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无法用文字形容的黑，它静悄悄地躲在无尽星海的某个角落，像人类神话中记载的一种古老凶兽般肆意吞噬着身边的微光，直到四方万物彻底归于寂灭方肯罢休。
古老恒星的破灭让所有围绕着它旋转的天体瑟瑟发抖，这是它们对时间的敬畏。
强大如斯的宇宙生灵依然会老去，然后死去，那些随着星辰破灭而产生的死寂气息向四周散去，这对还很年轻的星星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悲剧。
旧历2215年，还沉浸在过去的老古董们依然愿意沿用陈旧的公元历法来缅怀属于他们的光辉岁月，至于年轻人们早已习惯了五大洲联合政斧颁布的星海纪年。
建安27年。
末法时代后的第27个年头，人类远征军沿着先贤留下的九条星路艰难前行，十分幸运的是，幸存者们很快发现了五颗满足生存基本要求的蛮荒星球，从母星上携带的海量资源被不遗余力的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星球建设中。
人类世界正式与浩瀚宇宙接轨，第一位踏上异界大陆的人类领袖面对浩瀚无垠的新世界不禁泪流满面，在星际广播总局的协助下，他与数百亿新人类一同见证了大宇宙时代的到来。
又是一个五年过去，第一阶段的星球重建工作临近尾声，五颗蛮荒星球的生命改造工程基本竣工，人类远征军的探索就此告一段落，为新世界开疆扩土的星海舰队开启了浩浩荡荡的返航之旅，原本寂寥的虚空因为人类的往来欢呼变得热闹了许多。
在距离新世界极遥远处的某个角落，一艘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庞大战舰孤独的悬浮在黑暗中，用战舰这个词来形容它其实是有些不妥的，因为眼前这座庞然大物的体积远远超越了寻常星空母舰，古怪的造型仿佛中世纪的贵族堡垒，通体漆黑的金属棱角闪烁着明灭可见的奇特光纹，犹如一头洪荒猛兽盘踞在星空之上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在它不远处是一片混乱无序的陨石群地带，按照军方手册上所说，即便是星空母舰这种战略级兵器也需要及时规避，以防止体积过大的陨石对战舰外部装甲造成不必要的损坏。
但对眼下这座战争堡垒而言，躲避无疑是多此一举的懦夫行径。
随着几颗偶尔失控的陨石改变了方向，不断缩短着与黑色堡垒之间的距离，一层肉眼可见的元素电离子层在四周迅速展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椭圆形领域，就在二者即将碰撞的那一刻，黑色的陨石在剧烈的震动中支离破碎，任凭可怕的元素洪流将一切置于虚无。
片刻间星空重复寂静。
这便是集合了人类最高科技和末法时代的某些未知文明的力量的结合体，其中倾注了人类大量的心血，便是陷入星路上的某些禁忌里至少也能自保无虞。
时至今日，人类世界也仅仅打造出三座同规格的战争堡垒，如此重要的战争兵器莫说是寻常的中层军官，就算是对底下的基层士兵也有诸多要求限制，国防部的选拔测验往往十去八九，可即便如此，每年依然有相当数量的年轻士官申请加入，因为这一段难得的经历不仅意味着将给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镀上一层熠熠生辉的金边，更重要的是在三大堡垒战线执役无疑会大大降低国防部统战委员会调查报告中关于底层军官始终居高不下的死亡率。
“活着就有机会。”这是战舰宿舍的老兵们酒醉后的经验之谈。
……
……
“完了，全完了……”堡垒中央作战指挥室，刺耳的警报声和智能光脑上闪烁着的警告字眼让所有工作人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
就在四分钟前，原本一项计划为期三天的星路勘察工作在进行到最后的收尾阶段时，前线部队忽然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系，在排除了设备故障和其他原因后，堡垒中心那台巨大的智能光脑很快得出了一个十分荒唐的结论。
“堡垒战线第七远征军所属第一、二特战部队因未知原因宣告全军覆没！”
当参谋部的几位高级军官看着头顶屏幕上不断闪烁的数据两眼失神之际，一个前不久才调动而来的年轻军官已经瘫倒在椅子上濒临崩溃。
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军人生涯大概到此结束，回归人类世界后等待他们的将是大法院十二席的传召，而他们最好的下场也只可能是十年起步的铁窗生涯。
“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两千人，足足两千人啊！什么狗屁的勘探工作，怎么就让我们最最精锐的尖刀部队全军覆没了？”一个几乎陷入癫狂的中年军官扯开领口上的两枚扣子怒吼道，一想到后半辈子很可能会在恶名昭著的诏狱囚室里了却余生，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蹲在地上讷讷低语，“这……这可怎么向上面交代啊？”
