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看着看着怎么就变了形呢？开始是那棵钻天杨被那三株垂柳缠绕得很紧很紧，可又好像都远远地离它而去，又见其中两株垂柳猛地向钻天杨倾倒，把整个钻天杨的树冠，枝头往下拽，拽，直到被缠绕在它们的怀抱中。又见钻天杨“突”地挣脱而起，仍旧昂首，仍旧挺立，可又好像有说不清诉不尽的苦衷而悲凄不语！忽的，梦中的我好像变成另一株垂柳，把那垂柳下缠绵的枝条霍地就矗立起来，伸展开去，噌噌地往上蹿，居然就把那枝头伸展到了钻天杨的顶端，说不清是钻天杨的所有枝条先拥抱了垂柳、亲吻了垂柳，还是垂柳的枝条先拥抱了钻天杨。迷乱中，只觉双双枝条相互拥抱缠绕，相互亲吻，且越缠越紧，越吻越热烈。钻天杨似乎变成了英俊的林子，我的太阳出现了，他是那么潇洒，他雀跃着向我跑来，我欢欣地向他迎去，怎么了，忽然都变成了什么？是什么鸟在“哦哦”地叫，我们都变成了什么？噢，恍惚中，我听到了院里那一雄一雌的两只鹅在叫。
“林子呀！你害得我好苦好苦啊！好苦好苦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翻着身，脑海里一片混乱，忽而是林子，忽而是铁栓，忽而是妈妈，忽而是爸爸。沈快嘴、凤姑娘、乔妹子都飘忽向我走来又飘忽着离我而去。恍惚间，我又看见了运河水面上漂浮的笸箩里被蚊蝇叮咬着的一个被遗弃的奄奄一息的女婴。风吼着，浪头滚着，盛着女婴的笸箩被风浪掀起，被河水吞没，又掀起，又吞没！忽而，那女婴变成了一条小鱼儿，小鱼儿又变成了女婴！唉！怎的就是女婴呢？是小鱼儿该多好，任凭风浪翻滚，仍能自由自在地游！我紧眨双眼，认真地辨认，可总还是看不清那笸箩里到底是自由自在的鱼还是被遗弃的女婴！我又急，又恼，又恨，恨得我揪自己的头发，擂自己的头，狠狠地掐自己的太阳穴！
“哎呀！”我长吁着我怎的就变成了这般样子。林子，我怎的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不是个弱女子的，不是的！
我永远不承认我是个弱女子，可我今天怎的就这样的懦弱！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酸楚，可现在心里竟酸楚得不可收拾！我从来不信邪的，什么什么把魂勾走了，我从来就不信，可我现在不清楚，我的魂还在不在我的身上，我的脑子里现在没有别的，只有一个林子，林子，林子。林子把我的魂勾走了。
林子啊！你的影子总在我的脑海里、心里，你在我的眼睛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你变得那么硕大无比，你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把我拥抱起来，紧紧地抱我、亲我、抡我，逗得我“咯咯”地笑。啊，你把我抛向了空中，很高很高，几乎接近了蓝天。可你哪去了，你哪去了，林子？你快来接我呀，快接我呀，快呀！我从空中倒坠着摔下，我惊呼着从迷乱的梦境中回到了床上。
是的，那从窗缝中钻进的阳光照耀着我，那从窗缝中荡进的缕缕槐花香袭扰着我，一天一夜，我真的记不清怎么过来的。
我浑身无力像散了架，我对着镜子看自己，变了，完全的变了，变得憔悴不堪！眉毛龇着，两眼干涩，嘴唇像要脱皮，脸蛋上没了红润的光泽，干巴巴，整个面部上所有的都是干巴巴的样子。
我刚二十三岁哟！二十三岁的青春少女怎的是这个样子呢？那个世道出生的我呀！被我的亲生父母抛弃的我呀！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居然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呢？虎毒还护子呢，你们怎就忍心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恶事来呢？你们好狠心哪，好狠毒啊！幸亏遇上了梁家父母，不然我真的要被蚊蝇叮死，被河水淹死的！我的小命活到今天，我有今天，是梁家父母给我的，那么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我怎能对不起我的再生父母？我怎能干那对不起梁家父母的事？
牺牲自己吧！我本来早该离开人世的，被父母抛弃的我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的救命恩人去牺牲呢？
