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儿的话音刚落,徐虚便在刹那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视野里的和尚、女孩、驴子、街道、石城、山脉、陆地迅速缩小,整个人仿佛“飘”了起来,来到了极高的地方,所有扭曲的线条又重新恢复原状。他以一种俯瞰人间的视角看到了地平线那端涌动的“黑线”。
“那是暗潮。”
徐虚回过头,一个圆脸长眉,眼睛狭长的光头盘腿坐在一旁。
是庙里的石僧。
看到他的第一眼,徐虚豁然明了,背后冒出一层细汗,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里已经沉浸在幻象中,一次又一次在别人的记忆里为一些过去的历史揪心不已,信假为真,要不是最后察觉到萧摩柯的些许异常,恐怕就真要被同化在记忆里,陪着他们一次次重复轮回不可能完成的“拯救”。
“你是......”脱离了轮回,徐虚有一大堆问题想要问,但果然首先要确定身份,才能解释自己会在这里原因。
“萧摩柯。”僧人笑道。
徐虚叹息道:“果然如此。”
“饼儿......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我也是,与城携亡。”
僧人风轻云淡地回道,“已经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
历史已经定格在结束的一幕,记忆也会停止在死亡的一刻,不论多么通天彻地的修为,都不可能衍化一个平民百姓未来的人生,饼儿才会在一次次踏出城门时化作过去的烟云。
徐虚恍然道:“所以你才会说对不起——因为失约。”
“我没有守住这座城,没有守住约定,以至于这死前的执念化作了这场重复数千年的轮回。”
徐虚愕然道:“你不是指谁谁死吗?”
“如果我说历史上那一场战斗真正出现的怪物是这回忆里的万倍,甚至十数万倍呢?人力终有尽时。”僧人苦笑道:“事实上,那一天不断涌出来的怪物直接将整座城压实,满城尽为黑暗淹没......而我不断地重复这一天就已经快要耗尽剩下的灵魂之力了。”
“其实这场梦中还有一个巨大的破绽,我一直没有说石城的名字,旁人的姓名、外貌从来没有出现过,饼儿口中的伍仁叔、阿娇娘他们重复了这么多次见过吗?她的弟弟妹妹们你现在也记不起详细的特征吧?毕竟连饼儿的长什么样我也忘了,梦中世界许多地方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只是你陷于梦境太深没有察觉到罢了。”
“没有你的点醒,或许我还会继续沉沦,自我感动、自我安慰......说得不错。”
“我一直以为自己求的是一个答案,拯救饼儿的关键......原来不是。”
“我只是想要人叫醒我而已。”
徐虚问道:“庙里你一开始望向杨晚溪也是这个原因?”
“不错,我觉得同样是小姑娘,应该会有共鸣......所幸最后拉进来的是你。”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徐虚认真道:“外面那头会羊叫的骡子呢?你帮它洗筋伐髓了?因为觉着有点像记忆里的驴子?”
僧人一愣,一脸疑惑:“你说什么?”
“骡子,庙里的那头骡子。”
徐虚给他解释了一番,可僧人想了想,没有印象,“我沉浸梦境许久,对现实的感知已经极其微弱,剩下的力量也都因执念而拿来维持梦境,哪有余力给骡子洗筋伐髓,还顺便教说话?在此梦境里你没发觉和你说话时,声音是直接在你脑海里响起的?这是一门‘他心通’的法术,真让我开口说话恐怕会因千年的变迁而一点都听不懂。”
“兴许是这骡子本身已经有了极高的灵智,在石像面前听到了我的梦呓,学会了‘他心通’这门法术。”
“等等!”徐虚一怔,“既然你还没醒过来,那现实里的那一瞥是怎么回事?”
