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国太央三十六年。
秋。
长风。
大船穿过桥孔时,晚霞印得水光百里流彩。清风徐来,水波荡漾,两只水燕停在桥栏上,梳理着黑色羽毛。看到桥两侧的挂树上,镶黄团簇的酥香桂花,不由心悦。桂枝下的铃铛在风中颂乐,红绳飘荡。酥香随风而来,弥漫冲天的清甜。风吹起青丝,梭梭缥缈的江上,人影摇晃,最终都被木橹搅碎,变成江上的彩色光斑。
陆懿无数次再梦到川阳,梦到她在江上泛舟,看见漫天烟火;再次回到祖父母的小宅子里,她爬到树上捉青虫,祖父就在暖阁里焚香,祖母呢,正把赤豆从框里挑出来……
多少年了,再也没能回去。
今天是灯节,燕朝蓉约着她去逛灯会。
秋晚月圆,栖迟坞是绝佳的观景点,坐在那里才能看到真正的“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老板靳六娘就坐在中堂,跟往常一样,左手上擎着烟杆,右手在算盘上拨动。她这里很怪,请的伙计都是十分壮实的汉子。后头有一个大厨子,腰间别着两把解牛弯刀,白巾包头,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下手两个小二,一个叫四通,一个叫八达。六娘说,这是个好意头,客从四方来,咱们栖迟坞座在京江边,那才是真的四通八达,你就说!
六娘抬眼,惹眼是烟青色。看那衣服上绣着的白鹤追霞纹就知道,一准是陆懿。
她用烟杆敲了敲桌面,两片烟灰散落:“她们在那屏风后面。”
陆懿应言,道声谢往屏风那边探去。
屏风后面两个女子,各自做了一侧。
西面坐的钟净曦,父亲是太医院院使,母亲是医女。她打小就喜欢药理,有一年冬天发了时疫,她便跟着母亲在回春堂坐诊,是个很温婉的姑娘。她一身鹅黄洋面撒花百褶裙,豆绿对襟如意长袄,罩着白云衫,恍若朦胧烟波月色江南,很称今晚的月色。
南面坐着的燕朝蓉,坐姿豪放。她是将门之后,骑射俱佳,儿时就是孩子王,也是和陆懿最为要好的。她今天穿了一身夜紫束身圆领袍,十分干练,面前已经走有了几个空酒瓶。
陆懿过来坐下,燕朝蓉立即把靳六娘酿的故人醉推到她面前:“尝尝,故人醉,醉生梦死,不见故人。”
钟净曦将酒又推回去:“你醉过了,她沾酒必醉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是啊。”燕朝蓉将酒饮尽,闷闷不乐地说,“今年的灯节可一点都不好玩。”
钟净曦也说:“原是大家都难过,秋后又要打仗了。”
六娘过来敬酒,笑嘻嘻的说:“几个小姑娘,忧国忧民的……你们不去烟波桥上看看热闹么?”
“靳姐姐,那火树银花早就看腻了。”燕朝蓉摆摆手,仍然喝酒。
“那么,你们可以去看看今年有一个回胡人在那里弄了些小玩意儿。我听四通说,他可是砸福袋砸了一个姑娘回来呢。”
钟净曦闻言道:“有这等好事?阿蓉你还不去砸一个如意郎君回来?”
燕朝蓉笑着回她:“我这就去给你砸一个姐夫回来。”
陆懿也被六娘说得有些心动——十六七岁的姑娘,正是爱幻想的年纪。
燕朝蓉几乎是飞奔着带了陆懿和钟净曦冲到烟波桥,果然回胡人的摊子前为了里里外外三层,最是热闹。
燕朝蓉挤了半天才进去,她开口便问:“福袋怎么砸?”
回胡人眯着眼睛,笑嘻嘻地回答道:“先得有福袋。”
“多少钱一个?给我来十个。”燕朝蓉说完,钟净曦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面。
回胡人依旧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给她解释:“小姑娘,我们这里的福袋,是旗云福袋,数量有限,猜灯谜的红袋,得红袋猜谜,然后得福袋。用福袋砸中桥下的人,就可以得到红娘祝福。”
燕朝蓉一心想凑热闹,这跟平日里的猜灯谜也没什么不一样,便满口答应。回胡人依旧提醒道:“猜中了谜底,请姑娘用诗句回答。”
迷题:天风摇曳宝花垂,花下仙人住翠微。
燕朝蓉愣了一下,她本以为回胡人不太懂中原诗词,没想到第一个就把她难住了,她仅仅只知道是谜底是花而已。
她急忙戳了戳陆懿:“韵胜,你可是才女,快帮我想想那晦涩难懂的题目。”
陆懿不禁笑她:“所以你哪来的底气要十个福袋?”
