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府上的聚会一向是逍遥事,无非是吃点好的,再喝个痛快,又因邀的都是季家小辈,更是恣情地欢乐。褚熠喝得半醉时,来了踢蹴鞠的兴致,众人便又在庭中踢了一会儿白打。
酒喝多了,齐王连篇累牍地抱怨:“都怪天黑,本王都栽大跟头了!改明去和皇兄讨几颗夜明珠,亮了好走路。”
南山也醉得厉害,在广寒院的月桂下笑话他。夜深时,众人也就散了。
第二日,南山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她一睁眼,就想起了答应玉真公主看马的事。她忙起床穿衣洗漱,再胡乱吃了些茶点,骑着马就往公主府去了。
一路骑着马,她只觉头疼,加之一夜醉宿,脸色也不是十分好,精神也是恹恹的。夏日的天变脸极快,南山出门时天还是万丈晴空,快到公主府时,带着雨水和草泥气味的风已经一阵阵刮来了。
她刚到府邸门前,时常跟在玉真身后那个小丫头莲儿便急忙迎了上来,“大人,你来啦,还没有用过午饭吧?公主刚刚备了午饭。”
“刚吃过些茶点,昨夜酒喝多了,今天也没什么胃口。”南山将缰绳和马鞭递给一旁的小厮,同莲儿一起跨入了公主府的大门。
玉真的府邸,她也是头一次来,便跟在莲儿身后,边走边看。
褚桢赐给玉真的这处宅子,极大,楼阁华贵,园景别致,看得出栽种的花草树木皆是名贵,也长了颇有一些年头。
越往里走,古树越是茂密,苍老的树皮卷着不愿脱落,挤成一团又一团的褶子,粗壮的藤蔓如蛇一般在密匝匝的树叶间蜿蜒,扭曲出古怪的形状。
树叶繁茂连成一片,一丝空隙也没有,树下阴冷潮湿,地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
初夏时节,走在公主府里,南山竟觉得一丝丝寒气渗入了骨头里,她问莲儿,“这如此阴潮,公主的身体怎么能受得了?”
莲儿微微回过头,脸上带着笑,“是寇夫人同公主说的,这些古树岁数大了,都是有精魄的,乱砍乱动都不吉利,公主这才任由它们长着。”
“胡说,哪个寇夫人啊?”她眉一皱,抬手扯了一片树叶下来,那树叶大概也是要成精的树叶,又厚实,又粗糙,锋利的叶边如同锯子一般。
“就是那日在马球场,寇星驰寇大人的夫人。”莲儿耐心答她。
她一甩手,将手里的叶子扔到背后,“都是胡说八道,隔日找人来打理打理,这样住下去,非要得病的。”
莲儿也不敢忤逆她,只是唯唯诺诺地躬了下身子,“是,大人。”
莲儿带她到花园中时,玉真正在侍弄花草。本来这花园修得开阔,种的仙花神草也很别致,然而经四周几棵高大槐树密林合围,一时间园中没了颜色,阴惨惨的,显得可怖。
南山走过去,朝玉真一拱手,“参见公主。”
低头抚着六月雪的玉真侧过头来,宝钗下的金色碎珠流苏在她脸旁轻盈摆动,“大人,先吃些午饭吧。”
“我刚吃过些,不饿。”她抬头看向玉真,看见她头上正戴着那个牡丹卷草簪子。
“那茶点总要吃一些,恰巧要下雨了,隔一会儿再去马厩吧。”玉真又低下头,嘴上含着笑,择掉了几片枯黄的叶子。
玉真带着南山去了正对着花园的一间房子,布置得舒适,却依旧逃不过那发霉的阴沉。
屋里燃着香,是南山所未闻过的味道,她感到好奇,到含苞荷花状的青铜香炉前静静地闻着。
“那是寇夫人送来的,她很喜欢这种香,每年也要分我一些。”玉真坐在榻上,玉手偎着香腮,绫罗衣袖落在桌上,露出她柔荑般的小臂。
“这香叫什么名字?”她走过来坐在榻上,听见雨打着屋后的芭蕉,转眼一看,细细的雨如珠帘泻落,悄然便教天地水色一片。
“我也不知道,寇夫人送了,便就用了。”
云雨初降,天色暗沉,这间屋子后又种着大片芭蕉,遮挡了本就微弱的光。
屋中一时暗得如黄昏时刻一般。玉真答完她,便吩咐下人点上火烛,又对莲儿说:“沏一壶茶,再把点心送上来。”
南山闭上眼,嗅了几口这香,火烛摇着她睁眼时颤动的睫毛影子,“江南的水榭香也很好,改日送些给公主。”
她看见玉真忽然矮下淡淡的眉毛,脸上笑容被雨声冲淡,“大人是,是不喜欢这香吗?”
“那倒没有,这香很好闻,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南山用刚刚端上来的茶水浇灭了熏香,她拿开那发烫的香炉盖子,本着往日做捕头的牺牲精神,手指捻起一点黑色的烟灰看了看、闻了闻、尝了尝。
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味消失了,她亦不记得这是什么味道,可这突来的一丝气味却触到了她心中的禁区。
香灰毫无异样,她可以笃定。玉真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心中也生好奇,“大人能看出香是什么做的吗?”
“可惜了,我才疏学浅,识不来香,就是好闻,公主也给我一点拿回去就好了。”她拍掉手上的灰,一看莲儿端上来的点心竟是碧水云瑶酥,把熏香这点事情立即抛到脑后了。
她要香的事情,玉真自然答应,南山忙着吃酥,却也没忘了问玉真,“齐王爷送到公主府上来的?”
