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雨儿自不知,那三块礁当下已成为欢乐和痛哭的海洋,贵族抱着平民,海盗抱着渔夫……人们已由呼喊“天人”,变为了呼喊“英雄”。人们似怎么喊也喊不够,似就算一直到地老天荒,也能一直喊下去。她也不知自己已然成为传奇,并将被人们永久传唱。
她昏昏沉沉地,但身体却感觉如同泡在夏日温暖的海水之中,体内的伤虽痛,但与心中的轻松和解脱相比,不值一提。
她终是与他一般,也当可与他为伍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又是在那魔龙的口中。她也知道,每次在这里,都会发生对她的生命很重要的事情。只是这次,呵呵,这次……“不想了,太累了……”她心中懒懒地叹道。
不知过了多久,霍雨儿终是聚起全身力气,轻声道:“魔龙大哥,麻烦你,放我下来。“
显是听见了她的话,只是不久,魔龙忽地向下滑行,自一点点地降了高度。不一会儿功夫,霍雨儿发现,它竟然降落在了一座小岛之上。
这里不大,但地势却高,四面是悬崖,下方是白浪滚滚的汹涌大海。魔龙就降在这岛上,也可以叫做山之顶上。地面倒不是黑而坚硬的礁石,而是那软软的黄色土壤,上面已是长出了不少小草,有的甚至在仍料峭的寒风之中,开出了指甲盖大的或白或紫的花朵。
霍雨儿脚踩实地后,站之不住,即就势坐了下来,手摸着土地,和上面的花儿,动作很轻。她此时武功全失,也是失去了如以往般对世界的感应,又回到作为凡人时那等,只能用肉眼、身体和手来感知。她现在的状态,比当年刚爬上铁链悬崖时也不如。但她不后悔,她自问纵然再来一百次、一千次,也仍是愿意以这样的方式送那人下地狱。
“只是,师父,真的对不起,对你的承诺,我不能兑现了。”霍雨儿苦笑着喃喃道,“付出最多的,是你,可我很自私,到了如今,我的仇已然报了,但却没法给你一点回报……”她心中又念道。
霍雨儿自坐在地上面慢慢地强撑着跪了起来,向着北方,心目中迷雾之海的方向,恭恭敬敬地一点点磕了八个头。
解脱,愧疚充满了内心。
“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她又自言自语道。
她缓缓脱下了披风,取出那面进出迷雾之海的阵旗,一同放在一边。又再脱去一件件软甲,露出了满是青色、红色、绿色等各色花纹的身体。风吹在身上,凉凉的,她不由瑟瑟发抖,功力全失的她,已不能对抗天气,但此时,她却无觉。
最后,她取下了面具。这具身体,已全然赤裸地处在了风中。
她半跪下,将所有软甲都小心地折好,细心擦去上面的土和污迹,以披风为外皮,将其余一切,包括那小旗,打成了一个包,自唤过来魔龙,道:“最后一次麻烦你,将这些送回我们来时出发的那个地方,那村子里我住的院子。里面的旗子可以用来穿过迷雾。”之后,便把那个包送到它的口前。只四、五斤重的重量,她此时却端得无比吃力,一如当年石坚交还她东西时那般。
魔龙认真地看着她,少顷,它将包叼在嘴里,点了点头,一声喉咙中的低吼,振起翅膀,蹬离了悬崖,向那空中跃去,只轻轻扭过头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振翅直向那迷雾之海的方向去了。到了远方,又自悲鸣一声,似在告别。
霍雨儿已无了任何牵挂。
“一切都结束了,好轻松啊!”
“师父,我也要去了,只是你在哪儿啊?”她轻声说,这是她认为自己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展了双臂,在那崖边,向前轻轻倒了下去……
……
“从此,世上将不再有我。
“再见了,这个我活过了一世的世界。
“除了永远也还不完的那两个男人的恩情,我不欠别人什么了……
“此生也算无憾……”她无意识地想着。
她感受风,从她的周身掠过。但,她一丝一毫也不再理会,她所要去的地方,只要她保持这个姿态就可到达,不需要再做任何动作……
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一生一世,霍雨儿在风中坠落着,但她什么也不想,只是享受着坠落。但似乎,就是落不完。
“那么,我已是死了?是在向地狱深处落去吗?
