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晴空之中,魔龙飞翔,仍是在它的口中,两人静默,但与前时所不同的,是两人交换了位置,这回是霍雨儿倒在了石坚的怀中昏迷着,石坚则搂着她,只用下颌尖压着她柔软的顶心头发,怔怔发呆。
不知多久,一个声音忽在他心中响起:“小伙子,我是魔龙。我飞了这许久,只听任你二人谈心,但终究你要看看,我们须飞向哪里?你们也不能永远在天空吧?虽然这个我倒并不介意。”
石坚心下突兀地现了这声音,他自是一惊,随后恍然,方知原来这魔龙是这样与人沟通,遂连忙道:“对不住了,前辈,让你久等了。也感谢你之前的出手相救,刚才我就一直想说,但是不知该如何与您说,实是惭愧……对了,雨儿她没有事吧?”
“她没事,伤虽也重,但不难自疗,现就是累到了,估计睡一天,到时她自会醒。这女娃子我虽也是救了她两次,当然,这次是顺带也捎上了你,但终是她也于我有恩。我将来也仍有事托付于她。所以帮你们自是份内之事,所以你也不必过于谢我。现下你且辨认一下方向,我们自去哪里?”魔龙慢条斯理道。之后将口又张得大了一点儿,方便石坚眺望。
石坚也不再纠缠,向外面看了看,须知这魔龙也并未全然只向西飞,乃是飞到一定距离,待后方不见有人来追,便是折而向东南,乃是向着远方陆地方向,迤逦滑翔而来。
待石坚细看了前方,远处此时却已隐隐见了陆地模样,其中,有一突出四面甚多的高峰,上覆白雪。
石坚一见大喜,因此地已是家乡范围。魔龙飞行的正前方,大致二三百里许,正是自己十余日前离开的家乡,堑犁村!这命运,竟然在此时似有意无意般地,又将二人送回了最早出发的地方。
石坚忙对魔龙道:“我认得这里,您只向那处小村飞,待得无人的海边将我俩放下,我自识得路。你且在这海中休息,等雨儿醒来,她必会去那海中寻你。”
魔龙“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只在那离村还远的海上平平稳稳地降了,只闭了口,在海中惬意地游向了村外里许的海滩,又张口伸舌将二人放了出来。
远处它已看见,正有一牛车从外面沿着海边小径,奔村里缓缓而来。它将此事也告诉了石坚。石坚听它描述,知这是村里的田把式刘二虎子,此人为人最是老实诚恳的,遂放下心来。
魔龙见了无事,自是沉入了水中自去快活。全身而回归大海,于它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时,刘二虎子牛车赶过,见到路边石坚风尘仆仆,竟背上还背了一人,便忙停了牛车在他身边,问他可是外出回来了?这是要去哪?
石坚答道:“谢谢刘大哥,这是村东头田奶奶的外甥女儿,我们是外出回来,恰逢她偶感风寒,身体虚弱,现在又是昏睡。麻烦你送我们回村里吧!就去田奶奶家。”
刘二虎子也不以为意,还帮石坚把霍雨儿搬上了车子,在石坚的腿上枕好,让她不致太颠簸到,就一声吆喝,赶了牛抬蹄行了起来。小半刻,就进了村。
到了田奶奶家门前,石坚叫门。再不一会儿,几人就进了田奶奶里屋,只将霍雨儿搬到了炕上,盖好了被子予她休息。
石坚一边拿了沾水的干净的汗巾为她轻轻擦去颈上的水渍,一边对被他叫住的刘二虎子道:“刘哥,你听我说,我有几件事要请你帮忙。我身上现下不便,无法走动,只请你帮我唤几个人来,这些银子与你,谢你刚才载我们回来,和为我跑腿。”随说,随自包袱中取了二十两银锭交给刘二虎子。
刘二虎子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道:“应该的应该的,哪里要收你的钱?你也没钱,这怎么可以?”
