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这时才知,方知县对付张三儿的伎俩,同用来对付他的,其实并无分别,都是一个“拖”字。
他不禁觉得奇怪,方知县既然使得这招“拖”字诀,便该是打定主意将他晾在这里的。这才晾了三天,又怎会急急地在一大清早,便来细问他所告的案情呢?难道自己这个举子身份,竟还有些份量?
张三儿见张生低头不语,知他又在想心事,便走回角落里躺着去了。张生回想方才张三儿所说交粮的冤情,才慢慢咂摸出父亲那句教训背后所藏着的、千百年来比那丹书铁券还要硬挺的道理。前几日里,方知县狠狠撂下的那句“想通了,再来问这一句’解元便如何’罢”,此时竟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脸火辣辣的。
从小,他自孟夫子处所知的读书考举人,都是为了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则朝廷开这一门考试,也是为了能够拔擢出一些能够立心立命、赖以经世济用的人才。但直到今日,当张三儿晓得他的举人头衔,说出“你既有了功名,从此便可不必缴税纳粮”;又想到驿店门外自己和王生被人簇拥着时,边上几个没考取的投来的三分嫉恨、七分艳羡的眼神,张生方才隐隐觉得,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朝廷最初的用意和万千士子真实的效用,是不同的。
于朝廷而言,读了书的士子们,便是他挑选官吏的广阔池塘中,一尾尾鲜活跃动的鲫鱼。他用科考这一张网,便可遴选出其中大多数材质优秀的;于读书人而言,读了书,便有了考中的机会,一旦考中,不但可以免于交粮纳税,更极可能获得决定今年每亩收几石粮,甚至决定一个妓子、一个佃户死活的权力。这种权力之大,不由得天下士子不趋之附之、若过江之鲫。
想到此节,方知县轻描淡写的一句:“葛员外若是将来使唤菱香不顺,将她打死了,也只需向我通报一声即可”,重重地一字一字印在张生的脑海里。他依稀看到,天上存在着一块布满了刀子的巨大铁板,葛员外、方知县他们,都是焊在铁板上一把把沾满血的刀;菱香、张三儿他们在地上拼命地号哭奔走着,每次天上铁板落下,地上都须有几个人血肉模糊地死在那里。张生却不知,自己该与菱香他们一道奔走着,还是正与方知县他们面目狰狞地排在一道。
他忽又想到当日王妈介绍菱香的身世,说她原也是清白人家姑娘,谶乱中流落至此,家破人亡才入了乐籍。这样算来,当时她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她颇谙诗文,想必是儿时父母教过些根基,若一路平顺,到了十六七的岁数,本该调弦念诗、是最好的年华。可她却只能委身北里,在酒污阑干之间苟且得生,还落得个香魂零落、葬身井底的结局。
又只因她身在乐籍,江先生、葛员外他们,甚至连王生、王妈、方知县等等,都没将她当个人来看待。她的死之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如同槭树上又掉下一片红叶这样的事情罢了。如今方知县愿意听取案情,并不是他看重菱香性命,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这个稀里糊涂得来的举子的身份。张生心里愤懑不平,兼还有着几分惆怅与惋惜。
他举眼从那小小的方窗中看出去,灰茫茫的一方天空中,偶有几只寻食的雀鸟飞来飞去,杂着稀疏的雨点。秋意已有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