事约饭的电话，她推说身体不适婉拒了邀请，摸索着坐在床边只觉一阵头晕。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体温计，浸透过碘酒后便随意放进嘴中，又感冒了吧，她想，在宁川的这么多年里，自己的身体不适哪一次不是糊糊就过去了？
只是这次，压抑许久的悲伤倾泻，身体与心里的病痛，再也承受不住。
胡乱吃了些退烧药，头晕的不适感渐渐消失，她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脑子里空空如也。眼前一幕幕都是许多年前的场景，有苏酥肆意朗然的笑容，有舒雅琴和喻梓叶嬉笑时的微光，空气里似乎还有和纪年相遇那天阳光的味道。
所有的事都好像历历在目，可是挣扎着坐起身想要触碰，一切又像脆弱胆小的鱼群一般，一触即散。
不知在床上天旋地转躺了多久，头疼的不适感少许减弱，初见强压着身体的虚弱挣扎坐起，心里却千万遍抱怨自己耽误了大半天的时间。她拖着沉重的步伐锁上门，梅雨季节的春远已经有些燥热了，顺着学校边一条无比熟悉的小路轻车熟路地走着，古老而疲倦的小木屋便出现在眼前。当年大家一起彩排汇演的地方，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嬉笑咒骂，如今却长久无人问津，带着过去的一切一起落满灰尘。
它从我们的繁华开始繁华，然后，带着我们多年的遗忘与不堪，安然沉睡。
当年乔木真会选地方，多么僻静的角落，没有人知道它的光辉时刻，也没有人知道它的落寞。
她走到钢琴旁，昔日里男孩坐的位置空空如也，轻轻擦拭琴凳上的灰尘，缓缓俯身坐在琴前。翻开琴盖，键盘的乳白被岁月沁透浅黄旧痕，落指找到熟悉的位置，似水的旋律流淌倾泻。就像是毫不自知那般，指尖的曲调是阳春白雪《Alwayswithme》，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欲得周郎顾，时时误佛弦。一切似乎又都回来了，舒雅琴和喻梓叶嬉笑着仰面，乔木和苏酥怒不可遏地对峙着，角落里的纪年微笑着向自己款款伸手。
她似乎嗅到了下一个春天的气息，就在指尖翻飞的琴键上，那么遥远，又那么咫尺。
一曲弹毕，虚掩的门突然被推开，初见冷不丁警惕地站起身，却是梁思瑜英气的脸庞探了进来。
“就知道你在这里，看来我没找错地方。”
她轻轻把门关上，手里还怀抱着一本影集和一个塑料袋。
“羲和她们的饭局你没去么？”坐的时间有些久，猛然站起身，初见这才觉得刚退烧的身子有些禁不住猛力。“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怎么会知道我不在家在这儿？”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没个人来照顾你就要成什么样儿了？”阳光把思瑜凌冽的轮廓打磨得极为温和，全然敛起平日锋芒毕露的气息，而变成一个极为细心的女人，她从未想过梁思瑜会有这样的一面。初见想到了乔木，又想起了苏酥，她出了神。“刚才去过一趟你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我就料到你出去了。”
思瑜让初见坐在靠椅上，初见的不适感这才有些消退，她熟练地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感冒药，掏出保温杯递到初见面前。
“羲和她们一帮人请的是高二的老师吃饭，拉上我们是凑个热闹，我想你既然请了一天病假那就过来看看吧，女孩子一个人总归不好啊。”
初见有些惘然，这些年自己何曾不是一个人？她接过保温杯一饮而尽，把胶囊和苦涩全部吞进肚中。
“听乔木说过，你们以前的排练室都在这里，你这一趟回春远是必然要来这里，所以自然而然就摸索来了，”梁思瑜放下塑料袋回眸，末梢轻垂的柳眉纤长，“高中时候一直想拜访一回此地，没想到时隔多年真的可以踏足这里。”
初见明白她的感受，梁思瑜是爱乔木的，乔木的青春她并未涉及，而这里有着他们的一切，可是却没有自己的身影。
“现在莫名心安啦，感觉他的从前，如今终于留下了些我的痕迹。很奇怪的想法吧。”
梁思瑜褪去工作装仍英姿飒爽，看她万般柔情的一面初见连忙摇头，“不会，只要你爱乔木，这种想法很正常，私心谁没有呢？”
琴房里沉默了几分，初见捂着热气腾腾的保温杯默不作声，梁思瑜今天难得话多了几分，斜靠在沙发上陪着初见。