“昨天吃过后,自己回来照着模样做的,也不知道味道对不对。”玉真看她喜欢吃,脸上又漾起那般甜蜜的笑来。
“对对对,对极了。”南山连忙点点头。
南山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吃完那一盘碧水云瑶酥时,窗外雨声渐稀,天也渐渐放晴。玉真提议去看看马,她却嘴里塞着一个酥,说道:“公主,你等我一下。”
话音未落,只见她不走正路,一手拄着窗沿,轻巧一跃,便跃到了窗外。玉真也看不清她在窗外做什么,只见南山拿着把短匕首,在屋外砍来砍去,没一会儿,窗外的芭蕉就阵亡了大部。
南山跳进来时,喘着气,发上沾着雨珠,袖子裤脚都挽高了,一副刚刚下地回来的样子。
玉真眼里的干农活都“带月荷锄归”这般优雅的,玉真眼里的南山也是“明月照我襟”这样的美好,但等真正理完桑麻长短的南山往她眼前一站时,她终于明白文学是多么的高于生活。
南山把匕首挂回腰间小勾上,拍着自己身上的蜘蛛网,“公主,芭蕉还给你留了两株。”她转身指着那透着艳艳光芒的窗,“这样就敞亮多了,风景也不赖。”
白的光照进黑的屋里,冷冷的房里立即便有了暖意,南山一身浅色的衣裳披着阳光便更浅,像融进光里一样,也或是玉真看来,她便是光。
她带着光走过来,对玉真说:“公主,我帮你挑马去吧。”
从公主府离开时已是晌午,玉真柔弱,南山便替她挑了一匹袖珍且脾性温和的母马。她出府时,莲儿给她送了一包熏香,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曾向玉真讨过香。
莲儿又拿出一只锦盒,说什么“今日陛下刚刚赐给公主的”,什么“府里用不上”,又什么“齐王府也赐了,可是独独的两颗”。
南山开盒一看,心骤然缩紧,那是一颗夜明珠。昨夜褚熠醉酒时的胡话她听得明白,她感到一阵冷。昨夜他们如何欢愉,便有人如何禀报给皇上,看来这人很称职,一句话也没落下。
南山道了谢,将盒子揣好,她没有回季府,而是往巡抚司去了。
王蔻刚刚开始学习金刚菩提剑,正是片刻也不能放松教导的时候,尽管这颗夜明珠又令她心烦意乱,可她依旧是更放心不下自己的学生。
到碧航武院时,她果真看见王蔻一个人在练剑,而别的孩子已经练完了一天的功,在隔壁院子里踢着蹴鞠。
王蔻毫不烦躁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招一念刹那,南山走过去,往走廊的台阶上一坐,“歇会儿吧。”
“教头。”王蔻双手握剑往面前一提,而后放下剑来。只听隔壁院里一个声音也喊着“教头”,那人只喊了第一个字,南山就听出是罗在的声音。
她头也不回,“能去踢蹴鞠了?那明天就开始练剑。你伤刚刚好,练个七遍八遍也就得了。”
罗在一下跳到她旁边,摇着她的手臂,“我练我练,教头你就教教我别的剑法吧,王蔻都学新的了!”
“行啊,那你把昆吾剑法练到王蔻那样,我就教你。”
南山一句话便教闹腾着的罗在偃旗息鼓了。求老师不行,罗在便转而向王蔻挤眉弄眼的,南山怎会看不懂他的小心思,“王蔻也不会教你。”
罗在蔫巴巴地坐着。
她看看这粉饰玉琢的少年一副委屈模样,也毫不心软,踢了他晃着的脚一下,“好了就练剑去,歇了多少天了?”
罗在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把南山撞得一歪,便跳到地上回屋去拿剑了。她也站了起来,向王蔻招了招手。王蔻明白她的示意,拔出剑向她刺来。
这次南山依旧夹住了他的剑,不同的是昨日夹住剑头,今日夹住剑腰,她嘴角浮起满意的笑,“很好。”
听到她的夸奖,王蔻脸上也现出笑意,笑遮不住他眼中疲惫。她问道:“怎么?没有休息好吗?”
“昨天练完昆吾剑法,想着温习一下昨天学的,不觉就天亮了。”
眼前的少年温文尔雅,练剑的刻苦超过南山的想象,她很难将他同“杀人”二字联系起来,包括罗在,天真烂漫的少年,他们对剑和剑法那般的向往。
他们日夜不休,流下汗水与血水练就的剑法却只为在夜中行凶杀人。
她忽然怀疑自己教授剑法的意义,不是守卫正义,不是扶助弱小,不是光耀门楣,亦不是传承剑法,而是为了杀人。
为了干净利落地杀人,杀了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再去杀下一个。这些孩子为了杀人而活着,杀得越多,杀得越好,越能出人头地。
为了巡抚司残酷的生存法则,她不得不将孩子教好,练得越好,越可避免被生存淘汰。然而有第一,必然有最后,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南山忽然的沉默令王蔻不安,他低声道:“教头,你怎么了?”
她沉思一醒,立即舒展开眉头,太阳刺得她眯起眼睛,“没什么,还是要注意休息,累坏了就不好了。”
“是。”王蔻简单地一答,又开始练剑。
少顷,罗在也来了,一人练昆吾,一人练金刚菩提,互不打扰。
刚刚所思的问题如浪潮将她围裹,隔壁院子孩子们的吵闹声音令她心烦,尤其是在这样的夏日里。
她去教台上提了自己的戒尺,两步便冲到了院里,正玩得开心的少年们慌忙弃了蹴鞠,跑过来站好了,像是犯了大错一样低着头,挨个问南山“教头好”。
她那皱起的眉慢慢缓和,面庞冷如风雪夜的归人一般,“踢会儿吧,小声点。”
既然无可避免被生存淘汰,享受一时半刻少时应有的快乐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