钟净曦也笑她:“这明显就是考你有没有好好读书。”
燕朝蓉想了一轮,还是钟净曦把答案告诉了她,好在曾经也读过贾昌朝的诗,依着一句: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燕朝蓉也得到了红袋。
红袋里又是谜题:国舅横行,公主不计。双调八十双言,前四平韵,后六平韵;双调六十言,前四平韵,后五平韵。
燕朝蓉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些字,始终组不起来。
音啊律啊的,最烦人了。
陆懿在背后给她小声提醒道:“是词牌名沁园春。”
燕朝蓉得了陆懿保底,反而嚣张起来:“不就是沁园春吗?旗云福袋拿来。”
回胡人看在眼里,朝她微微一笑,将旗云福袋递给她,那是一只特别精美的福袋,里面有许多凌霄干花,一卷小小的红纸。
回胡人继续道:“姑娘可随意书写,砸中之人,便是你的意中人。”
燕朝蓉心血来潮便在上面写了“眼前人是心上人”。
陆懿是个从小读书的,在京中有才女的名头,她便也参与进来,拿到的第一个迷题是: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陆懿一看便知是李清照的《鹧鸪天》。
她答道:“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回胡人微微一笑,将红袋交给她。
剥莲小儿无赖,一张忆故山,一张明朝醉。二晏之后无人会,前四仄,后三平。
燕朝蓉看得一头雾水,问道:“韵胜,你怎么想?”
陆懿看了两遍,一笑:“是词牌名清平乐。《清平乐·村居》写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因为张辑有“忆著故山萝月”句,故又名《忆萝月》;张翥词中有“明朝来醉东风”句,又名《醉东风》。最后二晏是花间词派晏几道和晏殊,他们都很擅长写清平乐这样的曲调。”
回胡人仍旧笑着,将旗云福袋递给陆懿,陆懿打开一看,确实有红纸,还有七颗红豆。
燕朝蓉把头凑过去,只见陆懿在纸上写下了“入骨相思知不知”几个字。
钟净曦啧啧赞叹:“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陆懿笑道:“各有所长。”
烟波桥上人散了许多,燕朝蓉拎着福袋停下来,嘀咕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图个新鲜而已……”
说罢便将旗云福袋朝桥下的人群扔了下去。
“千万扔中一个好郎君啊。”燕朝蓉道。
轮到陆懿,只见她将红豆倒出来,握在手心里,走了两步,撒在桥下。
“韵胜你不扔福袋吗?”钟净曦问。
“不扔啊,把缘分寄托在那人群中多傻啊,那条路来来往往都是些喝酒作乐之人。我不如撒下这把红豆,让它随缘生,迎风起,等待有缘人吧。”
燕朝蓉听完觉得颇有道理,但很快意识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自己的福袋扔在那了!
“死陆懿,我也不想把一生托付给酒鬼啊!”说着她便往回跑。
“这种福袋也算数的吗?”钟净曦笑了笑,阿蓉就是把感情看得太重了。
燕朝蓉走了不远就看到了自己的福袋,它既没砸中人,也没被怎样,就好好的躺在原地。
燕朝蓉遗憾着想要捡起福袋,却被一只臭脚踩住了带子。
她抬眸,没有翩翩公子,而是一个的像猪的男人,满面油光,酒气熏天。
他遇上燕朝蓉的眸子,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怎么得姑娘,哥哥带你回家?”
“登徒子!”燕朝蓉抡起拳头打过去,正好被无赖一把捏住。
那一众小弟瞬间围上来,把燕朝蓉往街的另一头拉。
燕朝蓉虽会功夫,也抵不过他们人多,她大叫着:“你们放开我,我可是燕朝蓉,我爹是大将军!”
街面上的人视而不见,依旧自己喝酒。而游好闲不仅没怕,还当众摸上了她的腰:“你爹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我。”
正说着燕朝蓉一阵犯恶心,“哇啦”一声就吐了一地。
——故人醉,醉生梦死?
喝多了。
游好闲怪叫起来,一巴掌打在燕朝蓉身上,只见她倒在地上,任游好闲摆布。
陆懿和钟净曦寻过来,看着这一幕瞬间慌了神。
钟净曦看见那个无赖和一众浪荡子拉着燕朝蓉又拖又拽,心叫不好。
“韵胜,那个似乎是游好闲,你快去看看巡街的卫兵在不在,我去拖住他们,你……”
“你快去找人!找巡捕!”她说完,已经顾不得什么就冲了上去。
陆懿恍恍惚惚地跑了一段路,只见方才烟波桥上,一个穿着官服的人,正拿着一瓶酒独饮。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朝那个人跑去。
“大人!大人救命!”她匆忙跑过去,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大人,那边有人闹事。”
对方很不耐烦地将袖子挣开,低沉着声音:“闹事?闹事的人自己回消停的……”
说着,将瓶中的就饮尽。
陆懿怒不可遏:“大人!强抢民女你们都不管吗?”
她看见对方微微侧脸看了看她,右眼下有一道淡淡的伤疤。
“大人,我求你了,我的两个朋友需要你救救她们,否则她们会没命的!”
她抓着他的袖子,急得哭了起来。
沈烈笑不出来了——酒醒了,人,也醒了。
沈烈常常想,当初的一腔热血,究竟是怎样冷下来的?
是看见权贵横行霸道自己想打抱不平,却被前辈教训的时候?
是在第一次感受到“王就是法”的时候?
他后来明白有的事会自己停息,有的人会自己屈服。
灯节的时候,他躲在烟波桥下喝酒,今夜轮到他负责街面的事,他不想看这世间丑恶,却突然被一把红豆砸醒。但他从桥下起来去醉酒时,那青衣女子抓着他像疯了一样求他去救人——原来,小小芝麻官也会被需要?
他把酒瓶塞给陆懿,朝着人群喧嚷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