“交代？还交代个屁啊！这些兵都是第一远征军的宝贝疙瘩，等到裁军改组后都是要被各星际军区瓜分重用的好苗子，这下子全折进去了，老帅们怕是要闹翻天！咱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跑是肯定跑不掉了，可国防部二厅的那帮狗腿子凭什么置身事外？如果不是他们煽风点火，元老院的那些大人物怎么会直接越过执政院和国防部给我们下命令？”总参处的一名年轻人表情狰狞，他猛地将拳头砸在桌上，咬牙切齿道：“要我看这他娘根本就是乱命！”
指挥室大厅陷入了沉默，虽然人人心知肚明，可国防部二厅本就是元老们最最忠诚的鬣狗，专门盯着四天下的高官勋贵乱咬，这几乎已是宇宙中半公开的秘密，可谁又敢明目张胆的和他们对着干呢？
须知末法时代后由人类幸存者组成的星际联合政斧以三权分立的形式掌管偌大的宇宙疆土，元老院，执政院，国防部，三者虽然保持着相对稳定的平衡，但在人类世界中还是有几个老不死敢无视这得来不易的局面，明目张胆的干出公器私用的勾当。
“都给我把嘴闭上，这天还塌不下来！”星空长廊的尽头，两鬓花白的老人吸引了人们的视线，当他走进指挥大厅时，人们狂信徒般的炙热目光几乎要将屋里的空气尽数点燃。
老人的肩上是两枚平平无奇甚至略有些黯淡的赤色太阳，那是用无数惊心动魄的生死之争换来的荣耀，没有人能对此无动于衷。
“堡垒战线全体官兵，向您致敬！叶长盛中将！”素来眼高于顶的年轻将官们神色一凛，他们用最恭谨的态度展示自己的谦卑，这份敬意不仅仅是献给老人背后的那个古老姓氏，这位出身末法时代的绝世名将仅以此生惊心动魄的职业战绩便足以让这些自诩不凡的年轻人自愧不如。
世人每每提及诸侯中以用兵如神享誉寰宇的南方叶氏，往往都绕不过如彗星般崛起的叶长盛。
“叶家有常胜将军叶长盛，如何能不长盛？”这句稍有些饶舌的俏皮话早已成为了民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
当这位老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次站到风口浪尖，人们殷切热烈的目光也一如往常，正如他先前所说，即便这天真的塌下来了，也总有个高的人顶着，而眼前这位未尝一败的老帅无疑是整个星空最高的那几人之一。
所有人都期待着他再次力挽狂澜，就像曾经一样。
老人站在角落，用余光瞄了棱镜外的宇宙一眼，然后他无比冷漠地转过身下达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启动空间迁跃程序，沿原定星路返回东部世界。”
“可，可我们失联的特遣分队，该怎么办？如果有，有幸存者的话……”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些从小听着常胜将军的故事长大的年轻人更是目瞪口呆，鸦雀无声的指挥大厅不知是谁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灵。”老人背负双手，他的身躯依然坚挺，声音依然洪亮，但还是有人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落寞……这时他们才想起眼前的大人物早已经是位活过两个甲子的老古董了，即便以神修者的体魄和现如今的基因工程，也无法扭转他多年来南征北战损耗的生命……在不久后的将来，那些波澜诡谲的经历也许就再也听不到了。
人生百年如梦幻泡影，将军迟暮，美人白头，这本就是注定的悲剧。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灵，不管是谁，请保佑他们吧。”老人的眼神有些伤感，他的手里似乎还紧紧攥着一只金属物件，只是他站在角落，没人看见。
……
……
在东部星路的源头，璀璨的灯光汇作一条条大河，奔腾不息，像八爪鱼般向四周虚空延伸，围绕在星体间的恐怖的元素洪流此时却像是温顺的邻家小妹，妩媚多情，无数的人造卫星矗立在星球四周，犹如最忠诚的卫士，严格计算过的空间节点牢牢锁住了七彩的元素光环，其中蕴含的磅礴灵力足以让任何一个神修者垂涎三尺，遗憾的是根据联合政斧颁布的法令，为了维护新世界的生态平衡，任何私人与组织不允许窃取五大主世界能量进行修炼，违令者严惩不贷。
即便如此，远胜于其他人造世界的最高等级灵力储备，以及作为东部世界星路源头终点的交通便利，还是让这颗伟大的恒星成为了炙手可热的首府大都。
东胜神洲，以远古神话为背景的四天下之一，唯一能和其相提并论的只有同属四天下的余下三洲以及对人类意义非凡的中央世界。
今天是神洲大地极其特殊的一天，第一批先行者登陆的伟大节日——降临日，而由洲长办公室发起的慈善舞会将在今晚声势浩大的狂欢游行之前先一步举行，为先行者的家属以及无数牺牲的勇士们募捐善款。
作为洲长办公室的一名普通员工，如果不是因为秘书处负责编撰演讲稿的工作人员前几天出了意外，钟城绝没有资格参加如此重大的活动。
此刻他正穿着Kiton的高定套装走进舞会现场，没有注意到单位领导和同僚们正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他，毕竟在这个达官贵人到处走，领导头目不如狗的舞台上，花两三个月的工资来置办行头给自己撑门面实在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愚蠢行为。