牺牲吧，勇敢地去牺牲吧！这也是一种美德。肯定有人说我挣不脱绳索砸不断脚镣掰不开夹板的，说照这样下去我会永远得不到幸福，社会也会得不到进步的，那就叫他们说去好了！尽管他们说得对，尽管我扼杀了我自己的感情，扼杀了我的爱！可只有这样才能使我的再生父母得到心灵上的慰藉！我自我安慰吧！谁叫这也是一种爱的奉献呢！可我又多么愿意所有的一切都能得到爱之所爱呀！能吗？行吗？要是那样的话，我的亲生父母难道不爱他们的女儿吗？难道他们的心真比狼心还要狠毒吗？我不相信，不相信！我相信他们准是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才忍痛割爱的！我的亲生父母都可以忍痛割爱，我又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牺牲吧，牺牲吧，牺牲吧！
我下定了决心，忽然觉得眼睛亮了起来，觉得身上有了劲儿，可我又发现我的眼睛潮湿了，是的，我对着镜子看到，我的两眼忽地就溢满了泪水。
林子，我对不起你！我下定决心要离开你，下定决心跟铁栓，下定决心孝敬我的梁家父母，下定决心把对你的爱埋在心里！
林子啊！我的心上人，你说我这样做对吗？对了，你说过了，那天晚上，我从你的房间里哭着跑出来之前，你说过了！你叫我和铁栓好 ，你叫我考虑我的梁家父母，你在爱我的道路上遇到了心理上的障碍，你有了发现，美其名曰也叫做良心的发现吧。你告诉我要理解我的父母，要理解我的铁栓哥。你用你的真诚打碎了“爱是自私的”这一立论。你将自己爱着的心上人往外推，推给别人，推给不应该得到的人，这是你这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青年应该干的事吗？可是你居然干了！所以，我的心上人，我现在去牺牲，你也就无所怨了，你说对吗？
妈妈叫我，爸爸叫我，铁栓跟着爸爸妈妈叫着我进了外屋客厅。
“今天全家商量个事！”待我披头散发走出屋，和爸爸妈妈铁栓分别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后，爸爸开了言。
我不语。
“是这样的，”爸爸只管往下说，“我和你妈，和铁栓都商量好了，托了沈婶做媒，把凤姑娘娶过来，叫铁栓和凤姑娘成亲。凤姑娘提出了个条件，说梁家得成全梁子和林子她才能答应。我们都应了，梁子，你说话，林子对你到底怎样？”
谁能想到父母在一天的时间里，居然干出了这等事呢？谁又能想到这个凤姑娘居然提出了这个条件来成全我和林子呢？凤姑娘呀凤姑娘，你真是个好姑娘，我的好知己！你明明自己要争林子，而且多次向林子表达过你的心愿，还有那个沈快嘴，三番五次申明要保你和林子的媒，可你在关键时刻，居然就答应了与铁栓的婚事，还要帮我和林子。你是好人，我的好姐姐，我谢谢你了！可你此时此刻知道我的心情吗？
我看了看爸爸，爸爸在等待着我的回答。我又看了看妈妈，妈妈的两眼现出的是期待的目光。
我把目光停在了铁栓的身上，他的脸是平淡的，眼是平淡的，一场病恢复后表现在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平淡的。没有不满，也没有激动。对父亲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他就那么坐着，坐着，板直板直地坐着。
“梁子，你看看托个媒人吧，农村嘛，再怎么兴自由，中间也要有个媒人。再说，林子的父母同意不同意还得听听家长的意见，有个媒人好说话。”妈妈开了言。
“对！不行也叫你沈婶当媒人，她干这个有谱儿。”爸爸同意妈妈的意见顺着说，“怎样梁子？”
我没有回答父母亲的话，眼睛仍旧看着铁栓。铁栓的眼睛没有什么光芒出现，照旧淡漠。脸仍旧那么板，板得近乎生铁，坐得依然那么直，犹如铅封的塑像。
墙上的石英钟“嗒、嗒、嗒”有节奏地响着，大黄狗趴在厅门口脸冲着屋内的所有，眼睛忽而看看这个忽而又看看那个，懒猫卧在从厅外照进客厅茶几上的一束阳光下，蜷曲着身子眯缝着眼。只有院里那一雄一雌的两只鹅在用那扁扁的长嘴东一下西一下地不知在啄着什么。瞬间，院外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拖拉机的轰鸣声，运河的流水声，马、牛、羊、猪相互混杂的欢叫声，男女青年东一句西一句的歌声，更有那飞鸟、树上的小鸟、运河水边的水鸟及各种各样的鸟儿的鸣叫声！啊，院外是一个喧闹的世界，绚丽多姿的世界，散发着芳香馥郁的醉人的世界！可这院里的客厅内呢？
“梁子，没意见就这样了！”父亲站起，冲我说道，“回头就请沈婶，让她去找林子的父母说亲。”
“爸爸！”我终于开口，“铁栓还没说话呢？”
“他没意见！”爸爸回答。
“可他没说呢？”
“不用你管！”爸爸火了。
“铁栓！”我大声地叫。
铁栓的眼睛里仍旧死水一般，脸部仍旧一块铁板，身子仍旧僵直地坐在沙发上。