石坚只笑道:“我这趟出去,自挣了些银子,这些钱于我不算什么的,你只收好。怎么能让你白跑?不然我不心安。而且我确走不动,你不收下,我又不能让你帮忙,可又谁来帮我?我以后又怎么找你办事?”
刘二虎子听了他这一大番话,有些转不过来,但知道他态度恳切,看他包袱中也自是有一些银子,所以也就半信半疑、半推半就地将这银子收了下来。
也别说,收了银子后,刘二虎子动力十足,将石坚交待的事,一样儿一样儿办得妥妥帖帖。
石坚自是借了外屋办事,找人,说话,又找人……待得诸事办妥,已是近了晚间。
田奶奶只是在里间坐着陪着昏睡中的霍雨儿。
她自认得石坚,也知道霍雨儿的为人。但这几天不见,她只觉得,这二人似都变了很多很多。
霍雨儿一直昏迷,但身上的沧桑她却感知得到,自不是十余天前在自己家里雀跃的那般模样。
而这石坚,直如完全变了个人,成熟、稳重、有心计、知道人情世故,田奶奶如不是听了他的声音,感得到他的气息,不然绝不敢相信这是十多天前那个在村头一个人坐在地上,头插草标的痛哭悔恨的少年。
田奶奶知道,石坚这一下午忙了两件事情。一件是不但把自家院子又买了回来,还将隔壁老迟家也以五千两银子的价钱买了下来,连夜改建来做新房。二件便是与杨家衣铺掌柜的议妥了与他小女杨灵铃后天成亲的婚事。
想那二人谈及买房当时,老迟初时确是被他吓到了,忙道不可,但后来似是见得石坚的银子确是许多,才忙不迭地应了下来,还直道:“真不愧是做好人有好报,只你石子仗义,这我都知,不愧我当初帮你们母子这一场,我这房院,便是五百两亦是多了,啥也不说了,你的情我都领,都是老迟叔我没有错看你,你既如此,你也无亲,以后便是我老迟的亲侄子!其余事你概莫操心,我都帮你联系、办好……也不瞒你,那镇上我早看中一处院子,也早是想搬家了,但正是需用一些银钱还不凑手,你这真是……真是……”之后自是去忙碌,就是大半个下午,将能不带走之物尽是送分与了村里乡亲,众人热热闹闹地分东西之下,果是没用甚久即腾出了房子与石坚,而老迟现大把的银子在手,也是不再把有些个旧家什看在眼里了。似也是他随搬家唤来的十几位工匠,又转手即帮石坚新房施工,石坚厚厚的定金下去,他们便不计工本地连夜开始赶工,打通、翻修相连的这两个房屋、院子,另分那一、二人顺带采买家具、新房物事。
再说这婚事。石坚也是先打听到对方这些日子还未许人后,便自请来了媒婆,向那杨家衣铺的掌柜,就是那位杨叔叔提了亲,欲娶他的小女杨灵铃为妻。插说一句,这杨灵铃也便是当初霍雨儿神识扫到的那个在石坚卖身时,在窗前抹泪的那个女孩儿。聘礼一下子就出到了三万两!
