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蔽日的清晨，也不是个好天气。空气带着些润润的水汽，显得很潮湿。
院子的门口只显着黯淡的微光，勾勒出一道修长的人影，光影未动，只看影子就觉得她很好看，宁静尔雅。
瞧着站在那儿的人，衬着背后光影水雾的纷杂，竟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脑中沉沉的霎时浮现了些什么，明艳的笑，团簇的丹桂，阴沉飘雨的天际和带血的尸体。好似噩梦与现实的重叠交错，回神时已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最近总是无端地想起小艾，可能是这种想念太过强烈。
羡离看了一眼桌上的信，是留给清瑜的信，羡离收拾完包裹便要往缙云山去。
出门的时候，真的瞧见了一个影子，并没有靠近他，只是站在门边，不晓是何时来的。见她回身，才开口，羡离轻声问道:“怎么不进来？”
在等待的时候时候，她心里倒是攒了些话的，现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心里苦涩的很。
见她不回话，羡离回屋将信拿出来，顺道伸手递给江清瑜，脚步也随之停下。
羡离递了许久，却并未等到清瑜伸手来接。不过一言不发，安宁地将她望着，黑白分明的眸中辨不出情绪。
他不忍看她的眼神，只笑道:“等我回来，我去接你回桐舍玩。”
那样的神色，羡离还是第一次从她的面容上看见。
她还是接下信，不发一言。也便是那一刹那的震动，才叫羡离开始认清，真正希望你好的人，会怎样对你！人心委实是个很难辨的东西，如果没有这档子事情，他甘愿娶她，只过山野村夫般的生活。
清瑜终于开口，嘱咐道:“好，你这一去，大抵也只能在清谈灵会再见了，凡事谨慎些。”
清瑜淡淡的收回眷恋的视线。她说这话时，整个人都很憔悴，唯有淡淡忧伤的眼中涣散着微微的希翼，像是央求。
羡离十分动容，但还是静静地凝视着她，他的面容上只掠过一丝波动，仿佛被清风掠过的春水，那一抹笑容直达到清瑜的心扉里，随即便恢复了平静。
自清瑜认识羡离以来，他就是那种天资聪慧的人，被人称为“天才”的那种人，站在人群中永远都是最闪亮的一颗星星。
在十三岁时，临近琅琊榜围猎前，羡离跟随着蓝霖和蓝知逸等云中蓝氏一行人，来江北之罘岛的兰溪坞修学之时。那是清瑜第一次看见了羡离，他神色凛然，固执冷漠，个性强烈的一双漂亮眼睛坦率正直、纯洁无瑕。
这一次修习时，江枫眠让内阁大长老，江尧欢负责教术符灵学。而江尧欢最是刻板固执，对待任何事情极其认真。而羡离却不以为然，面对老师教习的知识，他永远都是微微地皱起眉头，但从不崭露头角，也不张扬。因此，他清冷的面容总拒人千里之外。
因为那时的羡离的灵力甚至超过了江尧欢。
那时清瑜时常在想象之中，看到他披着红色的绶带，穿着白色的长袍，时而开心的嬉笑，时而沉默不语，好像谁也不知道他背后的秘密。但是事实却是他时常伴着一盏孤灯，独自消瘦，顽强。
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之罘岛的晚上是寂静的，而兰溪阁则是异常寂静。与云中蓝氏的云深不迹处格外一致同，两者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是不许喧闹的，在那里久了之后，你不会以为自己就身处在整个灵界最厉害的地方，相反却感觉在一片无人之境之中。
相比云深不迹处，羡离更喜欢在江北江氏的兰溪阁。因为柴桑太冷太黑。兰溪阁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虽然也有大片大片的暗，但是被掩藏得极好。
柴桑的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人都吞噬似的。
羡离总能在每一次的教习之时，完美的回答出江尧欢的刁钻问题。在幼时，清瑜无法将两种不同的感觉分开，后来她才一定要让对于未来的期望和它的喜悦与忧愁，来给即将到手的事物蒙上一层云雾。
对于清瑜来说，自己的喜悦和忧愁真的不算什么。但是清瑜也无法管那么多的事情，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她很喜欢这个男人，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去爱他。每一次变化转折，清瑜都有力量去把那情绪消沉或容光焕发的瞬间结晶固定下来，成为她的美好回忆。
