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60年代出生的诗人
关于60年代生人的概念,我觉得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诗人有几个主要的精神特质,可以和前辈晚辈相比较。一个是叛逆性。这个叛逆性是从“文革”来的。“文革”的记忆虽然来自童年,但有决定的意义。可以说60年代人既接受过“造反有理”的理论熏陶,又没有真正造过反。但叛逆的冲动始终存在。更早的在现实中造过反的,往往已经对造反产生倦意,往往回到怀旧中去。而更年轻的诗人则缺乏这种叛逆的价值取向,或者表面的叛逆迎合了某种潜在的主流。这和第二个特质有很大联系,那就是对语言的敏感性。刚才说的叛逆,当然更多以对语言的不信任出现。这差不多也是因为成长时期的语言经验,到了略微成熟的年龄,发现曾经深信的话语和真理,都比较可疑。60年代出生的诗人常常用一种可疑的语言来写作,不确定的,游移式的,似是而非的,解构的。但这一切不是观念上的,而是修辞领域的。相比于50年代的,比如孙文波、王家新,就有一种相对明晰的观念向度在起作用。而晚近一些的,哪怕是“下半身”,也是企图提出概念来取胜。60年代诗人的贡献是语言性的,因此也是诗歌本体论的。我个人对臧棣、肖开愚、陈东东、孟浪等人诗中经常出现的“误喻”特别感兴趣,这是一个关键词,可以做大文章。包括我自己的写作里,也有意无意地把“误喻”作为一种基本的表达方式。当然,我的论说里肯定包含了绝对化的成分,排斥了一些我认为并不具有代表性的60年代出生的代表诗人。
历史意识问题也是很关键的。用一种象征性的诗体语汇来表达历史意识,有时显得比较明确,但同样是历史的产物,是由这种诗体所产生的时代决定的。同样,“后象征主义”的,我有时称为“寓言主义”的,可能看不出直接明显的历史意味,但是却在语言的处理上重新考察了象征主义的历史情境。用我不断试图让人信服的话来说,“修辞本身就是历史性的”。原因很明显,因为我们所处的历史本身就是语言的构成。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的生活经历、历史经验,都是语言性的。过去发生的一切,现在发生的一切,你都是通过语言来接受,来触摸的。那么反过来,你也只能通过处理语言来表达一种历史感,因为历史已不再是不言自明的了,不再是无中介的了。我说的象征主义诗体,最典型的比如舒婷的《双桅船》、《橡树》,顾城的《黑色的眼睛》,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主流历史话语构成的影响(像那些具有确定含义和功能的意象:青松、大地、泥土、航船等),一方面试图挣脱,另一方面还没有彻底摆脱,具有某种双重性。
在80年代第三代诗中出现过狂放的、神异般的诗歌,尤其像万夏、李亚伟、宋渠、宋炜、马松等人,也是60年代人,写出了非常出色的作品。到了90年代以后,60年代人当然都奔了三四十,所谓的“中年写作”(最初是肖开愚的提法)也就成了青春写作的“再写作”。我觉得“再写作”这个概念,或者叫“重写”,是一个相当重要但复杂的概念,它并不是摒弃了或者是断然超越了早年的躁动性症候,而是穿越它,梳理它,是一种精神分析意义上的“透析”。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并不赞同80年代的“打倒××”的口号,简单的替代并不是最深刻的变化而往往是重复。在我看来,深刻的变化存在于占有的过程中。不是拒斥,而是占有、挪用,对以往的批判性重历(包括自身和他人)。在这个过程中,原有的“正当”方式遭到了质疑,这样才会产生一种偏颇,一种自然和日常,但同时也是一种似是而非。从这个角度看,我发现那种肤浅意义上的“后现代”,那种试图用身体或者用绝对的、无间距的日常来对抗历史的欲望,反而陷入了历史的漩涡而无力与之相争。因为那种无深度的诗学正是被当今的历史所规定的,它无法强大起来,无法强大到占有历史的程度。
所以我发现60年代出生的诗人受到一种比较主导的历史意识的影响(毛时代的),这种意识又被后毛时代所左右、动摇。这和70年代之后出生的诗人就不同,他们的历史意识中不是没有那种东西(比如韩博的《苗圃》、《伪书规范》,就有这样的因素在其中),但是他们的历史意识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多元化的挑战,也就是说挑战和挤压是同时出现的。所以他们最好的作品,和60年代出生的诗人的作品相比更加破碎,甚至戏谑化(比如胡续冬);而对于60年代人的经历来说,挑战要远远晚于挤压,这使得喜剧很难彻底放松下来,总是被某种张力所牵制,因为那种重负在记忆中不是轻易可以排遣掉的。但是和50年代的人相比,我们又的确拥有了某种更明显的反讽意味。所以孙文波和肖开愚如果没有质的区别,还是有量的差异。王家新有一阵也谈到反讽,举了陈东东的《喜剧》,我觉得王家新的诗如果说有反讽,也绝不是喜剧性的。当然,我总是要强调,不是没有例外,严力的诗就是彻底喜剧化的(甚至比我们还要喜剧化),但是很不幸,严力从来就不是他那代人的中心和代表。
60年代的诗人在处理当下经验的时候,无法排遣记忆中甚至无意识中的过去的阴影。那种海德格尔说的“澄明”,消除了历史经验的纯粹主体,我以为是不存在的。有的60年代出生的诗人在80年代曾经提出过“纯诗”的口号,但到了90年代,作品显然变得更杂,也就是染上了更多的历史“污点”。因此,诗歌的质地由光滑变得粗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