这媒婆也是按例拿抽成时几乎被数字吓晕了去。杨掌柜则是意外惊喜,盖因他素知小女痴恋石坚已久,只是以为以石坚作派行止,道此事已万无可能。现石坚竟以这重金来下聘,真是全然出乎意料……最后,杨掌柜只问石坚一句:“你这身巨款可莫要来路不正……”石坚连忙连番解释,方才安了他的心。杨掌柜也连连叮嘱石坚万莫过多露富,须得防人惦记云云,于二人婚事乃是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便就石坚的唯一一桩不可更改的要求——后日成亲,也是爽利地答应了。只在他偷眼看了隔壁炕上昏睡中的霍雨儿后,语重心长地对石坚道:“贤婿啊,自此便是一家人,就说一家的话,非是因灵铃乖巧懂事,又是我女儿,我只说,你之选择是对的。以后你自会知,这夫妻百年,过日子,当是要有长久之选。你以后要怜惜爱护灵铃啊,她对你也是一片痴心,这你也知,包括前些天你离家,她于村口数九寒天地躲着我们去送你,我也是知道的……夫妻长久便是兴家之本,一生幸福之源。贤婿切记,切记。”石坚自是应诺不迭。
却说下午忙碌过后,石坚又看了霍雨儿的状况,见她仍是睡得安稳,便也放了心,即陪着田奶奶吃了晚饭。田奶奶终是见事似有异,便旁敲侧击地问起他外出之事,石坚却是紧守了口风,只拿了些模棱两可,不咸不淡的说辞,就只含混过去。田奶奶知他只是不想说,倒并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遂也自不再追问什么了。
饭后,这石坚因新家在修整,这里又不便住,于是虽尴尬,但也只能去投了丈人家。
上门之后,却是把杨掌柜夫妻和杨灵铃喜得不得了,杨掌柜指挥着婆娘鸡飞狗跳地忙着准备晚上住的房间。另一边,便是把石坚推了去小女儿房里,让他任事不用操心地,只让女儿陪了他。
等他进去之后,这夫妻二人自是收拾得慢之又慢,让这对新人有充分的时间好好联络一下感情。那丈母都是想要将一床新铺盖放了灵铃闺房,让这女婿这便与女儿晚间同寝了,却是被杨掌柜叫住,说须不急这一日……
杨灵铃欢喜得却只是掉眼泪,初时倒是把石坚窘得以为何处不妥当。后再二人叙话不提。
只说霍雨儿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方自醒来。她一眼睁开,竟自发现自己睡在了田奶奶的家里,自个也是惊奇,便去回忆是怎个回事。
田奶奶听到她醒来,忙给她递了白开水,让她先喝了,自告诉她石坚如何如何送她回来,霍雨儿方才明白昨日应是石坚领着魔龙来的这里。
问石坚在哪,田奶奶即道他在自己家里。霍雨儿奇道他家似已不在了,如何又有家,便向田奶奶问了。本只随便问问,就要去寻他,但田奶奶得了这问,却将石坚这次回来如何如何发达有钱,昨日下午怎么买回房产,又说亲下聘,定了明天成婚等等事都说与了霍雨儿听。
霍雨儿只听到石坚遣了媒人起,便自如兜头遭了一记闷棍一般,被打得眼前发黑,后面的话似听到了但又听不懂一般,大脑一个劲地嗡嗡直鸣。一股酸酸咸咸的东西自腹中顺喉逆流而上,最后,竟自脱口喷出一大口血来!
田奶奶听她吐水,又闻得血的气味,自吓得险些晕过去,忙上来给霍雨儿摸背拍背。
霍雨儿再忍不住悲,直扑到田奶奶怀里失声痛哭起来。田奶奶听她声音尚还洪亮,不似那气息微弱的样子,心下稍安,乃知这孩子必是受了什么委屈,便是搂着她、拍着她的后背,边是叹气,直道:“作孽啊……”
这霍雨儿原中了屠天罡的力道,内腑已然伤得不轻,这路途又未有机会疗伤,只这一夜和半天的睡眠使她得了些休息,强悍的天资和深厚的底蕴自帮她缓缓地恢复了一些。这一口瘀血吐出,反是体内经脉顺畅了许多。
霍雨儿心中悲苦,仿若原来有家的孩子,突地成了孤儿,原来的亲人,却莫名成了陌路。她自问,自己从未对他动过心吗?却也未必。也许是那日他的倾心一语,也许是那池畔的发自性情的跟从、相拥,也许是那烛天红莲之下的伟岸身姿和对自己的凄惶叮嘱……不知何时起,其实已是暗自在他身上生了情愫。
此时此刻,霍雨儿于心丧欲死之间,突又回想起那个夏日午后,琴姨的失声痛哭。她终于是知道了那些眼泪的重量。而琴姨毕竟还有将来,而她,却连这个也没有了……
她也不知哭了多久。这田奶奶早见她似满腹心事,但苦于不明就里,只得喃喃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唉,好好的一个女孩子,都是作孽啊,作孽……”仍是叹着气,边轻轻抚摸了霍雨儿软软的长发,让她能自好受些。
