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李江河焦急地开着车往回赶,一路上,他不停地逡巡着路边,希望在晚归的行人中找到芳菲的身影。
可是,令他失望的是,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到了自家小区,他直行,左拐,右拐,刚刚能够看见自己的窗户,他就急急地去判断,可惜,是黑的,确实,是黑的。
他沮丧地将车停在单元门前,不知何去何从,他该怎么办?回家?可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没有芳菲的家算不上一个家。他继续找?可是怎么找?去哪里找?他竟然不知道最近几年,芳菲走得近的朋友都有谁。
这之前,他匆匆开车到供电大厦,可夜晚的大厦只有12楼的市供电调度指挥所还亮着灯,他跑去问警卫,那年轻的警卫似乎并不认识芳菲,只说下班以后确实断断续续又走出几个人,但他并没注意是男是女。
他开着车往沿江路走,芳菲自年轻开始,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总是会一个人去走路减压,可是,偌大的沿江路上,他逡巡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他又到了小区不远处的那个人工湖公园,夜幕已然深重,环湖路人已经很少,他恨不得对着脸去辨认,还是,没有。他想芳菲有没有可能回了娘家,可是,最近一年来,丈母娘明显有了老年痴呆的前兆,芳菲本就孝顺顾家,这种时刻回去必然会引起老人担忧,所以,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无力地趴向了方向盘,昂的一声,鸣笛声在寂静的凌晨显得分外通透,他抬起身子,烦躁地看向车外,突然,三楼的灯光啪地一下,亮了。他揉揉眼睛,确实是自家的灯,没错,是自己家的灯。他急忙熄火停车,顾不得将车泊在自家停车位上,就匆匆向楼上跑去。
(二十三)
芳菲快步地在路上走着,天气渐渐转暖,她只穿了一件半高领的浅米色羊绒线衣,外面是一件短款的青蓝色的呢绒衣。衣服都很薄,但饶是如此,她还是感觉微微有汗水沁出。
芳菲今早坐公交车到了供电局,办妥了年休假的手续,在他们科室,芳菲已经是老资格的员工了,有足足15天的带薪假期。
自局里到自家小区大约4公里,芳菲穿着运动鞋,大约要走一个小时。
走到一半的时候,芳菲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吓了她一跳,她有一点不敢置信,可是,她回味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个想法很棒,真的很棒!
昨夜,她回到家里,家里的灯还开着,李江河却并不在家。桌上放着两杯茶,一个是蓝色眼镜男,水已经喝了大半,一个是粉色发箍女,水满满的,都已经冰凉。
这真是难得,芳菲心想,难得李江河能比她到家早,难得还给她冲上了一杯茶。可是,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几天不用这个粉色发箍的情侣杯了,她用的是杯盘上,那个清明剔透的骨瓷杯。
是不是那个叫陈忆芊的女孩已经向他汇报了战果,他是欣喜的吗?抑或歉疚的?或许还有些许的懊悔?他看来是找她去了,怕她自杀?怕她出走?
芳菲把灯关了,坐在沙发上对着黑暗发呆。
“我们在一起426天了。”
“我怀过川哥的孩子!”
“没有爱的婚姻是可耻的。”
她想得木然,没有愤怒,没有伤心,唯余疲惫。
楼下的鸣笛声吓了她一跳,有点像是自家的车,她开开灯,果不其然,她听到了李江河的脚步声。
“芳菲,”李江河看着她,有点焦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突然就笑了,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更像一个孩子,他偷了东西,想装着若无其事,却用满脸的惶然告诉别人,是我偷的。
芳菲静静地看着李江河,想等着李江河说什么,可是,李江河对着她的笑却突然轻松了,说,“你急死我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啊?”
她失望了,战火明明已经燎原,可他李江河竟还一无所知,自以为天下太平,万里无疆。
看来,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满打满算,以为她芳菲必然挑起后院的熊熊烈火。
可是,即便烈火焚身,她又怎会容许他人作壁上观?
