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古城不远有条四五米宽的小河,河水不深不急,缓缓在谷底流淌。它沿途接纳各条山溪汇入弥河,最后流入纵横莽原的漭江。银鹤叫它溯溪,是她同归雀和那个叛逃的孩子小时候一起取的名字,听族长说,溯溪过去最宽时可渡两三米宽的货船,但自打她认识这条河以来,它一直这么窄窄的,不紧不慢的流。石路尽头有棵两人合抱的古木横架水上,四周有片小小的空河滩,是她小时候常玩的地方。滩头突兀的扎着一棵二层楼高,枝繁叶茂的槐树,是旧时渡口所在。银鹤跃上枯木桥,如履平地的走过,回头见零璃仍在对岸,摇晃着才迈出第一步。
“爬过来吧!”,她喊,零璃颤抖着蹲下,抠着树皮一寸寸往前挪,银鹤不催促,也不帮忙,静等他爬到终点。
“得叫你自己走,以后路比这险多了,可拉不动你。”
“掌灯人没有车马?”
“才几步路就想这个,车没有,马也不是咱们远途雇的起的,林蹻得往林子里再走些才能叫着,看你骑不骑的惯。”
石滩尽头是森林入口,一条宽约一米,坑洼不平的石路叠着高高低低的台阶往森林深处延伸,便是溯潮镇出南疆的唯一一条山路。这会儿太阳已经升起来,浅金色光柱从树冠缝隙射进来,照着远处的林中的晨雾,依稀可见其中有条状长影鱼一样游动。
“大概是小带鱼,才敢游到林子边缘来。”,银鹤顺他手指方向看去,抽出符过了火,甩灭塞给肩头的白鼠,“去,把它们赶回去。”
小鼠一跃化成白鸟,衔符飞进雾中,银鹤转身拉起探头张望的零璃继续前行,两侧的山雾逐渐散去,影子也消失了,白枝在一段上坡石阶尽头的树枝上等着他们。
“林子里有鱼?”
“因为这儿是水底呀,不仅有鱼,鸟也有,在水底鸟是种神圣的生物,很久以前它们是神明的使者,不过自从灭神后,它们就和鱼一样了。一百年前大家就不再相信神明,祭祀停了,寺庙毁了,掌灯人也遭了难,不过跟祭司比起来还算幸运。我们是父母生,他们是草木生,一样是造物,凭什么高一等,还自封神明,叫我们俯首称臣,寻岁纳贡。那些狐假虎威的祭司,尸位素餐,骗了水底人多少年,居然一百年前才被拆穿,要不是饥荒闹到实在活不下去,谁晓得还会被他们骗多久。”
“水底该真有神明吧?”
“只有那些祭司自称‘感受过’,掌灯人可没这个资格。”
“我也想要一盏,你教我怎么用那些纸,我给你讲人间的故事。”
“我半条命都搭在它身上。”,银鹤举灯晃了晃,“每个掌灯人的灯都是独一无二的,外人用不得,必须放入自己一半的灵魂,不然永远无法施法。灵魂取不出来,学了掌灯,一辈子都是掌灯人,否则就是拖着半条命过日子。这盏灯是爹生前,让娘找上头的手艺人给我做的,人在灯在,一旦它不能再亮,我也就活到头了。你要真心想学,就别回人间,现在回去拜族长为师,咱们正缺人手。”
“你父亲给的?他早就想你当掌灯人——”
“除了它和白枝,他什么都没留,不掌灯,还能做什么。”
零璃不答,心里却总琢磨她的话,走了大半日约翻过两座山头,他们再次见到缓缓流淌的溪流,比原先宽出两倍,水深不能再涉水渡。走下山道步入河滩,风景豁然开阔,河水清澈的好像天空的倒影,可以看见阳光在潜水域投下的斑纹,对岸山隔着河也显得遥远而愈发高大。他们坐在溪边一块巨石的阴影下,银鹤召出几只巴掌大的透明小章鱼环绕四周,不时喷些凉风,暑气顿消。当他去碰到它们的身体,章鱼变成水珠散开,在另一处重新聚拢。银鹤教他怎么用溪水洗脸,并喝到最洁净的山泉。
“你饿不饿?”