僧人指了指地平线那端的“黑暗”,“看看吧,那就是原因。”
他极目远眺,发现自己居然能不借助光源看清极远处的事物,这应该是萧摩柯的帮助。看似平坦的地平线那端是绵延的群山,参天的树木如一柄柄巨伞撑开了自己的一方世界,树冠相衔,望之如滔滔碧浪。
然后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像蝗虫过境般密密麻麻地扑了上来。
徐虚凝神屏息,激起一身鸡皮疙瘩,那是浑浊、黑暗的扭曲之物,铺天盖地,数之不尽,前面的怪物扑上来啃食眼前所有活物,后面的怪物又扑上去啃食前面的怪物,撕咬、吞下然后增殖,无尽的增殖,四溅的血肉又凭空增殖成新的怪物,每一只怪物前进一步都会增殖数十到数百的怪物,仿佛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增殖,铺满所有的空间......它们一层一层叠加着又滚落下来,形成了移动的浪潮——彻底的怪物之浪。
亿万万怪物的杀气和戾气形成了犹如实质的红色帷幕,由地平线极远处蔓延而来,遍铺苍穹。
原来石城之上的极光是由此而来。
重复着毁灭和再生的无穷怪物以极快的速度啃掉了森林,吃掉了山脉,徐虚觉得,以它们这种进食速度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吃光整个世界。
“那就是‘暗潮’,传说每个千年人间都要面对的灭世之灾,在我记忆里,那些真正的强者都去抵抗那一线‘暗潮’,人间诸多城池才会显得如此脆弱。我到那座城去,本就是奉命庇护一方,遇见饼儿也只是一个巧合。”
徐虚吞了口唾沫,“该不会......”
“不错,我再次感觉到了‘暗潮’涌动,平息了数千年的灾殃又将降临人间。”
徐虚头皮发麻:“我现在跑还来得及不?”
“祸及神州,无人可逃。”僧人摇头,微微笑道:“不过别怕,还有时间,我只是朦朦胧胧感觉到一点熟悉的波动,距离真正的血月降世恐怕还有一段时间。”
“大概还有多久?”
“兴许二十年?”
“......”
闻言,徐虚反倒平静下来,僧人疑惑道:“你不害怕了?”
“不还有二十年嘛......不给我勤奋修仙飞升仙界?”徐虚耸肩道:“要是你说剩下几天或者一两个月,可能真没办法,但二十年,相信现在修仙界的统治阶级应该有能力布置好一切。”
“要是真没办法了,大不了怒爆科技二十年,把太阳弄成发信器呼叫天顶星舰队支援,我还真不信星际修仙的家伙们搞不定一个‘暗潮’。”徐虚恶狠狠道。
僧人眨眨眼,“你说的好多话我都听不懂,是几千年后神州的通用语言吗?”
“咳咳,这是玩梗,你不用在意。”
“最后我还有一物相托。”僧人双手合十,“萧摩柯游历人间五百载,将自己所见所闻编撰成书藏在了佛像体内......你就拿去吧。有机会可以告诉后人,我们这个时代有着怎样的风土人情,除了你见到的一些陈规陋习,其实还有无数大好风景。”
世界开始崩坏,蛛纹般的裂痕眨眼间遍布天际,天空、怪物、群山像是裂成一片片画满纹饰的碎瓷,坠落往无垠的虚空。徐虚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身体渐渐透明,他朝僧人颔首予应,消失在了原地。
不断崩坍的世界里,僧人来到了人间,走进了石城,漫步在大街小巷上,他最后来到了一家书铺前,怔怔地望着一幅定格的画面——一大一小牵着手,笑望满街的魑魅魍魉。
很久很久以前,已经模糊的记忆再度泛起心头,原来他们说着的悄悄话是做了个约定。
自己已经忘了很久很久。
僧人突然笑出了声,迈步站回自己曾经的位置,就在两人旁边,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只是他记起来了,便笑了,如此而已。
“老大,我们失败了。”
“我忽然发现,你一直吹嘘自己有多帅,其实没我好看。”
最后一块碎片崩坏,一切如梦亦如电,烟消云散,再无踪迹。
............