“你倒说话呀？”我冲过去，按着他的肩膀没命地晃着叫嚷。
他就那么任我晃，任我摇，任我嚷。
“你说呀铁栓哥！”我跪在了铁栓面前，眼泪哗哗地流。
“起来！”铁栓猛地惊天动地般吼道，吼声惊得懒猫窜出厅，惊得黄狗窜出院，惊得两只鹅扑棱着翅膀哦哦地叫，“听爸妈的，都听爸妈的！”
正在此时，沈快嘴带着凤姑娘来到了我的家。
55
跑了一个梁子，又跑了一个罗娜小姐，我林子都做了些什么呀？
我来到苏香村，本来只有一项任务，只是为了抓好小麦生长第二节拔节期的管理，可我怎么就遇上了梁子呢？怎么又遇上了罗娜小姐呢？两个人偏偏又一个对我一见钟情，一个我对她爆发了埋在心底的恋情。结果事业和感情偏偏又纠缠在一起，且缠得那么紧密，如同大千世界上的万物万事一样，什么什么都要有感情的投入，什么什么都要有靠山，什么什么都要有搭配，而往往这些还忽略不得，粗心不得，非小心谨慎不可。因为，不定哪天就许出个小毛病，看似微小而又微小，岂知后来比天还大。方方面面，轻视不得，忽视不得，搪塞不得，否则真有可能要你的命。可再怎么说，对于罗娜小姐用签订合同的方式来争得自己的一份爱，我总觉得太幼稚了，真正的爱情是无价的。
可罗娜小姐偏要如此，你又怎么办呢？
我走出屋，试着敲罗娜小姐的门。
“谁？”罗娜小姐的声音。
我答应着，并要求进她的屋。
没有了回响。我又轻轻地敲。
“想进我的屋吗？”门内罗娜小姐沉重的声音。
“是的，我有话说。”
“那好，我们各自洗洗澡好吗？”
“这？”
“怎么？我要洗一洗的。一天了，这是我的习惯。”
“好吧！”我回答着，退回自己的房间。想着索性静下来，也洗个澡，车到山前必有路，到哪说哪，顺其自然吧。
于是乎，我打开了屋内的浴室，这时我才感觉到，整个客房连同它的浴室真是馨香满溢，使你肺腑清爽。浴室内用品俱全。宫廷用的药液，是男女均可用的传统浴液，还有什么三合一、四合一的洗发液，法国香水及法国香皂。我脱光衣服，边放着水，边把自己浸泡在浴盆内。舒服，舒服，说不尽的畅快。人一轻松，精神便爽，爽快之时，我竟然想到了我的父母，特别是我的母亲！想她对我父亲的忠贞，想她对我的爱抚，想着想着，忽然就想起了母亲的一个镜头。
那个镜头的画面里开始只有我和妈妈。她当时悲悲凄凄，泪流满面地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在西屋的炕中间，就那么抱着，哭着。我当时不足三岁，见妈妈哭便跟着妈妈一块儿哭。哭声中，我同时听到了外屋有嘈杂的人群和肮脏的叫骂声，声声都带“批”字，声声都带“臭”字，又声声都带“右”字。我不知道外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妈妈抱着我哭哇哭哇，哭到后来，她把我猛地一推，喊叫着什么冲出屋。我哇哇地哭喊着妈妈追出去。可我吓坏了，因为我的爸爸在黑暗里被数不清的人群围拢着，斥责着，那些个看不清的面孔个个都令我毛骨悚然。我哭叫着爸爸，迎来的是雨点般的抽打……再后来，画面里的镜头是黑夜里的爸爸遍体伤痕血迹斑斑，还有妈妈在漆黑夜里的大运河边呼天嚎地的哭。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在我爸爸被平反摘掉“右”派分子帽子时知道的，那天黑夜为什么发生那样的情景，也才知道妈妈原来是个富裕中农的女儿，嫁给了老“右”，自然要有这样的厄运。中间好像还听到了一些什么爸爸妈妈的轶事，可做父母的从未讲过，且横加否认，我便再也无心打听。反正后来都好了，一切都变了，何必总去追溯那些悲惨的过去呢？
在浴室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备感轻松 时脑海里出现了这个镜头，我毕竟那时不足三岁呀，可现在竟在头脑里反映得这样清晰。唉！这人有时就是怪，像做梦一样，不知什么时间，一兴奋，一激动，或一悲伤倏地便闪现出来某一时间某一地点耳闻目睹的事，身临其境般地那么活灵活现，和现实丝毫没有任何联系。倒是后来叫我想起，我那个曾当过教师的后来再也不当教师的父亲，平反后，把祖传的武功教给了我。当时乃至我现在都在想，在那样的时代或那个漆黑的夜里，爸爸为什么没有用他的功夫。结果有一次我问及父亲此事时，父亲回答我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严厉的话语：“你懂个屁！”
是的，我懂什么呢？
“丁零零！”浴室内的电话打破了我的遐想，抄起电话，里边传出了罗娜小姐“请林子先生过来”的声音。
我答应她马上去。
穿好衣服，我小憩片刻放松一下，便轻轻敲响了罗娜小姐的房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