与清瑜离开的时候，羡离往远处走了很久，才回头望了一眼，依然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未动着。
等待与喜欢的人见面确实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但是这种感觉就像是卷边的草叶，就像是雏鸟的绒毛，让羡离心痒痒的难受。
羡离心里一酸，加快了脚步。
从兰溪阁去缙云山，最快就是穿入琅琊山沿着翠泉走到翠谷，然后一直走到翠泉上游，便能见到一座没什么不同的山。
他不敢从碧螺村绕道进入缙云山，也不想抽时间进入夷坞，关于芝晓消失的事情，羡离总要和师父说一声。
羡离事先已经想好该如何走了，他先是御剑而行到琅琊山，从山后的那条美丽的翠泉一路直行，再穿过一年如春的翠谷，再跟随翠泉一路直走，到达翠泉上游，入了缙云山，再走半个时辰便到了落樱谷。
过了翠谷，小路河畔青树丛丛，偶有北回的白鹭飞起。这里已经是河的上游，离缙云山已经不远了。
羡离一双脚在河畔的青石地上快速地走着，双眼宁然望着前方微垂下来的柳树，他从一处隐秘的山道上了山。
入了秋，缙云山下的天气越来越寒，与云中郡来比，却是暖和多了。
他预估着脚速，往前走去，走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小园子的外围，竹篱为门，井在院侧，石桌在西荫之下，黄色杂毛的小鸡崽儿正在闷声不响地啄着米吃。
突然羡离感到身后杀气渐近，羡离体内气血翻涌着，下意识向前跨了几个大步，转身拔剑，一气呵成。
羡离看到浓雾中一个灰白的身影，绕过园子的西角，朦胧出现了。寒冷的残风之中，比丝线还细小的雨滴，像雾水般弥漫一片。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羡离知道他的速度极快。羡离怅然一笑，什么也不用说了。
残影所及之地，地上冒出一丝丝的寒霜，羡离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的笑容，手中的剑横空划了几道，阳光就透过他半透明的照射到他的脸上。
剑气从四面八方朝着浓雾之中急射而去，浓雾顿时散去，一位幼童模样的小孩子光着脚从浓雾之中跑出来。
这个小孩子名叫“小童”，他和她姐姐一直生活在缙云山的半山腰这个园子里。在缙云山的三年里，羡离时不时就会找他和他姐姐过来玩，彼此也很熟络。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小童的外貌没怎么变，倒是灵力上涨了不少。
羡离笑着说道:“小童，又淘气了。”
小童鼓着腮帮子，气恼着:“终还是打不过你。”
羡离毫不在意，道:“你姐呢？怎么不见她人呢？”
小童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树上，羡离依指而望，果然树上站了一位村姑模样的女子。
阿楠望着有些陌生的羡离的脸，突然其来的相逢，道:“羡离，你怎么回来了，好久不见！”
羡离笑着，道:“好久不见呀，我回谷里去，有些事情。”羡离一直抬头看她，脖子都有些发酸，又道:“你可不可以先从树上下来再说呀！”
阿楠闻言日光微动，疏枝轻颤，阿楠飘身而下，未震起半点尘埃，轻飘飘地落在羡离的身边。
她回首满脸微笑地看了羡离一眼，道:“别在外面站着了，先进去吧！”阿楠推开门，示意羡离与自己一道进去。
阿楠回过头道:“你是要找道韫仙人吗？”
羡离点点头，道:“有些事情需要问师父。”
小童走在前面，惊讶道:“你不知道道韫仙人出山了吗？”
羡离疑惑着，道韫仙人怎么会出山？就连九黎养灵的事情，道韫仙人都未出谷，会是什么事呢？
阿楠神色黯然地勾了勾唇，道:“就在前几日，辛夷和韫柏回来了，辛夷带着一身伤，还有一个女的，被辛夷抱着。”
羡离竟然感到四周泛起丝丝凉意，问道:“那个女的是活是死？”
阿楠仔细回想着:“估摸着是死了。”
羡离若有所思地思虑着，辛夷怀中的女子应该就是九黎，那芝晓是真的失踪了吗？原来夷坞一战后，消失不见的辛夷和九黎还有韫柏都回落婴谷了，只是令人诧异的是，他们会去哪里呢？
羡离问道:“阿楠你见没见着芝晓回来了。”
阿楠和小童都摇了摇头，示意未见。
羡离眉头紧凑着，道:“阿楠，你切记，如果你看见了道韫仙人和辛夷一定要问他，芝晓在哪里？”
阿楠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按照时间来算，不知道清瑜现在走了吗？要是走了，此时走到了哪里呢？