“地狱竟是这么深得无底?
“地狱中,——没有风吗?”许久后,她感到了一些异样,但仍是闭着眼睛想着。
……?
终于,她睁开了眼。之前她闻到了海的腥味,她听到浪涛撞击礁石发出的轰鸣就在耳畔,甚至有那点滴的冰凉水沫,已溅上了她的身体,但她,现在眼前却就是海面,与她只有一人多高的距离,她就是稳稳地停在这个高度上,定在了那里!好像那重量已然离开了她的身体,再不会拉她向下!
“是谁救了我吗?是师父?”她念头甫一动,身体却直接出现在了崖上,就在她向下倒下的位置!
“这,是怎么了?!……”她不由想。
霍雨儿下意识地低头看下去,只看到了一个——白皙的身体!只有胸口那颗明显的红痣,衬在白花花的皮肤上,很是刺眼!“我,这,是我吗?我……”她彻底呆滞了,但随之所感到体内那如同已然自成天地的浩荡的力量时,她知道,必然是曾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在刚才发生了!
她自在体内寻找着答案。
她的体内此刻是完好的,比所有时候都要完好!与以往不同的,她的泥丸宫已然恢复如初,其中再无封印之物。但她的丹田之中,却多了一样事物,那是一个悠悠然悬浮着的,鸽蛋大小的暗金色小球。它以一种奇特的韵律,振动着、旋转着,它无刺目的光芒发出,但却可以照耀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它也不大,但她能感觉到它之中,似乎蕴藏着能蒸干所有大海的磅礴力量!它之中又存在一种气息,似睥睨一切生命,仿佛一切有生命之物,都应当在它面前颤抖!
——金丹!
她再无怀疑,她不知为何,但却千真万确地达到了这个境界!这个世界,不知多少千、多少万年来人们梦想中,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被她,达到了!
她仰头看天,天似都已不一样,似不再那般高、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仿佛只要愿意,便可出现在它之中的任何位置。
她再看回她的身体,之上确是再无任何花纹!她此刻拥有的,真的是一副完美无瑕、美丽绝伦的肉体!只有金丹以上境界的仙人才能有的肉体!
“究竟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霍雨儿很是迷惑,有死里逃生的惊喜,更多的,却是不解。即使是在出发之前自家最巅峰的状态,要达到金丹境界,就算是一切波澜、劫数全无,也要再两年多的时间才行,那十个步骤少哪一样都不行。而刚才自己明明莫说巅峰状态,便是健康的普通人都算不上,可只在几个呼吸的时间内,就变成这样,这如何能让人相信是真的?
她知道,在她身上在这短短时间所发生的事,只有一个词才堪堪可以形容,那便是——涅槃。
终于,她缓过神来,她相信,再不可思议的现实,也定是有合情合理的解释,相信所有的问题总都会搞得明白,只是好在这一切,都是变得好得不能再好。
静了静身心,一转身,幻化了一身白色裙装。须知金丹仙人的精神力已经与之前的境界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只是数量的问题,而是存在和运用的方式,都已发生了质的变化。这种变化玄妙,实难以言语形容,如定要形容,那便是它不再只属于仙人自身,而是已与这天地宇宙发生了相当的联系,仙人乃是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了宇宙的一部分。
从具体的运用看,金丹仙人的精神力不但可以作用于物,还可作用于心,此际那一切有灵之物,所看到的她,均是穿着白色裙子的样子。此际,她便也同时知道了为什么师父和魔龙,可以在人的心里说话。
她又将心神沉向识海,搜寻一切记忆中的蛛丝马迹,乃从身体现在的样子,以那比一天前又要强横百倍以上的精神之力,向之前反向推演!