这才是她芳菲的性格。
走着走着,芳菲觉得神清气爽,她重新梳理了一下刚才那个大胆的想法,坚定了实施的念头。
一股泪水涌上眼睛,芳菲克制着抬头看天。
天气真好,她想。
(二十四)
米蓝色的桌布上摆着三副餐具,碗碟盘、汤匙、筷子一样不少。芳菲昨天回来后睡了一天,今天一早,就开始准备。现在,万事俱备,只等东风。
她想起莉莉和漾儿昨天好奇地问她这么长的假期准备做什么,她无法判断莉莉到底在这件事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只笑笑说,她要唱一场大戏。
当时,只是顺口一说,可现在,她真觉得这是一场戏了。就像谁说的来着,人生就像一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是,她现在突然明白,无论什么样的戏码,谁也不知道是谁,左右了剧情的发展。
她给陈忆芊打电话,声音平静无波:“芊芊,今晚我准备了几个小菜,想邀请你一起共进晚餐。”
她给李江河打电话,声音淡然平和:“江河,今晚务必回家吃饭,我邀请了一位贵客。”
陈忆芊先是诧异,后是兴奋,芳菲听得出来她压抑的激动,“真是一只好斗的小母鸡。”芳菲心想。
李江河是很忐忑的,芳菲知道,这两天她始终淡淡地对他,既无悲也无喜,不多说话,拒以千里,正是如此,她知道,李江河必然排除万难回来吃饭。“那就好。”她想,“人全了戏才好演。”
她坐在餐桌的这一侧,在对面的两个位置上分别摆上那一对情侣杯:蓝衫眼镜男,粉色发箍女。
她在自己面前放上了今天上午刚买的杯子,和蓝衫粉色对杯形似而画不同,是一个身着青花瓷旗袍的麻花辫女子,画风清淡雅致,是她喜欢的风格。
今天一早,她去采办,偶然见了一家名为“简.爱”的小小店铺,应该就是筱雅买杯子的店铺,店里一侧摆设的都是形式各样的情侣杯。看中这一个,问了价格,说是99元,只成对不拆单。她想了一想,付了一张整钞,转身欲走。
可那店主却叫住了她,把那配对的杯子当着她的面轻轻扔进了角落里的一个置物箱,杯子落入的时候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芳菲的心也跟着轻轻颤动了一下。
“杯子可以不要,”店主说着,递给她一元找零,说,“这一元钱不能不要。”顿了顿,年轻的声音又补充:“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99分的亲情,没有100分的爱情。”
芳菲有些诧异,这才抬起头看店主,店主个子挺高,她先是看见他别致的胸牌,“我叫蒋杉,不叫老板。”然后才看见他的脸,分明是个只有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却说出这样耐人琢磨的话语。
芳菲坐在桌前,想着“我叫蒋杉,不叫老板”那句话,她想,这真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窗外,暮色渐渐地蔓延……
(二十五)
李江河下了班就急急地开车往家赶。下午接了芳菲的电话,他一直坐立不安,这两天芳菲不问,不说,他很想解释的,有时候,甚至想,芳菲你骂我吧,你打我吧,只是不要这样不咸不淡。
可是,芳菲什么也不说。
他在楼下,抬头望向自家窗口,看见芳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稍稍松了一口气。
进了家,他还没等看清那位“贵客”是谁,一声称呼就传了过来。
“川哥!”
是陈忆芊的声音!
竟然是陈忆芊的声音!!
李江河瞬间犹如雷击,呆愣在了原地。
(二十六)
陈忆芊接受芳菲的邀请之后,小心脏雀跃了好一阵子。她给李江河打电话,试探李江河的态度,可李江河竟然一直未接。
“好吧!”陈忆芊心想,“那就这样!”她握握拳头,给自己鼓劲。
下午正好没课,她去发廊打理了一下自己已经稍稍有点长的短发,接着,又去美容院做了皮肤护理。
从美容院出来前,她对着镜子花了个淡淡的妆,镜中的自己,年轻,貌美,富有朝气。她想,爱情必胜。
陈忆芊从来就知道李江河没有离婚的勇气,她也曾经说过她就是爱慕他,并不在乎那一纸婚约,可是,天知道,在最初,她确实是那样想的,但是,在那次怀孕之后,她的想法变了。
她为什么不能争取婚姻?她仰慕他,他疼爱她。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她不能?
来到李江河的家中时,还只有芳菲一个人,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芳菲始终微笑着,看不出伤心,看不出悲愤。她有点奇怪,这个女人是怎么了?怎么能这么平静?莫非她早就不爱李江河了?