看着钟城凑到一位穿着制式军装的年轻男人身旁攀谈，同事们一开始还颇为不屑，心想不过是一个挂着两颗星星的低级军官，按照行政级别来看不过平平，可当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只装烟的银色铁盒时，办公室的男人们顿时肃然起敬，认出了那是出自南瞻部洲秋叶原的手工香烟，只在上流社会中口口相传，很少在市面上流通。
又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天潢贵胄？大人物下基层来体验生活，这种小说话本里才有的烂梗在现实中几乎很少发生，但……总是会有些脑子不太好的。
洲长办公室的人们一边咬牙切齿地关注着或许从此一步登天的钟城，一边继续笑容满面的在舞会中寻找他们的猎物，女人们会用精心准备的妆容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做饵，而男人们则像百货商场的推销员一样使尽浑身解数来展示自己的价值。
一场意义非凡的慈善舞会，一个可笑可悲的人才市场，谁是鱼，谁又不是饵？
穿着军装的男人孤独地抽着烟，烟火照映的瞳孔里闪烁着冷淡的光芒，就像是岸边置身事外的看客。
钟城挂断了手里的电话，本就白腻的面孔显得愈发惨白，毕竟不论是谁被一位声名远扬的盖世名将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后都会有些许不安。他哭丧着脸地对面前的军装男人哼唧道：“领导，以后这种明显得罪人的事情一定要我来处理吗？”
就在三分钟前，迫于某些原因，钟城完美得罪了一位出身南部世家的军方大佬，不出意外的话，国防部二厅的某些大人物可能在不久后也会受到叶阀的问责。
“那要不要把你调回中央总部？”军装男人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手下的那点小情绪，头也不回的说道。
“额，那还是算了吧。”钟城一脸悻悻然，疯狂摆手，心想总部的枯燥生活哪里能比得上精彩刺激的卧底人生？
“这回由不得你了，正式通知你一下，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舞会结束后，通知行动队收网，名单上的人一个也不能少，你亲自带队送到总部去等候审判。”军装男人不顾侍者诧异的目光，把烟头随手扔进桌上的酒杯里，看着正在进行的慈善拍卖和台下与丈夫谈笑风生的美艳贵妇们抛出的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的价格，他嗅着空气里甜腻的香水味，眯缝着双眼感慨道：“用一整座东部神洲的达官显贵来为你们这些傻乎乎的大头兵陪葬……我这手笔够大了吧？”
杀意淋漓。
……
……
同一时间，亿万光年外的景色曾是末法时代的人类可望而不可及的领域，但如今却只是一处普普通通的星路坐标。
这里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黑暗，星罗密布的光点竟比银河还要绚烂几分，或许我们的世界从来都不是宇宙的中心，造物主的神奇就藏在须弥芥子间，无处不在。
无数的金属碎片在宇宙中随波逐流，在几分钟前它们还曾经是被寄予厚望的星空舰队，但如今却沦为了广义概念上的宇宙垃圾，它们将在此停留数亿年，然后在宇宙辐射的冲刷下化为尘埃。
就在几分钟前人类在此界的第一次试探以失败告终。
在五花八门的垃圾中，有一个古怪的光点，如果让科学院和中兴社的怪蜀黍们看到，他们一定会为此惊呼。
瞬时激发式空间装置，科学院的某些宗教徒赋予了它另一个称号，虚空藏种子。
模仿虚空境神修能在次元空间中穿梭的特性，人工创造的私人空间坐标，诸大军事学院中名列前茅的研究课题，军事狂人眼中最好的防护手段，沉迷Cosplay的小年轻们有望捅破次元屏蔽的神圣福音……
当然，此时此刻对躲在种子里的两个年轻战士而言，这就是命。
只是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空气也已经成为了不可再生的珍贵资源，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当他们背靠背喘着粗气等待着死神降临时，异变突生。
一座，不，一颗星球从黑暗的角落缓缓的崭露头角！
而在他们视角盲区外，一座神秘的天体正缓缓移动，它不及恒星的伟大，但却没有任何一颗星辰敢在它的身边长时间逗留，当黑暗角落处的那条空间通道即将开启之际，两个年轻人终于注意到那团低调的星云。
一只青色的手臂从那古朴的天体中探出，无尽大，无尽长。它的动作极缓，但只是轻轻挥动便足以震动虚空，于是这片星空便像钢化玻璃上的裂纹一样开始支离破碎，当那泛着幽光的巨大手掌轻轻覆盖在星球表面，瞬间便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元素狂潮，恐怖的力量互相冲击着……短暂的对峙后，星球地表开始迅速崩溃，无数的碎片四溅，像火柴一样划过星空，化作一颗颗流星直至燃烧殆尽。
巨大的手臂推动着星球前进，直至远离那道渐渐展开的空间裂缝。
这是何等浩瀚的力量？
两个年轻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呢喃。
“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