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儿已坐回了他坐惯的角落里,身下多了条破被,是他昨日赖着脸向衙役讨来的。
张生同方知县说了许久,觉得口舌干涩,便欲喝水。但将手伸到那水盆前,又望了一眼张三儿黑渍渍的一双手,忽然不愿喝了。张三儿在角落里窥着他,畏畏缩缩地道:“相公你喝罢,这水是昨晚打来的,我没碰过。”张生心事被他看破,干咳一声,捧些水喝了。
张三儿待他喝过了,才走过来喝水。张生见他手上厚厚的茧子,又有几道新伤、殷殷红着,该是这两天被衙役打的。张生愧歉地向他道:“张三哥,这几日我心里有事,不是故意不同你说话的,向你赔个不是。”
张三儿忙道:“张相公你可别这样叫,小的担不起。”张生撇条凳子来,让张三儿与他对面坐了,询他家在何处、什么身份。
张三儿毕恭毕敬地虚坐在凳上,道:“张相公,我住在城东门外三十里的梅山岙,是个佃户。我听你和方知县说话,才知你是新科的举人老爷。你让我与你同坐,小的实在心里高兴得很。”
张生叹口气,道:“什么举人,既保不了他人,也保不了自己,好稀奇么。”
张三儿道:“张相公可别这么说。您福气好,家里供得起读书,又有功名在身,处境可算是在天上了。小的没您那么好福气,这一生到底,也就安心做个佃户了。”张生看他模样,想到自己家里的几个佃户。每年上粮时,他们总等在门外,父亲叫到名字,方才担着粮,小步快走到堂下,将粮称了。往往还送来些新鲜菜蔬,见到年纪尚小的张生,也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小张老爷”。他不爱听,见到随着来的、瑟缩在门外不敢进来的佃户家孩子,想去叫进来一起玩。父亲却将他赶回后堂,待佃户们走了,板起脸教训他好好读书,再不许与佃户家的孩子玩耍,“若现在贪玩,将来一样的没出息,也去做佃户好了。”
张生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的“小张老爷”,因为他生来便是“小张老爷”;但既然生来便是“小张老爷”了,又如何落的“没出息”、要去做个佃户呢?这个问题他从没想过,他脱口便问张三儿:“张三哥,你从小便是佃户么?”问罢,才自觉有些失礼。
张三儿不料他有此一问,愣了愣,便说起自个儿身世来。原来直到他父亲这一辈,也还是有些自耕的田地的。十年前谶乱时候,吴郡匪乱不断,便要每户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去当兵抗匪。张三儿家穷,没有钱财去向那些抓丁的胥吏求告,他父亲便与叔、伯分了户,从而躲过兵役。谶乱结束后,他父亲得了痨病,分到的那几亩田卖给叔父换来药汤,也没能救起一条命。张三儿既没了父亲,又没了地,只好给叔父家当佃户,勉强供养起老母。前年里,母亲也死了,从此他便一人过日。
看他边说着,边不停地揉着被衙役踢打的伤处,张生又问道:“怎地你被他们抓来此处,是你那叔父与你不善么?”张三儿答道:“不是的,叔父虽买了我家的地,待我却还是如自家子侄,并不比一般佃户。他们抓我,是为了梅山岙抗粮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