“唉，也是呢，我这个人本来就不是太婆婆妈妈的女人，也不知道乔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做不到他喜欢的最好，所以我只有努力变成我自己的最好，”她浅笑，“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最好的一面是什么。”
“可能是在讲台上板着脸叱咤风云的一面吧，也有可能是做事干净利落毫不拖沓的一面，这都是你们对我的评价，我自己一点也不清楚。”
梁思瑜叹了口气，纤长的手指轻轻摸索陈旧的相册封皮，初见默然，她忽然侧过脑袋。
“其实，乔木心里一直都有一个女孩吧。”
初见一惊，手中的保温杯差点翻落膝间，梁思瑜怎么知道的她无从知晓，思瑜却自嘲着从她的疏忽间了然了真相。
“哈哈哈哈，看把你吓得，没什么可惊讶的啊初见，这件事我早就察觉到了。”
梁思瑜不怒反笑，初见的心在微微颤抖，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攥紧杯壁小心翼翼地开口。
“乔木……以前的风花雪月你都知道了？还是他在你面前露出过什么马脚？”
梁思瑜被这个张口闭口就是成语的语文老师说得一愣一愣，回过神来她朗然一笑，眉目间却是毫不在意。
“他这人这么聪明，怎么会轻易露出马脚呢？只是他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是可以从他的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
初见终于把保温杯撂到桌子上，她垂头没有直视梁思瑜的眼睛，思瑜换了个姿势微微阖眼，神情无比安然。“正是因为乔木是个不正经的人，所以我知道，他真真正正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是这与我而言又怎样呢？”梁思瑜摊了摊手，初见没有接话，“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他既然没有去选择心中最喜欢的那个人就一定有原因。他是会深思熟虑的人，这背后一定有着充足的不可跨越的理由，而这理由是否成立，有跟我有什么关系？”
初见讶异于梁思瑜的大方，这是她再也无法比及的，不过若是要思瑜说出一番痛彻心扉缠缠绵绵的话，自己一定会更加难以接受吧。“初见，有些东西不能看得太重，感情这种东西，淡淡的就好了。”
她说，不如淡淡地从容地面对人生不如意。
那天下午从琴房离开，梁思瑜把手里的相册给了初见，那是昔日社长乔木手里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零零散散却被保存得很完整。那天梁思瑜对她说，趁着还有这些东西可以让你回忆就好好珍惜，若是实在寻不回来的，就算了吧。其实人这一辈子，真的不需要件件事都通晓，留一份不知的权利，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初见想着等病好些了就和乔木一起去纪年家整理整理遗物中珍贵的东西吧，乔木约过她一次她逃避了一次，不过她现在想心口的伤疤再长再深，也总有一天要直面它的。
就算睹物思人物是人非，自己也至少还有怀念的资格。
纪年家初见只去过两次，印象最深的便是高一那年冬天匆忙的造访，此后纪年的不告而别也与这个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独自一人生活以后便再没有以老同学的身份登临。乔木早早就告诉过她，去纪年家他要给她看样东西，所以初见再次拨通乔木电话的时候，内心忐忑无比。
“初小妹想通了？终于决定好故地重游了？”
再次见到乔木，他风尘仆仆一袭灰色的长风衣，脑海中的那个身影不自觉与其重合，她心想两人的风格有时也真是像呢。
“嗯，我决定了，化脓的脓液若是始终不挤出来，以后又怎么轻装上阵呢。”
乔木对初见苦涩的豁然有些惊讶，他点点头没有多言，初见忽然抬眸打量起他，乔木有些奇怪。
“怎么了？觉得最近我变帅了么？”
乔木故作扭捏态，初见没绷住笑出声，“是啊是啊，那次忘了跟你说了，乔社长认认真真谈起问题时的样子很帅很成熟。”
乔木在一边撩着头发沾沾自喜，初见转过身清清浅浅地微笑，“不过，小苗苗还是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样子比较亲切啊。”