羡离心里正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
阿楠知道羡离心里所想，道:“不用烦躁，道韫仙人临走前，曾来过。玄门就让阿弟陪你去，他也曾去一次玄门，路径大概都熟。另外路上有什么事情，你们可以相互照料，他如今也已经渡过了小灵劫。”
羡离抬头看向小童，想必他这几年也付出了不少努力，他们俩人目光对视着，小童撇着嘴扭过头去。
“另外你还有未办，可以交代我去办，比如送东西什么的！”
原来，道韫仙人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并且已经安排好了。
羡离朝着阿楠点点头，问道:“道韫仙人还有没有说些什么？”
阿楠摇摇头，说道:“东西都在落婴谷里，你自己可以去取。”
正在此时，阳光忽然映入半抬起头来的羡离双眼之中，反耀出一种很奇妙的光泽。
“确实有事情需要拜托你。”
“但说无妨。”
“想麻烦你，捎九十九块灵石送到云中郡，找到灵莲台守灵人，让他带你去柴桑，把灵石交给云中君。另外带两只灵魁交给江枫眠，其中一只灵魁要上次我夺灵魁的那只。”
阿楠不以为然，道:“没问题”
阿楠语音刚落，这又让羡离想起在缙云山修行之时。
他初到缙云山时，因是生了场大病，可能与体内的忘机石有关。当羡离再醒来时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羡离醒来才得知自己生了大病。是眼前这个白胡子老爷爷救了自己，这个白胡子老爷爷就是道韫仙人，也是自己的师傅。
他一共在落婴谷修习了三年零十个月，道韫仙人一共有七位徒弟，而羡离是最后一任闭门弟子。
按入门时间，辛夷、九黎、韫柏和芝晓都是自己的师哥师姐。但从灵力高低来看，羡离又有了自己的师弟师妹。
羡离天资聪颖，从修炼咒灵一年便已到达了九转，差一步就可以渡小灵劫。再第二年的年末，在翠谷里渡过了小灵劫，由灵珠转为了大灵珠。
他现在已经得知了自己体内的秘密，这个秘密很快就要被昭告天下。
羡离盯着园子外那些还啄着米的黄毛小鸡，问道:“现在还种菜吗？”
阿楠回道:“一直种着呢！最近天气很快，偶尔会有一些小雨，作物都长得很好。”
说着说着，羡离跟着阿楠走出屋子，来到园子后的小菜园。
这自然就是阿楠种菜的地方。
不得不说，这块地方是极适合种菜的，土地很肥沃，甚至可以嗅到土中散发的泥土味道，这是极好闻的味道。
小菜园虽不大，羡离四处看了看，自觉新奇，所以干脆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接过阿楠递过来的水壶，也不嫌弃，喝了几口，随意与阿楠聊些种花种草种菜的事情。
他对这方面基本上一无所知，所以听着阿楠和小童轮番地眉飞色舞的讲解，有些新鲜，所以认真地听着。小童一边说着，一边在菜地忙活着。
阿楠杵着锄头，望着羡离道:“这样的生活如何？”
羡离看着正忙的不亦乐乎的小童，道:“挺好的，我虽向往，但真要如此生活，也怕是要烦躁。”
“生活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选择的，就像这块地，我不依靠任何灵力，依旧可以把这块菜地照料好。”
羡离赞同:“你说的对，有些人注定是没办法选择，是注定被命运折腾和捉弄的。”
阿楠却不赞同:“你说的不对，命运是公平的，就像命运让你不能说话，会让你目力很好，这也许不是痛苦。”
羡离摆摆手，似有些劳累，深深地望了阿楠一眼，道:“我现在分不清了，谢谢了。”
她说的淡然，范闲也听的清淡，这便是他愿意沉下心与阿楠说话的一点，不酸，不燥，不刻意淡然，只是一应随心，如此挺好。
羡离明白她未说出口的话，目光有一瞬的黯淡。
阿楠知道羡离马上就要往落婴谷走去，也不多在挽留。只见羡离身后望着，面上的笑意渐渐显出几分苦涩
阿楠看着欲起身的羡离，道:“不留下吃个饭？”
羡离摆摆手，道谢道:“多谢，从兰溪阁离开时，我身上有备着干粮，我去落婴谷了。”
阿楠点点头，道:“我何时送呢？”
羡离微笑着说:“明天就行。”
天气出奇的好，天蓝得没一丝杂色，那座只有百丈高的山看起来像一幅水墨画儿，落婴谷就在那山水画中稍微露出了一个角儿。
羡离进了谷口，又望见了那两棵歪脖子树，就像两个门神一样。
羡离默默地往落婴谷深处走去，练场，剑庐，草庐，菜地，荒草地，师兄师姐们，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这一切是这样的熟悉，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