(二十七)
最后上来的一盘菜是清炒土豆丝,这是李江河的最爱。
芳菲每次都能把土豆丝切得长短粗细均匀,炒的色泽清透,口感爽脆,每次李江河在家吃饭,这样一盘土豆丝几乎是必备菜肴。
三个人按杯子的位置已然坐好。
荤素搭配的六个菜已经都妥妥地盛在了青白色的磁盘中,刚刚端上的土豆丝还冒着热气。
一瓶红酒已经打开了木塞。
芳菲把红酒分别给李江河、陈忆芊、自己倒上,是高腰的玻璃杯,芳菲知道红酒浅酌,可她还是把每一杯都倒得满满的。
“江河,”芳菲举起杯子,微笑:“芊芊是莉莉的妹妹,一直视你为偶像,今天我把她邀请到家里,是给你一个惊喜。”
李江河的脸色已由最初的白转青,青转白,慢慢恢复了正常的脸色,所幸这几分钟芳菲在厨房里忙碌,并没有看见他变脸一样的神色变化。而陈忆芊则一副青春活泼,天真无邪的样子。他有心想问问陈忆芊,却发现根本开不了口,他怕了,觉得自己毫无准备地被曝在闪光灯下,他不知道自己演的是什么角色。
听到这句话,他的心中波涛又起,他看陈忆芊,后者调皮地给他做了个鬼脸,他看芳菲,淡淡的微笑平静如水。
原来,真的,就是一个惊喜?只是一个惊喜?!
“芊芊,”芳菲继续说,“你的到来我想一直是江河的梦想。”
芳菲说不下去了,一下午,她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我就当自己是个演员,一定要把这场戏演好。
可是,芳菲努力微笑着,心想,原来,演戏好难!她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红酒就下去了一半。
酒能壮胆。
对面,李江河愣愣地看着她,眼神惶惑不安。
对面,陈忆芊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热切企盼。
她想起《甄嬛传》中似乎是甄嬛或者华妃的台词,“今天的我,之所以为我,是因为你们。”
芳菲努力微笑,一鼓作气:“今天,我把芊芊邀请来,是庆祝你们相识438天。”
李江河傻了。
芳菲微笑,继续:“芊芊,从今以后,我叫你一声妹妹,可好?”
陈忆芊有点摸不清戏码,傻傻应道:姐姐。
芳菲环围着酒杯的双手,露出了压迫的煞白。依然微笑,看着陈忆芊渐渐迷茫的双眼,“从古至今,哪个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
她转头看向李江河,后者煞白的脸色让她的微笑更甚,“是不是,江河,连郭校长都如此,又何况于你?”
芳菲不等李江河说什么,继续道:“我在想,芊芊,” 她一直让自己微笑微笑,可是,声音的寒冷却再也克制不住,“江河找你,实在是既省钱又安全的事情。”
陈忆芊多少有点明白过来了,颤抖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啊。”芳菲觉得自己这才进入了角色,她真的微笑了,“我觉得江河有你,总比娼妓好!”
“啊!!!”陈忆芊再也克制不住,她尖叫着站了起来,捂住了耳朵,同时,看向了李江河。
李江河握住酒杯的手抖着,一声不吭。
“川哥!”陈忆芊声音带着哭腔,“川哥,你快和这个女人离婚!”
李江河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他不敢抬头,不敢应声。甚至,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了思想。
芳菲突然觉得这一切都离自己好远,她好像只是一个演员,按照台词继续飙戏,“你来告诉我,你那么那么地爱他,你为他怀孕打胎,我想既然如此,你一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不论当妾、当娼,你说呢?”
“你,你,你们……”陈忆芊哭了,她看看一直微笑着的芳菲,看看低头不语的李江河。
“你真恶心!你竟然……你竟然侮辱我!”她说不下去了,眼睛里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
“你本来就在作。”芳菲觉得笑得好累,终于冷下脸道:“却说我在侮辱你?!”
陈忆芊呆愣了三秒,猛地就近拿起一个杯子就要向芳菲泼去。可杯子拿起的瞬间,一只大手握了过来。
她吃痛,杯子瞬间落地,那个有着粉色发箍女孩图像的杯子立刻在地上四分五裂。
“呜呜呜呜……”哭出声的同时,陈忆芊用左手狠狠地扇向那个握住她手腕的男人。
她一直以为的,那个爱她,却因为责任而不能娶她的男人。此时此刻,他选择了保护他的妻子。
“啪”的一声清脆,李江河松开了手,无力地垂站在一侧。
陈忆芊眼泪滂沱,向外面跑去。
芳菲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陈忆芊跑开,看着李江河怯懦地抬头。
“芳菲!”李江河觉得嗓子很干,努力了半天,挤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李江河!”芳菲的声音平静得她自己都无法相信,“我恨你!”说着,她背上早已准备好的两个包,转身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李江河无力地坐下,双手抱头。良久,他的嗓子里发出小狼一样的呜咽声。
餐桌上,蓝衫眼镜男子与青花旗袍女遥遥相望,中间还有一盘微微冒着热气的清炒土豆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