初见盯着不断向后的柏油马路，乔木哑然失笑，这个称呼如此熟悉，当年百呼其不厌的人却再也不在身边。
到了纪年家，纪父纪母都有些讶异，纪母清秀的脸庞瘦了一大圈，就连昔日叱咤风云的纪父也两鬓斑白。乔木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老夫妻两人只对男孩身后温婉的姑娘多投去一些目光，初见礼貌地打完招呼便跟着乔木向前走，不多时便到了纪年生前长居二十年的卧室。墙面挂着大大小小各类的奖状，其中一张就是当年化学竞赛国一的证书，记得那次人声鼎沸的颁奖仪式，纪年在礼台上光芒四射。
曾经的繁华，曾经的喧嚣肆意，曾经的朝思暮想惊鸿一瞥，都被岁月的尘埃掩埋无从辨认。
纪年的房间许久无人住，可时隔多年陈置摆设依旧一尘不染，床头柜的相框镶嵌经年旧照，男孩与女孩的清浅笑意温如暖阳。初见有些惊讶，照片并非自己最后一次造访时看见的那张，可是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离开之前留下关于自己的东西。乔木拉开床边的椅子，却斜靠在桌前没有坐下，初见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突然从床肚里抽出一小袋物品。
“你别看纪年平时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其实内心是很温柔的。”
初见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乔木戏谑的苦笑。
“这个傻人生同学啊，平时总是说我惹事说我天真，结果呢，到头来连自己的幸福甚至性命都没把握住。”
乔木似乎又回到了重逢那天黯然伤神的乔木，他双手抱臂，初见轻敛目光，乔木重新徐徐开口。
“初小妹，你想不想知道纪年决定出国之前跟我说过什么么？”
初见黯然的眼睛亮起，“什么？”
乔木玩世不恭地笑起，重瞳华光潋滟，初见莫名心慌，不战而栗。
“他说乔木啊，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初见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答案，可是不敢轻言，乔木走到窗前拉起沉重的窗帘，阳光为挺拔的身影镀上金边。那天纪年云淡风轻的神情似乎历历在目，他蹙眉，他轻笑，他的一切乔木和初见都不会忘，一切都已刻成铭心的雕花。
纪年说，“乔木，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么？”
乔木笑着打趣，“说什么一辈子，你一辈子还长着呢。”
纪年只顾笑笑，不做理会，“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为什么当初明明知道现实可以扭转，我却依然没能牵住她的手。”
他怎么会知道，那天的纪年，其实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之途。
“初见，你没有错，事情刚刚发生的那一阵子我确实怪过你，认为纪年是因为你而送了命。可是后来梁思瑜跟我说，你没错，若是没有你，苏酥就不会是开朗率真的苏酥，‘初见之春’也就不会是‘初见之春’，纪年也不会是纪年。”
乔木顿了顿，继续缓缓开口，“可能吧，就算没有你纪年也会在十八岁那年被上帝召回生命，但若是没有你，纪年的青春一定一直是灰色的。”
乔木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两盒熟悉的过敏药和一袋特殊的过敏口罩突兀地掉出来，初见突然想起苏酥的话，眼泪不自觉地簌簌而下。
“送药这件事你应该知道的吧，这张字条是他生命最后一刻留下的，初小妹，纪大神真的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初见颤巍巍展开字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来生来世，再让我纪年做你初见的人生吧。
这份喜欢，只能留给来生，再去传达。
乔木神色安然，“事到如今我只希望，你能不要忘记他的喜欢，不要忘记曾经有一个男孩，到死都在一心为你。”
初见的眼泪终于融入春远潮湿的空气，随着南去北归的雁，流向天涯。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