持续数秒的恍惚,徐虚回过神,现实世界的景象再度呈现于眼前。
破庙里除了骡子和杨晚溪,还多出一位身姿高挑的女人,椿十二正警惕地望着石像,脚边有几株藤蔓破土而出,在她和杨晚溪周围扭动着形成一道屏障。果然,老门主不可能放心让小丫头跟着一个陌生人下山,椿十二应该暗中跟随了许久,直到破庙里出现了意外才现出身形保护师妹。
“哎,可算回来了,睁眼还是破庙时差点骂娘......啧啧啧,梦境果然是现实的延续。”徐虚揉了揉额角站起身来,清醒过来的瞬间,轮回千百次的记忆让他的大脑犹如酗酒之后的宿醉,头痛欲裂。
似乎是两次穿越让自己的灵魂有了莫名的变化,这种大脑紊乱、认知模糊的感觉迅速消退下去,身体深处似乎多了一座规模庞大的仓库,这些记忆在顷刻间被加工成电影胶卷一般封存起来。
“呀!徐哥哥你醒啦!”杨晚溪一如既往傻大胆,想要蹦出藤蔓圈子时被师姐瞪了一眼,便泄了气嘟嘴道:“徐哥哥你一昏迷,石像就开始震动啦。”
徐虚若有所感,望向那座历经千载岁月重复无数轮回的石像。
石僧仿佛又活了一般,望了一眼破破烂烂的庙宇,庙外飘落的雪花覆压野草,蚁虫在灌木间觅食,树洞地穴里蜗居着深眠的小兽,寒霜之下尽是生机。
他咧开嘴笑了一下,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轰然破碎。
一本写满了古代文字的书籍伴随扬起的灰尘和四溅的石块掉落在徐虚脚前,纸张已经泛黄,看样子不论多么强大的法术都无法抹去岁月的侵蚀。
徐虚愣愣望着地上的那本书,回想起石僧最后的笑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任由那些回忆淌过心头。
他双手合十,默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随后捡起古书,发现书籍所用的文字呈圆形,一个字内饱含成百上千的结构,一个字便能析成一句话,封面只有一个“圆状字”,在强大的灵魂翻译功能的帮助下,徐虚看懂了书名——《摩柯衍那》。
意为无量之传奇,包罗万象之史诗。
和尚那清秀的面容似乎又浮现在了眼前,徐虚不由得会心一笑,“起名还挺骚包的......”
椿十二感知到那股令她心悸的气息彻底消散,不由得蹙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调整好心情,整理好思绪,徐虚将自己在他人记忆中的所见所闻简述了一遍,杨晚溪两眼放光,椿十二则表情微妙。
“萧摩柯?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死后还能凭借执念维持梦境轮回数千年?这该是多高的修为......”
“‘暗潮’?覆灭人间的灾难?没听说过......这些年来修仙界最大的灾难就是去年上清宗地龙翻身震塌了半个宗门至今没有恢复元气......”
“血月也没听说过,但刚才那道强大到令人战栗的灵气不会有假,或许能从《摩柯衍那》里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比起椿十二思考事情真伪和应对之策,杨晚溪的反应就简单了许多,她挥舞小拳头,满脸写着高兴,“我召唤的徐哥哥果然很厉害!”
徐虚讪讪而笑,“我就是去人家梦里嘴炮了两句,没啥了不起的。”
杨晚溪顿时两眼放光,“哇!徐哥哥嘴里还会发炮?!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呗!”
徐虚:“......”
文化差异果然没法解释!
椿十二打圆场,“事关重大,必须先回去和师父汇报。”
“何婶家的骡子也要带回去。”杨晚溪指着吃草的骡子说道,那是她师门境内百姓不可分割的财产之一,不容有失,“何婶家的骡子啊,我们回家吧。”
“家?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骡子迟迟不肯动身。
徐虚观察片刻,试探道:“跟着我,有草吃。”
于是骡子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