哭得久了,霍雨儿终是逐渐止歇了哭声,她只感如已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已经再哭不出泪水了。她突然只想一件事,想再见那石坚一面,必须要最后问问他,到底还要不要自己。不论是听谁说,不论消息多么千真万确,也终要由他自己亲口来认。
“一定要见他这面,这,很重要。”她固执地想,也庆幸自己的大脑仍还能思考。
她爬起身来,下地,好好洗了脸,梳理了头发,自重新扎好。待将全身打理整洁,就出了院门,向石坚家走去。
石坚此时已回了自家,只在堂屋里呆坐着。
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袍,已为废人的他也不再抗得冬寒。好在未婚妻家开的恰是衣铺,寻件合身的衣服自不难,这一件还是杨灵铃亲手选的。
整修院子和房屋的工匠们也是感他银子给的厚道,知他这是明日的婚房,便连大红“囍”字也帮他买来贴了,在那门上、窗上都自贴了,屋中、院儿里一下子便充满了喜气。
因这大婚前一日,未婚妻有习俗不可至夫家,也不可见未婚夫。而其他事项,如那张棚、起灶、码桌、挂鞭、迎客、主持、收礼……等等一应事儿,自有那媒人帮助,与那娘家一边张罗好了,只是要明日一早方才操作。
宾朋自家没有,而娘家那边的和乡里乡亲的通知,又轮不到石坚操心。成亲的一应流水日程全听主持当场交待便可,总是没有如何造刀、用刀那般复杂。
总之是,娘家自愿多出力,媒人这边钱也给的充足,石坚理所当然地当了甩手掌柜。
一下子就闲了,却无事可做。
石坚忽地觉得自己开始变空了,不是内力的空,也不是气血的空,而是一种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了一张皮一般的空。
空的意思,就是什么也没有。
还记得昨夜,杨灵铃与他倾谈甚久,因二人关系的一下子贴近,便可说出了许多的心里话。她对自己一片痴心,却恨不得将一颗如水般清纯的少女的心都剖了给他。也自看她,虽非绝色容颜,但也是非常的标致可人,当真是一个小小美女。他被人深爱着,被她如水的柔情包围着,可是他就是仿佛觉得自已一点点地越来越渴,之后便是一点一点地要渴死。
而他想抓住什么,可是不论哪里,都是什么也没有。
他只是坐在那里怀疑,为什么一个人空心成自己这样,竟然还可以好端端地呼吸、吃东西、活着……
就在此时,他听见有人走了进来,没有敲门,只是推了每个门,走了进来。他只听得脚步声,可这脚步声竟似有魔力,让他早就空了的身体,似徒然变出了一颗心脏,竟自在那里好端端地跳了起来。他又感觉有血回到了身上,回到了脸上。
他急着站起来,脚下却自虚浮,竟是一个踉跄,但好在马上又找回了平衡,未自摔倒。
霍雨儿进来了,也站到了他的对面,二人就这么互相对面站立着,却谁也没有说话。
霍雨儿眼中似有刀子,直直地切割石坚,直似欲把他切成条块。而石坚,只是眼如那窗外的大海,映出了对面人脸上的面具……
一句“为什么?”霍雨儿竟是要用上全身的力气,却几次也未得说出口去……
她的眼光终是软了下来,她忍不住轻轻伸手去触摸石坚额头眉心那道已开始结痂的刀疤,她的眼光越来越柔和,也越来越朦胧,终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直扑在石坚的肩上搂着他的脖子痛哭。
石坚只被她这一抱,竟是如天旋地转,同时也是勉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诸般情绪瞬间涌向心头。
他说不得话,但只有那泪水在流出。他的手抱了霍雨儿的后背,却又如被烫着了一般,生疏地弹开了,又去抱,又弹开……
霍雨儿终是感到了他的异样,也是渐渐停了哭泣,她也感到,自己内里的什么东西,真的一下子裂开了一道纹,开始碎裂了,是的,是那种再怎么拼合,也合不回原来的碎了。
她哭声一点点又止歇了,最后如木偶般地面向了石坚的脸,一步步向后退。
她什么都不必再问,因为答案已不再重要了。
她想要逃开这里,那些通红的”囍“字像一群舞动的魔鬼,似要把她吞噬,连着肉体和灵魂,都吞得一干二净。
而石坚却在此时道:“雨儿,你等等。”
霍雨儿一怔,仿佛听见似有什么人在叫她。她想了一会儿,终于好像感到似是面前的人在叫她。她迷惑地望了他一会儿,竟是嗓子嘶哑了,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声哑的“啊!”