画面倒退飞掠……终于定格在了一格之中。至此,她,全然明白了……
这一刻,正是她在决斗末尾,在礁石上倒下之后昏迷的一刻。那空中,却是有一片淡淡的光影向她飘来,其中隐约有一个复杂庞大的符篆……
她此时在昏迷之中,又因禁术的毁灭性破坏已成废人,失去了内察之能,自是无法知道她仍然可以,而且是确实得到了两样东西。一样儿,是庞大到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便是存在于她已然受损的识海之中,与那道回归的白光为伴。
另一件,是一个鱼魂中的纹章,或者叫做符篆。本来,只有战败死去的鱼,才会将其鱼魂转入祭师的身体,而战败的祭师却不会。但意外地是,这回却碰上了一个很是特别的情况。
霍雨儿原本犯了一个判断上的错误,即是她以为忠王爷是被降临了,一切的攻击都是从他身上发出,但其实却不然。实际上那个母纹章,或者叫符篆是降临在那只断手上,忠王爷只是实现它与霍雨儿鱼魂接触的“媒介”,或者叫做“桥梁”而已。所有的攻击一直都是这只断手所发出。而且即便忠王爷被这断手控制着发出语言、声音之时,他也未被那怪物完全控制。
再等到被霍雨儿杀死时,这只本是出自皇甫家祭师身上的断手,却不知是何故,也可能是因离开了祭师的身体太远、太久,也可能是因这符篆太过怪异,导致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变化,总之是其未被这个世界视作祭师,而是被归入了鱼怪一类,因此,这手被杀死,便如鱼怪被杀死,它上面与鱼魂有关的一切纹章,能离开它的都是离开,然后飘入了杀死它的祭师——霍雨儿身上,被她吸收。而这符篆又不是断手上的刺青,当然不会固着在这手上不走……
而霍雨儿吸收这个符篆的过程,乃是依托着她的刺青和纹章,并不是她的经脉、丹田和泥丸宫。因此,她的体内即便再残破,却不会影响她对这战败鱼魂,也即这个符篆的吸收,并使它发生作用。
因为继受的这个“鱼怪”的技能很特别,它是自动运行的,只要它侦测到主人生命或精神受损,全体的子纹章便会自动驱动起来,役使被其控制的鱼怪献祭生命或精神,这从不需要母纹章拥有者任何技能的主动施放……
但是因这符篆纹章太过庞大、复杂、特殊,所以便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将之转化、整合进霍雨儿的刺青纹章。不过好在这个过程始终是在背地里自动默默运行,从不须祭师参与,这也是鱼神创造的祭师刺青纹章本身的一个玄奇之处。
所以,实际之中就是,在霍雨儿走到崖边的一刻,她全然不了解的这个整合过程方才完成,而由于她当时的心情特别,却是全然没有留意到这个变化。
整合了这个符篆之后,霍雨儿也便具备了它的技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能力。她于下落之时,自是看不到那来自四面八方大海之中的无数条生命的丝线,越过了无数远远近近的距离,连入了她的身躯。之后便有了无数鱼怪献祭的庞大到不可思议的生命力,通过这符篆的作用逆转造化,转注为了她的生命力,疯狂地修复她的身体!,
由于献祭的鱼怪太多,以致于这力量太过庞大和强横,只两个呼吸间,她的身体便已全部复原,白光也乖乖回入了修复的泥丸宫,那不知被炸到了哪里的封印,又完好如初地回归了来。
之后这生命力的涌入却不会骤停,仍是继续着一些时间,而就在这个时间中,在庞大的生命力催发之下,泥丸宫中原本应再有七十余日才会完成的变化,却是几乎瞬间便被完成,丹种迅即成熟而瓜熟蒂落,坠入了丹田。
丹种落在丹田之后,自吸引她心血浇灌,但一动心血,便又是被那符篆视作伤损,便又在原来那波献祭还未结束之时,又是招致了新一轮的献祭。而这新又献祭而来的生命力,又逼出了更强悍的心血去浇灌丹田,故而丹种不由得加快了变化的步伐。这个过程便如桡桡板一般,形成了一种正向的循环,便是越来越多地吸取着生命的献祭,而丹种向金丹的演进也随着这个过程变得越来越快,最后竟是如同在呼吸间走完那本需数百日计的过程,虽也有副作用,但这个过程仍是被完全地走完了,直到金丹完全悬浮丹田……
