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入了秋，灵莲台两旁的山林一片苍翠，可见深红浅黄夹杂其中，绚若春花。可终究不是春花，离得近了的时候，便能看清一片片枯黄招摇的叶子，被风一吹，簌簌落下，让人感到飘零的凄凉。
冬去春来，人去楼空，阴晴圆缺，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这个时节就只有云深不迹处下雪了，并且冷的令人发指。
当羡离回到了灵莲台，夕阳已经西下，晚风徐徐吹来，夜幕降临的很早，小白正站在池中的莲叶上，他知道它就在那，它也知道他来了。
守灵人在桐舍已经等候了很久，借着灯盏里小小的灯光，羡离看到了守灵人温和的脸庞。
羡离问道:“是谁来了，是江清瑜吗？何时来的？”
守灵人恭敬地道:“是她，清瑜小姐，午时就到了。”
羡离并未感到惊讶，只微微地点了点头，轻声道:“辛苦了，请回休息吧”
羡离目送着守灵人提着灯笼慢腾腾地离开。
过不多时，院门忽然吱吱一响，被羡离推开了。就在踏进这似荒园的桐舍里时，一切的喧嚣忽然停止了，世界也安静了下来。小白停在紫藤树旁，而羡离径直走向桐舍里。
羡离进了屋，看到清瑜还在忙碌，问道:“你怎么会来，你不是……”
江清瑜已经将床上整理好，火盆里也新添了柴，朝羡离道:“在夷坞时，就有些担心你，四处寻不见你，只好来桐舍等你。”
羡离一边点头，一边取下腰间的灵剑递给清瑜，一边坐到火盆旁取暖。
清瑜温柔地看向他，知道他很累了，关心道:“累了一日，歇会吧。”
羡离还需要想些事情，暖暖地对清瑜说道:“你要是困，就睡吧，我一时半会还睡不着。”
清瑜眼巴巴地望着羡离，说道:“我也睡不着。”
羡离提议道:“那就在这庭院里摆席坐一会吧。”
清瑜附和着。
庭院里，羡离与清瑜坐在庭院中一处草席中，今夜无风，有一轮明月悬挂在天空之中，周遭都洒满了月光，小白好像永远不嫌累似的，一直在夜空中游荡着，好像要化身为黑色的幽灵。
月光洒在清瑜的脸上，皎洁又略显朦胧感。秋天明明才来，却好像已经过了，夜气中冬的气息已经渐渐明显了起来。
草席中，只有一壶热酒，两碟小菜。
她们相对饮酒，就像几年前，清瑜来桐舍做客那般，一如往常，十分平淡。
清瑜正往杯内倒酒。而羡离很突兀地说了一句:“九黎死了。”清瑜终止了倒酒，目光停留在只倒了半杯酒的酒杯里。
清瑜继续倒满酒，语气夹杂着淡淡的悲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当时也在夷坞，谁也不会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羡离心里一痛，低声道:“小艾又死了一次！”
清瑜惊讶不已，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这……发生了什么？”
羡离胸口像被针刺一般，疼得厉害，勉强一笑，很无奈地道“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人各有命吧！”
清瑜借着月光，对着羡离乌黑的眸子，随即垂下头，轻颤的睫毛仿佛是羽翼，道“你没事吧！”
羡离对着清瑜用力地微微一笑，道:“我无碍。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没有办法控制的地步了。
清瑜舒了一口气，道:“我相信你，桐灵君，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的。”
她心里默叹着，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清瑜正关切地看着他，道:“那小艾呢？”
羡离脸上浮起很苦涩的笑容，心念急转，羡离抬起如丝的眼眸，静静地看见清瑜眼中的纹路，道:“放置在了灵莲台的灵堂之中，守灵人会照顾她。”