石坚看了看她,随手以袖拭了泪,道:“你等我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霍雨儿呆呆地,只是点了点头,自坐在了刚才石坚坐的凳上。
石坚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好像是卧房。
房中桌上,是三样东西,两把刀,连着刀鞘,一长一短,一张羊皮,色泽很暗,显是年岁颇久。
他自坐了桌旁,左手颤颤悠悠地抓住了短的那把刀的鞘。这刀鞘还是那亭阳镇铁匠所造,如今看,虽是赶工之作,但手工还是很精细的,没有黑了主顾的银子。
用了全身之力将这刀擎起,右手缓握了刀柄,轻轻一按绷簧,一抹涌动的暗红便入了眼。右手感受着刀柄的触感和那刀身的重量,他自大口地喘息起来,那种血肉相连的感觉却再也不在。他知道,自己内力全失,无法再以自身与这刀来共鸣。
自己的精神力也自衰退到了常人,再无了入微的感应,刀意也就失了根。
自己,终是再用不得刀了。
再见了,“红莲”。再见了,刀。但,莫忘了,我们曾经相识过,也曾经,你是我的全部。
石坚费力地将“红莲”归了鞘,将它放下。
平复了一下气息,石坚便欲起身拿了桌上这三件东西出去,但又似想起了与桌上这两把刀同来的一个物件。他伸手从衣领处探进去,摸到了那细细的绳,最下是那片温热的鳞片,它在自己胸口处安家,早已是自己身体的温度。
这是那个姑娘送给他的。
她于那个村中饭铺门前,背对着天空中摇晃的红纸灯笼的光向他走来,道:“你可是要卖身三年吗?……什么价钱?你能做什么?”……她又出现在那亭阳镇的客栈之中,见到找上门的自己,装得老成道:“你很好,如此快便寻到了我,实出乎了我的意料。”……又是在那宋家酒店的走廊之上,她豪气地说:“我若不是祭师,我二人自任你处置。”然后,她偏偏回头来看自己一眼,对了,从那时起,他的心便不会正常地跳动了……水池中,那两只光影的大鱼共舞,那个女孩儿走下台阶时眼中满是的泪水和哀伤,晕倒过去时如若那瞬间凋零的玫瑰……那靠在自己肩头的头上头发的香……静室之中,自己向那女孩儿面具伸出去又缩回来的手……“我数到三,就会有东西与你。你且猜猜……”“我师父叫海马先生有两个原因……”女孩儿伸出了两根手指立在眼前,眼睛却在看自己,内中是温温的笑意,眼光忽闪如能说出千言万语……“……如我俩侥幸得能生还,今后雨儿的命,也就是你的……”……“无论未来如何,你要答应我,活下去。拼命也要活下去。”……京城天字甲池口,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向自己……也是在这里,一会儿之后,自己抓着那个女孩儿的手把她整个拉出了水面,一下子抱在了怀里……客栈门前广场,那女孩儿连吐出了三口鲜血,却在苦苦地为自己争取那要命的五个呼吸……“……我早就说过,假如我们能活过这一劫,我就是你的。只要你不嫌我丑……”……“混蛋!你这个混蛋!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为什么这样?混蛋!”……
两个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初始如小溪细流一样缓缓而始,而后来却如狂涛怒潮一样席卷着石坚的每一处记忆。
手中握了这鳞片,便有一种痛。
这鳞片,是她所赠,这红绳,是她亲手所系。这鳞片如她的人,瑰丽如火,却温柔似水,这红线也如情丝,绑得他很牢。
石坚用力地抓住鳞片,要拉起它,可一拉动它,便如一股钻心抽髓地痛。这鳞片似已长在自己身上。
对鱼而言,最痛拔鳞。
拿下它,就如放下她,而放下刀易,放下她,又怎能做到?