零璃摇头,看她把抽出一半的赤韭塞回包里。
“我带你走水路吧,下面凉快些。”,银鹤叫白枝飞到对岸滩头一株树上,摘了两颗黄杏模样的果子来,“这是沙棠,吃了就不怕水了。”
银鹤拉他下水朝河中央走去,脚踩在水里,零璃却不觉得潮,只有些凉意。水逐渐没过腰身,他跟着银鹤犹豫的迈出每一步,她却忽然消失在水面上,慌忙寻路间他一脚踩空,整个人也掉下水去。
水下比想象中幽深且宽阔的多,像穿过水面的结界进入某处峡谷底部,下沉中他见银鹤正站在射入水底的光束边朝他挥手,定了定神,调整姿态游去。他不由想起前日坠入水底的光景,但这块水域被阳光照的透亮,地面开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石子路,路边甚至有供人休憩的长椅,松柏成林分列两侧,鱼群游弋其间。除了能像陆上睁眼,呼吸与说话外,其余感受与一般在水底别无差异,只是阻力变小,行动还要顺畅些,像一只水怪。
“你退后,我唤条鱼来,不然要赶不上龙船了。”,银鹤拉他退到石子路边,“一会儿跟着我跳。”
说着她从腰包里掏出一块手掌大的贝壳,举过头顶张开,壳内隐约闪烁荧光的水色珍珠发出悠长的号角声,头顶的松枝都随之摇摆起来,他不由得捂上耳朵,自觉又退了几步。几分钟后从遥远的水底峡谷中终于传出一声回应的长啸,比银鹤的更尖锐且嘈杂,伴随流水搅动的哗哗声。又片刻他看见一条银带从谷中蜿蜒而出,并逐渐降低高度向他们游来,它约有七八米长,半余米宽,两条长过半身的红须随势翻飞,背脊上也生有鲜红的鱼鳍,周身覆着闪闪发亮的银鳞,却顶着一颗与其雄风既不相称的鱼头,且和许多人间的深海鱼类一样面目狰狞。还不等他细瞧,银鹤便收了贝壳大喝一声“跳”,随势跃上鱼颈将符往鱼头一贴,蔓延出一副藤制的缰绳。零璃忙跟着往上跳,也顾不得落到什么位置,在刚与鱼身齐时银鹤挥手伸出藤蔓,及时拉他坐稳在鱼背上。
“你在想些什么,分神有时侯会要命的。”,她语气中并未有嗔怪之意,顺手把符咒递给白枝,“去吧,给我们带路。”
“人间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到水中飞行的白枝上了,白鸟双翼平展,毫不费力的划开水流,留下一连串细小的泡沫扑面而来。
“这是龙侍,水底最大的带鱼之一,大部分时候都在河里生活,偶尔也会上岸到林子里去。”
“它是鱼?我以为是龙,但那颗头又很古怪。”,他诧异的摸着粗粝又冰凉的鳞片喃喃自语,“这个世界该有龙吧,你昨天就从井里叫出来两条。”
“那是龙形的水柱,没人见过龙,传说水神有一条,是它用尾巴在水底的土地上划出河流,但只是传说。”
零璃忽然想起那张被她撕了的画,又碍于私事不敢过问,敷衍道:
“你们这儿和人间不一样,有魔法,我觉得什么都能有。”
“龙我不知道,可人类是真不会再有啦。”,她笑着瞥了眼,“虽然也不会有人相信,但你能发誓回去不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吗?”
他也不管银鹤相信与否,连连点头称是,她很轻蔑的用鼻音哼了一声歪头道:“你得从建木塔走,凡从那儿走的到了人间,只要变成人,就会逐渐忘记这里的事了。”
“我会忘记这里的事?”
“我可不希望你记得,不过咱们还是等活着到建木塔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