一直以来清瑜就怕触动羡离的往事，如今往事又成往事，清瑜想起那个不善言辞，没有什么表情，面容胜雪，冷艳惑人的小艾。也对小艾恶运多厄的命运，感到由衷的怜惜。
清瑜满脸疑惑，但眉眼生辉，问道:“是关于小艾的吗？你打算怎么做？有什么打算吗？”
羡离边点头边举起酒杯，送至口中，喝罢。只微微地说道:“清谈灵会就要举办了，地点确定了在陇西铜雀城，有很多问题可能要等到那时才能解决了。”羡离顿了顿，继续道:“另外明日我就要走了。”
而羡离接下来要做的，清瑜也不言而喻，她自求着自己可以帮到他，哪怕一点小忙也在所不惜。
清瑜殷切地望着羡离，希望可以帮到什么，道:“我懂医术！我父亲也懂！需要我做什么吗？”
羡离似开心地笑，道:“你可救不了她，说起来，她好像这个世界最难救的人，需要这个世界最厉害的人和武器还有灵物，才能救她，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救活她。”
江清瑜隐约可以猜到羡离要做什么，她想要阻止，却又不敢，只得说:“需要我做什么呢？”
羡离面色宁静，嗓音低哑道:“需要你父亲的帮助，也需要你的帮忙。”
“好，他一定会帮助你。”
羡离静静地看着空中那一轮明月，望着清瑜的脸庞，不作声。
最后羡离喝了酒壶里最后一杯酒，微醺道:“天晚了，去睡吧。”羡离轻飘飘地站起来，朝着清瑜露出笑容，并未说些什么，径直朝着屋子里走去。
清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轻轻应下，脑中无端想着“那件事”
一开始清瑜并不知道小艾死过一次，后来在羡离嘴中得知小艾居然是灵人，还是有灵识的灵人的消息。一开始，自然是把清瑜吓了一跳。她从小就知道，咒灵者不能养灵的。
况且养的还是具有灵识的灵人，但是她也管不了那么多。
清瑜躺在羡离所睡的床上，昏昏欲睡。她不胜酒力，渐渐地要醉了。羡离拍拍她脑袋，从旁取了件自己的外袍给她盖上，半遮了她的脸庞。清瑜望了他一眼便闭上双目，未再多言，只缩了缩身子，依言睡去。
羡离则睡在屏风的另一端，对着自己说去:“睡去吧！”
羡离皱皱眉头，挪开身子，不欲再听下去。再看清瑜蜷着身子，呼吸起伏均匀，已然进入熟睡中。
羡离也陷入了熟睡之中，悠悠转转地，遁入了梦中，那个梦啊！真的好清晰，一览无遗，直到这种时刻，梦内的羡离听见一种遥远的深埋在记忆之中的声音——那是谁的声音。
“阿爹！阿娘！艾艾姐！你们在哪里？”羡离深陷在无尽的黑暗中，脚下是满满没膝的雪，就连雪的冰冷都可以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冰冷而无情。
羡离看到自己十岁那年，徒生了一种怪病，就像一个植物人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剩薄弱的呼吸，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
羡离看到，阿爹阿娘急得团团转，艾艾姐在一旁不言一语，默默地流着泪。
医师来了来，去了去，皆无解救之办法。
在梦中，羡离只感觉到恐惧渐渐逼近。他在拼命的撕扯着什么，好似挣脱牢笼般，不断地想要逃离这难以承受的恐惧。
就在羡离还陷入恐惧痛苦之中，他就已经来到缙云山，落婴谷的草堂之中。
自己还是如死人一样躺着。
他还是看到了，道韫仙人切开了艾艾姐脖颈后方的肌肉，切得很深，隐约见骨，但是血流得不多，他看不到艾艾姐的表情，他终于知道了，突然恍然大悟，羡离在一旁大喊大叫，不断嘶吼着:“别，我不需要，别给我，让我死。”
梦终于醒了。
就在梦初醒的那一刻，艾艾姐慢慢靠近羡离，她仿佛有好多话想要和羡离说，可是却始终无法开口，或者是她已经开口说了，而羡离却再也听不见了，那张脸似含烟隐雾，若隐若现，似梦中花，水中月，遥远而不可及。
羡离轻叹，自己和小艾还是抵不过这命。他紧紧闭眼，想继续入睡，哪怕一觉不醒也好。