……
不知多久,他还是一把拉下了它,红色的鳞,如装着满下的血。他喘息着,把它放在桌面,也是要将它与那些一并,还给她。
望着这些就要离开自己,且将是永世再不相见的东西,他方才抑制着的泪水,却是如梦初醒般,如决堤了的湖水,奔涌而下。
刚才抱着霍雨儿时,他哭得很克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放不下的样子,而此时,那山崩海啸般的伤心终是来了。他意图抹去一切她给与他的痕迹,但那撕裂身躯后伤痕,却是如何抹得去?
……
石坚只不知自己怎样走出的房间,空心时想好的归还几件东西的动作,在与霍雨儿重逢后,做起来竟是如此的艰难,如此之痛。
此刻,他手捧着刀,上面是那羊皮和鳞片。
霍雨儿仍坐在那里发呆,与他进屋时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似连一丝一毫也没动过,与其说是人,莫如说更像是尊蜡像。
而石坚如此漫长的拿取东西,对霍雨儿来说,仿佛只是一秒。
对于一部停摆的钟来说,无论多久的时间,都只是它停下的那一刻。
突见到石坚过来,她如机械木偶一般地站起,看他究竟给自己什么。“是他的心吗?”霍雨儿竟头脑中跳出这么个荒唐的念头。
下一刻,她见了那两柄熟悉的刀,似乎天生成对的刀,见证二人经历和成长,又于举世皆敌中同仇敌忾、生死相依的刀。
她又看到了那片鳞,酡红深醉的颜色,内蕴若有若无的流光,宛如活物,竟真的如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那张羊皮,应当就是他说的记载了祖传禁术的羊皮吧?石坚是依凭了这个,硬生生诛了恶人,把自己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但这禁术的后果也实在是惨绝,而二人的未来却等若是被它断送。该谢它?恨它?……
石坚轻声道:“这些我都用不上了,于你或可有用,自都还你。这羊皮我想了,虽有祖训,但我真的不想它再流传在我的家里和后人之中。这东西太沉重了。但无论怎样,它终是一个前人的心血,我实又不想它毁于我手。便只是对不住,托付与你,你也莫要为难,既是你的,便由你心情处置。另觅传人也可,束之高阁也可,哪怕看它不顺,一把火烧了,也可,一切……都自由你。”说罢,便不再言语,只托着这些东西站着,但能见得,仅两把刀,四五斤的重量,便让他托得有些辛苦,似要全身发力。
霍雨儿便点了点头,似听懂了他的话,双手接过了东西,转身便迈步向外行去。
方自迈步,两人突地竟又同时发声,声音混合,竟谁也听不清对方。
二人突然觉得仿佛一下子人活回来了,竟也重生了尴尬这种活人才有的心思。
总是石坚是男人,他停了话,显是让霍雨儿先讲。
霍雨儿见仍是他让着她,心下一股久违的暖意。
也未转身,只还背对着他,轻道:“无论我俩成了怎样,你只记得,永不再需对我说‘对不起’三字。”
石坚尴尬点头,见霍雨儿不再言,知她已讲完,便也道:“我知道啦。我想说的是,那三月之期非不可改,千万莫要枉自去送命。再着,魔龙在村外海中,它会等你。毕竟,明天就是我的婚礼,太多事做,无法照顾到你,你又忙,便不请你参加了。你……自珍重。”