而在金丹成熟之时,霍雨儿实已生出了身周的界域,它自发地阻止了她的继续坠落,所以,她便停在了那个高度上漂浮。
而在她成就金丹修士的一刻,几乎已无需耗费时间,她的身体便全然改换了一次存在的模式和组合的方式,她于瞬间之间已然脱胎换骨,她的原来体内一切不合自然之处尽皆褪去,那些体内针刺处留存的药物,也挥散于空中。至此,她返本还原,又重现了她自己本来的,完美的身躯。
那识海中庞大到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又被这新的生命形式所容纳,以及丹田之中赋予金丹的第二次天赐之礼的释放,她的精神力直超真人时的百倍……
这,便是霍雨儿在下坠的六、七个呼吸,以及之后悬浮于海面上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回顾完前后发生的一切,霍雨儿在终于明白了事实经过的同时,也如经历了一次由死到生的精神洗礼,心中充满了对生命的留恋和感动。这个过程说似很长,但实际进行却极短,对于精神力已是进入新境界的金丹仙人来说,便只呼吸间的事情罢了。
此时她身上的生命灌注终于到了最后的尾声,此时再无诱因引发新的献祭。而当下仍在进入身体的多余的生命力,或称作生命本源精华,于她而言,已是不再需要。但她念头一转,便是将这最后的一些小心地聚拢起来,凝成一个小团,小心地呵护在她的丹田深处。
这些生命本源精华,她还有用处。
霍雨儿略感应了一下空中,便只手在身前自上向下轻轻一划,便如有剪刀豁开了一块幕布一般,一道黑漆漆的裂缝沿划过的轨迹凭空出现!
她想也不想地迈步进去,转眼之间,眼前景物已换,远处正有一个小黑点向这里飞来,似于这一刻,它感应到了这里的变化,便是向这里加速地飞。
霍雨儿衣袂飘飘,只在这里虚空而立,长发轻舞,赤足点点,真的便是仙女。
金丹仙人,霍雨儿当然已可称仙女。
俄顷,那黑点越来越大,已是肉眼可见清晰,正是那魔龙。它本飞得形单影只,好不凄凉,但突又感应到霍雨儿的气息,它便狂喜地向这里奔来。
魔龙终是飞到了近前,它猛地一个上冲,于空中划了个漂亮潇洒的弧线,自飞近霍雨儿身前,开口道:“你怎么进入金丹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跳海,今后再见不到你了。其实,我还是满喜欢和你在一起的。”魔龙的话语里少见地有了感情,但音质还是一如从前,未有改变。而且,它再不是直接在她心中说话。
于这后一点,她便也知晓,乃是她已入金丹,自身全于自己掌控,外来任何力量再难进入自家身体,故而强如魔龙,也再无法不经过她的允许,便将声音传入她的脑海心间。
至于魔龙的欢迎,霍雨儿也很开心,这一次又如再世为人一般的经历,让她此际再见到生命,熟悉的人和事物,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情愫,都感到那般的喜爱与珍惜。
她轻声道:“大难不死啦……一路走来,也谢谢你了,魔龙。我吸收了那个符篆。你莫害怕,是因为我杀死了它。它以后也再不会作恶了。吸收之后,它的人马便都归了我,同时也治好了我的伤,再然后还让我修为更进了一步。”
魔龙听罢也是惊异,只个中之机缘巧合,实是匪夷所思。少顷,它却是从惊讶中回复了来,嘿然而笑道:“下面我们去哪?还是回去那里吗?”
霍雨儿只一个闪烁,便骑了魔龙头上,道:“是。”
魔龙知她心意,便扑扇了翅膀,边长吟一声,向那迷雾之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