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望着近在眼前的宫城，朱红色的宫墙白天望去一片富丽堂皇，但在夜幕的遮罩下就只让人感觉压抑和恐怖。这是他进入大魏宦海的第三十八年，是他被贬地方后回京的第二十二年，是他秉国执政的第六年，宫城已经来来去去不知几许，这唤作奉天的正门也不知道已经进出了多少遭，但今夜，许慎看着这扇足有三丈高的宫门，心里却不由得有点忐忑。
进宫的条子已经递进去了，一会要怎么跟皇帝分说呢？这位陛下到底是看出了什么还是真的只是一时气不过罢了？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多年宦海沉浮的本能告诉许阁老，今晚的这关，怕是不会有往常那么好过。
秦观其实完全可以直接飞进宫城直接去皇帝那里等许阁老过来，但他一时去了皇帝那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便百无聊赖地留在门口陪着许阁老一起傻等，说实话，他也完全揣测不透皇帝这番命令到底是意欲何为。
莫约过了两刻钟，一个太监打开宫门走了出来，正是前几天负责去太子府上传旨的那位王公公，他一身青布直缀，走到许阁老面前便行了一礼，低声说道：“陛下已经歇下了，让阁老您也早点回去休息。”
许慎本就不大的眼睛在夜里眯成了一团，他按住了王公公的手，笑眯眯地问道：“不知陛下还说了什么？”，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掏出一张票状的东西，顺手就塞到了王公公手里。
王公公这一刻可是心满意足到了极点，这可是当朝首辅向自己行贿啊，钱多钱少不重要，这个面子给的太足了，因此尽管他知道此刻再说些什么是犯了忌讳，但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陛下用过晚膳后心情还不错，还跟几位姐妹说了几句笑话。”，他说罢之后还忍不住四周看了一眼，这才行了一礼，退回了宫门。
秦观也眯起了眼，根据这王公公的口信，皇帝怎么看也不像急怒攻心啊。他感觉这其间的事情他是想不明白了，只能按下疑惑，看许阁老是如何分说。
再看许阁老，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不慌不忙地回头向轿子里走去，直到侍从掀起轿帘，他才吩咐道：“你唤许游先回来，就说我有事要再吩咐一下。”
虽然以秦观的观察，他猜不到什么，但很明显，这件事从单纯的赵侍郎上头变成了皇帝和许阁老的隔空斗法，现在皇帝已经出招，他决定还是继续跟着许阁老，看看这位首辅还有什么高招。
许游来得很快，轿子一路前行，还没回到府上，许游已经快马赶了过来，踏踏的马蹄声在深夜的长街上格外明显。
等到许游驭马近前来，轿子也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走到轿子旁停下，拱手说道：“相爷。”
“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不要像个少年郎一样，大晚上骑这么快，出事了怎么办？”，许慎温和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到了这等关头，还不忘嘱咐家人一句。
“相爷您也知道，我年轻时候就这幅德行，想改也难咯。”，许游也不急了，他听到主人的话还低声应了一句。
“也是赖我，这等大事，总要交给个体己的人才能放心。”，他顿了顿，没等许游答话就继续说道：“你别去找胡振了，直接去周行那走一趟，叫他带你进一趟昭狱，给赵贞带句话。”
“不知相爷要吩咐些什么？”，许游没什么惊讶，从自家主人进宫面圣却这么快就折返回来之后，他就知道事情出现了不太美妙的转折。
“告诉他，湖徽商会我会留一成利润给他一家老小，他家那个二小子，过两年我自会想办法给他放一任知府。”，许阁老的话还是那么温和，但是这温和的话语背后透露出的意味可谓是残酷无比，他竟是面圣不成后打算直接放弃这位老友了。
许游陷入了沉默，他很明白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赵贞跟他交情不错，两家从少年时就是熟识了，在许慎还是湖州一个童生的时候，赵贞就是他的同窗，到了今天，已经至少有四十年交情了。
他艰涩地咽了口吐沫，才又涩声问道：“相爷对赵夫子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轿子里的许阁老也沉默了许久，他半晌才说道：“他知道该干什么，你速去吧，要赶在胡振前头。”
许游应了声是，不再多说，转身上马一路疾驰而去。
这次的马蹄声，却是不如刚刚显眼了。
秦观也陷入了震惊，他下意识地跟着许游的马蹄声而去，要看看赵夫子究竟要干些什么。突然涌来的信息太多，他一时之间也搞不懂这几位大人物的博弈背后到底有什么东西，只能一路跟着，尽可能多的收集信息了。
盛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许游心里郁结难去，马速越催越急，不多时就到了京兆府上，他亮明身份，门口的卫兵不敢阻拦，赶紧打开侧门放他进去，走了没几步，周行迎了上来，低声问道：“先生，师相可有什么吩咐？”
许游不欲在这个关口多言，他低声说了一句：“准备几道小菜，一壶好酒，要快，相爷托我进去看看孟州。”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周行吩咐下去，不多时就有下人提着食盒跑了过来。
许游心里有事，看到这下人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由训斥了一句，“慌些什么，洒了酒菜要你好看！”，声音低沉，浑然忘了他此刻不过是在周行府上。
周行此刻担着天大干系，也没心思再这种小事上纠缠，提了食盒就引着许游往昭狱走去。
秦观跟着两人出了京兆府，向着左边走去，没几步就到了昭狱门口，只见一个漆黑的堂屋中亮着几点烛光，一副阴沉可怖的气息铺面而来。
二人此刻都没心思感叹些什么，周行一马当先推门走了进去，几名狱卒正在喝酒，看到周行进来，忙不迭地磕头谢罪。
他没心思跟这些人纠缠，当即指出一人带路，二人又继续往关押赵贞的牢房走去。
昭狱的牢房全是半地下结构，采光通风都严重不足，牢房内的环境又极端恶劣，秦观跟在二人背后一路走来，良好的夜视能力让他头皮发麻，每间牢房里都关押着一具具不成人形的肉体，这些人还在地上缓缓的蠕动和呻吟着，身上的伤口大多数都能看到莹白的骨头，有些伤口上还有蛆虫在钻进钻出，石墙上尽是血迹和粪便凝成的不具名污渍，月光悠悠的洒下，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幸好自己失去了嗅觉，变成了灵体，不然此刻必然是手脚发软上吐下泻了。秦观非常勉强地给自己来了一点乐观之力。
二人一路快步前行，几步就走到了一件还亮着灯光的牢房门口，周行转身拱了拱手，“赵先生就在前面，学生就不过去了。”
许游回礼，“多谢远川送我这一程，日后相府必有回报。”
“师相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客气了。”，周行又行一礼，继续说道：“先生还请快些，时间长了难免走漏风声。”
“必不叫远川为难。”，许游接过了食盒，向那间牢房走去。
周行转身离去，许游快步向前，推开了那扇已经被提前开了锁的木门。
秦观赶紧跟了上去，这间昭狱里，许游是人气最足的生物了，要牢牢跟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