霍雨儿方才干涸的泪,又是涌了出来,便是她背对着石坚,才让她未看到她此时的眼睛,她迷糊地点了点头,走了出去,没有说再见。
屋中走过的地上,却留下了几滴小小水迹。
如何走回到的田奶奶的家,霍雨儿不记得,也未想去记,只肆意地任自己最后这一点泪水流淌。
路很短很近,万不会迷路,便不虞走错。
麻木过的心倒并未更痛,所余者,唯只不舍而已。
但主人已然逐客,这里自己便多余。
只这小小村庄,即便冬日里,也仍美丽,四周有山、有雪、有海、有天、有云,可偏又叫人恁地伤心。石坚说得对,自己是应远离了。
待入了田奶奶的屋,放下手中东西,霍雨儿强抑了所有的情绪,只温声对她说:“奶奶,你现在怎么样?我事已了,可以走了,可以带你去找田牛叔叔。你什么时候好,自告诉我,我们走。”
田奶奶一听这话,只一下子都有点发抖,半晌她反应了过来,忙迭声道:“好啦,早准备好啦!前面就看你忙着,不好意思催你。你真的没事了吧?”
霍雨儿强笑了笑,点了点头。
霍雨儿面具在脸,田奶奶又目盲,自不知她表情,但听她无言,便也不再啰嗦,只是麻利地打开炕柜,取了个布包袱出来,翻开摸了摸,确认那两双布鞋仍在,又打回了包袱结。返身去了灶间,哆哆嗦嗦地从灶台一侧角落里摸出了一篮鸡蛋。也有布蒙了上面,防了它们滚落。
将包袱背了,手挽了篮子,田奶奶便对霍雨儿道:“闺女,也没别的东西,我们这可以走了吗?”
霍雨儿此间也整顿好了东西。石坚只拿走了他自己那十万银票,其余什么也没有动。她的东西,唯那两根“情丝”,于屠天罡死时一同毁去了,其余都在。
霍雨儿应了田奶奶一声,便一手扶了她,另手抢来了那篮鸡蛋,帮她拎着,向外走去了。
冬日里的暖阳之光上了身,竟之前未觉得,今日原是个冬天里少有的好天气,太阳也似格外地暖。
此时方当下午申时初,阳光瓦亮,天空湛蓝。
扶着田奶奶从村东而出,直沿着海边的小路向外走,不时,走出一里许。田奶奶虽老,但好在身体还硬实,一里路下来,竟也没有不适。
霍雨儿见四处已然无人,便欲放了神识去寻魔龙,但未及她动作,便见得前方不一里处海面突然升起两根木棍样物,后就快速地向自己二人游来,自认得那是魔龙的角,便也不动,只等在了这里。
少顷,魔龙的头就冲滩停在了眼前,霍雨儿心头响起魔龙熟悉的厚重声音:“上来吧。”这回却不是要在它的嘴里,须到它背上。
霍雨儿便对田奶奶道:“我们这回要乘鱼怪去那里,鱼怪不咬人,你不须怕,只跟着我便好。”也是拉了老奶奶,从魔龙的头爬上它的后背。
莫说,魔龙的后背竟也不算狭窄,足够二人站、坐。
见二人坐妥了,魔龙便调转了方向,在水面划动几下,头便昂起,翅膀猛地两下鼓动,腿也蹬了几蹬,便自从海面升腾而起。动作虽大,但魔龙背上却稳,也不觉有风扑面,当是它有那防风的本领,便如昨日在它口中,于高空飞行也感不到风吹一般。这下便不担心老人家被冷风吹得受不住了。
魔龙扑扇翅膀,不几下间,霍雨儿回望背后那山村,便见得只是那么小了,但仍能看到村西那座院子,似院中有人仰望。想明日这里必然是一片欢腾,人们于觥筹交错间祝福一对新人白头偕老。这将是一场婚礼,却也是一场她参加不了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