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将朱阿四与周同祥两个尸身在河边草草埋了,吴道凝便令他们取足了水,将难驯的几匹胡马尽都杀了,担起李福来向北出发。
朱阿四的几个楚郡同乡各留取了他一束头发,扎成了结藏在怀里。周同祥年纪幼小,一队人平时待他如家中弟侄,他时常偷懒耍滑,众人都替他遮掩。却不料今日他因操练不熟,竟枉送了性命,各个心中都觉老大不是滋味。
吴道凝将马让与腿上受了重重刀伤的蒋大海骑着,自己步行在队伍的中间。他暗自思忖,颇觉不妙:方才动身前,他翻检胡人尸身,所携并无太多食水,显非多日跋涉到此。此处尚在清水河营之南二百许里,按说还是汉军地盘;胡马虽较汉马更为耐劳,但一日所行,至多也不过一百五十里。难道北胡军势之盛,竟已在几日之内将清水河营连同附近的几个营盘尽数拔了,将那狼纛金帐,逼近到了北境鼻息之下?
又想到有两匹胡马奔回,胡人定会得知这批同伴遇袭。只怕他们就在左近,若是点齐人马杀来寻仇,那便插翅难逃。
但眼下再多的顾虑也是无用,只有领着这一队人尽快赶到清水河营中,才是燃眉之急。吴道凝便将这深深的担忧藏在心里,仍是催促着兵卒不停赶路。他暗自小心留意,只觉这茫茫原上、处处都藏着危机。
八月的风一阵冷过一阵,将地面的水气带到天上,聚作云团向南飘去。原上的草已枯了一半,枯断的草根与黄沙被卷进风里,烟尘滚滚。西边昏黄的地平线上,太阳只剩了一个发白的轮廓,眼看就要跌下去了。
吴道凝估算这半日只行了四十余里,要在明晚赶到黑沙岗,必须趁天光敛尽之前,再赶出一段路来。他便令众军士少歇,吃两口干粮即要动身。
陆全发与张自旺担着李福来走了半天,此刻将他小心翼翼放平在地上,自己两个已是手脚疲麻、瘫坐在地上。吴道凝上前查看李福来伤势,见他四肢躯体仍是无法移动,唯一双眼睛结干了泪渍、幽幽地向外打量。吴道凝不忍看他眼神,便让陆全发喂他喝些清水。
鲁郡农户陈大有、陈二富兄弟见陆全发两个疲累,便抢先担起架子走了。一队人在深深的暮色中一声不吭地走着,北风卷地,将草、沙吹得飒飒作响,偶见几颗枯死多时的胡杨树残躯立着,却似幢幢鬼影一般。
又行了十几里,天已完全黑了。吴道凝捡了一处望南的低坡,便命令在此驻扎。蒋大海、黄忠信两个轮流骑着马歇过,便去坡上放哨;其余众军士在坡下避风处生了一堆火,围着躺了休息。
这一日在草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了近百里,又历经了一场死战,汉军各个精力竭尽,不消一会儿,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
吴道凝心里忧虑,却不敢睡,枕在甲上养了一会儿神,便轻手轻脚地爬上坡去,将蒋大海换下去休息。他与黄忠信两个背靠背坐着,望着无边无际、黑黢黢的一片荒原。
愈发凌烈的北风贴着地迎面袭来,天上的星河都被风尘掩了。吴道凝将刀搁在一旁,双手埋在腿间蜷作一团,仍是冷得两排牙“咯咯”地响。黄忠信拍拍他肩,说道:“吴大人,北边冷,朝着南边好些,我同你换个地吧。”吴道凝谢过他,便坐到身后去。
这一边确实稍好受些,吴道凝搓着双手,极目远眺,依稀可见矮矮的一排秦岭,远远地连向天边。低低的天上,挂着弯弯一道月牙,风沙拂过,月的周边散发着雾样的流光。
身后忽传来黄忠信沙哑的话音:“吴大人,你从胡人手里救了我们十几条性命,兄弟们都承你的情。”
吴道凝叹口气道:“是我大意,全没料到此地竟也有胡人出没。老朱、小周两条性命,本不该丢的。”
黄忠信默默不语,良久才道:“你往日督促我们操练,小周偷懒,你总要重罚,我们常常护着他。今日他去砍马臀、才被马蹬了,其实是被我们害死的。”
吴道凝喉头似被什么顶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慢慢地,他才道:“也不必自责了,刀枪无眼,我等身在军伍,早有了马革裹尸的打算的。你和小周同乡,返乡后,多替他照料些家里的事情吧。”
过了一会儿,听到黄忠信也冻得倏倏发抖,便令他下去,换一个上来。
蹭蹭的脚步走来,吴道凝回头瞟了一眼,上来的却是陆全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