他不敢想，就在她死的第一次，她定在求救、在哀求、在悲伤。她小小年纪，家破丧父，就连自己也要死，那时她在想什么呢？她肯定会想起羡离，想起那个自己疼爱的弟弟。但是这就是她的命，就在她被杀的那一刻，她已经无法承担的太多了。
所以羡离必须要救他的艾艾姐，不能再让她受苦了，他一定会让他们再团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可是命就是命，就算羡离万般“不要”，也无法再挽回。
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清晨，羡离总是习惯性唤一声“小艾”。
每一次，都会从寂静无声的外屋传出一个女子靓丽的声音：“来了！”
而后房间里走出一名年轻靓丽清秀的长发女子，浑身散发着紫藤花的香气，她肤色白净，步态轻盈，穿一件多层重叠的白衣，脚下却轻飘飘的，仿佛一阵轻风也能将她刮起的样子，令人难以置信。
她会停留在他的身旁，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女子轻启朱唇，偶尔也会轻声地唤一句“桐灵君”。
但是今日，羡离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看着那个身上永远带着紫藤花香气的女子。
从窗户外传来劈柴的声音。
无端又想起了，以前这个时节。
“小艾。”
听见堂屋内有人扬声唤她，小艾就会忙把铁斧放回原处，心中自是欣喜万分，遂往声音发出的地方地望去，小艾知道他再叫她。
闻言，小艾只微微一笑，她做不出太多的表情，举步往堂屋走去，至门槛外立住，恭敬道：“桐灵君。”
羡离微声道:“不用太多礼，快进来吧！”
小艾这才掀开厚厚的草帘进来，屋内生了火盆，暖意融融，合榻上坐了一个年轻男子，羡离知道她刚才在做什么，压低声音，眼中是掩不住的取笑之意，道：“你这穿的棉花花大袄子，活像个村姑。”
小艾站在塌前的火盆旁，往里又添了柴，道:“入秋了，天气渐冷了，桐灵君也要注意保暖。”
羡离示意小艾坐到塌上，道:“来，坐。”
小艾朝着羡离行了礼，羡离望着小艾冻得通红的一双小手，心有怜惜道:“以后不要去坐那些琐事了，怪让人心疼的。我可以驱灵，让它们去做就好。”
小艾微垂着头，道:“没事的，天气冷了，柴火是必需的，自己劈的柴烧的时候会更暖和的。”
他顿了一下，含笑着看着小艾:“那就麻烦你了，不过确实，你亲手劈的柴火，着实更让人暖和了。”
可这屋中确实是暖和多了。
窗外传来清瑜的声音，打乱了羡离的回忆。
“你醒了！”江清瑜显得欣喜十分。
羡离对着她微微一笑。偶尔回头，本应仍在那里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羡离的视线不在清瑜身上，而是望向茫茫无知中的庭院，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味道。
羡离嗓音有些沙哑，问道:“这时是何时了？清瑜！”
清瑜应声而答:“才刚日中，要准备出发吗？”
羡离睡了一觉，气血也好些了，肤色白净，双唇微红。他微笑中带着一丝蜜意，将视线移到清瑜身上，轻启薄唇道:“睡得太久了，我们准备出发了。”
“需要准备什么东西么？”
羡离摇摇头道:“不需，有你在就好了。”
清瑜目光微沉，唇畔扬起一个暖暖的笑道:“那我们走吧。”
“我们先去灵莲台，然后等我，我要先去云深不迹处一趟。”
清瑜眼中骤生了几分有忧色，道:“送小艾过去吗？”
羡离一脸宠溺，道:“你放心，我绝不会丢下你。”
羡离穿戴好，出了庭院，一股温暖潮湿的气息从脸上传来，还伴着阵阵难以形容的美妙花香味道，羡离心里无端地想着，怎么天气突然就好了呢？
就连紫藤花树也催发了新枝，点点绿意翠得清新可人。略带寒意的风与浅浅阳光铺洒下来，一切安静恬然。
他们御着剑，迎着日光，朝着灵莲台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