羡离进了草庐，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声音。入了草庐，园子里只有一条石头铺的小道供人行走。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经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也有些枯萎变色，其中的龙胆和桔梗的紫色便显现出来。
羡离感叹着，好像自己的桐舍啊！
羡离行走在空旷静廖的园子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上的厚云被风儿轻轻推向东面，露出一片浅灰色的天空与那轮似生了毛刺般的灰太阳，让人瞅着始终有些不爽利。
羡离细细地望着，草堆里好像有花开了，绵绵雨水中依然可以隐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
入了中草堂，偌大的正室里只有八根的红木柱子竖在屋子内，地上只放了八张草垫，一张方桌子。
曾经他就坐在左边第三张草垫上，他莫名地想起了他与道韫仙人的对话。
羡离一直分不清灵力的界限，小灵劫也迟迟突破不了。
羡离还记得他曾问过:“灵力可曾分实和虚？”
“你是想问如何去判断么？”
“?对。”
“那你这是为何？”羡离愈发不解。
“万物皆有灵，人有灵魄，从灵魄里生产出灵气，灵气高低不同，控制的灵物与灵气更是不同，而修为高低的差别更是影响养灵，有些人一辈子就只能养一些杂灵，而有些人却能让把灵养到像人一般。此学百纳了整个自然，实虚之变化在于变化。”
“不是说不能养灵吗？”
“养灵是要看缘分的，有些时候，灵力该如何控制，不仅要看实力，还要遵循自然，人与灵本就可以和谐共生，这一点你一定要谨记。”
“学生定当谨记，那怎么变化呢？”
“生死轮回，生是实的，万物存在于世。万物死掉了，化为了灵魂，便是抓不着看不见，变成了虚的。万物宇宙总是在改变的，由生到死，由好到坏，由有到无。找到方法，从开始到结束的这个过程，无人可借鉴，无人可帮助。”
道韫仙人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不肯再多说什么。
他顿了顿，呆愣在一旁。听完这些话的时候，羡离的眼睛深邃望不到底，就像是有星星坠落在里面，但他还是微笑了一下，向道韫仙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然后说:“人和灵本是一体，不可切割的。”
道韫仙人的眼中遁出光芒，道:“若你什么时候能不依靠灵珠，便是能真正于灵回归一身。”
不依靠灵珠，这是一直困扰羡离的问题，如果没有灵珠，那该发动灵力呢！
羡离已经陷入了深思之中，正巧，一阵风吹过，漫山遍野的蒲公英种子扬起，从羡离的脸上划过，它们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羡离眸子里的明亮，更多了份洞悉世情后的明达与淡然。
小童早已站在中草堂外，只是羡离投入了太多的心神，竟没注意到小童的到来，
小童还是站在中草堂外，没有进来，轻声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羡离望向小童，他的目光是一片天真无邪的明亮，回道:“一些往事。”
小童摆着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道:“往事如风，我总觉得你总在挣扎。”
“我不是在挣扎，而是面对未知时的恐惧，我不知道事情该怎么开始，要该怎么结束。”
小童略微关心道:“玄门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当心点。”
羡离则显得丝毫无所谓，道:“有什么好怕的。”
小童微蹙了眉尖，说道:“我不认为你去玄门，能换取什么？相反你可能会丢失些什么！”
他忽然望向小童，双眼宁静之中夹着一丝不愉，说道:“我还是有一些把握的。”
小童叹了一口气，问道::“我们何时走呢，玄门可不近呢。”
“马上就走了。”
上山总觉得路途遥远，但下山时则反之，羡离和小童的速度很快，不到一会，便来到翠泉的上游。
他往回望去，看见夕阳的余晖隐没，看见蒲公英正安稳的往远去飘去，夜幕星河下，远处群山上流动着一条暗色的光带，像是星星落在了溪流中。
缙云山真的是个好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