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晟有个未婚妻,叫何沐萱,是个出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其父曾是公派留学生,思想算比较新。这回出席满洲国的建国仪式,她也跟着王世晟一起去了。
火车上,王世晟跟常江和其他随行人员交代好事情之后回了自己的包厢,一拉上门就看见了何沐萱不悦的脸色。
何沐萱对此次出席很不满意,她说这溥仪被所谓领导的位置迷昏了头,难道他一商行行长也被迷昏了头?跟日本人做生意就像是与狼共舞,以后万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王世晟却只是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不知道何沐萱的话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满洲国的建国仪式选在了一片开阔的荒地上,日本人给擂了台子、围了栅栏,木雕的牌坊挂着国旗,在大风中摇摇欲坠。
三月初,春天遥遥无期,干燥的北风卷起地上灰黄的尘土,往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洒。
“嘿,这风、这尘土是要把我们活埋了不是?”常江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发现自己黑色的西装已经快要变成灰黄色。
“多在这站一会儿啊,还真就要被活埋了。”旁边不知道是谁附和了一声,常江转头去看,只见此人一头腻得发亮的卷毛,黑黄的脸上满是褶子,颤巍巍的手拿出一根香烟,一张嘴就是一口黄牙。“小兄弟抽烟吗?”
常江正要接烟,被王世晟一手挡下:“看台上,不要抽烟。“
常江看向台上,除了在祭祀天地的溥仪,还有几个日本人,都穿着土黄色的军装,和卷起的尘土差不多颜色。“记住这几个人的脸,他们都很重要,明白吗?“王世晟在常江耳边小声说道。
常江点点头,有点明白又不是很明白。
宴会上,常秘书担当起了翻译,虽然磕磕绊绊,但还算是能够工作。自己的日语技能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常江不禁怀疑是不是宏秘书长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何沐萱不愿意给日本人笑脸,默默离开了主会区,坐到了屏风后面。屏风后面是另一个世界,那里很安静,喧闹完全被隔在了外面。
“华宁商行行长未婚妻何女士对吧?“身后传来一个温柔而庄重的声音。
一个妆容精致、身材窈窕的女人正靠在沙发上,手上端着一柄雕刻精细的象牙嘴烟枪,朱唇微启的瞬间,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腾,更增添了一丝妩媚。
“您是……婉容皇后?“
婉容微微坐正,再抽了一口烟,缓缓地闭上眼睛,吐出烟雾:“我不是皇后,这里没有皇后……也,没有皇帝。“
“那您是……?“
“我是你呀。“婉容说着竟然笑了起来,只是她嘴上看起来笑着,眉毛和眼睛却哭着一般纠到了一起,泛红的眼眶逐渐溢满了泪花。
何沐萱掏出手绢递过去,婉容轻轻摆手,用力眨了眨眼睛,将泪水眨干在了睫毛上。
婉容用烟管指了指面前茶几上的插花,说这花瓶里的百合,洁白而芳香,看起来是高贵无瑕,但它早已没有了根,别人往花瓶里灌什么水它就得吃什么水。
“你知道这花瓶里现在是什么水吗?“婉容问道,再次狠狠吸了一口烟,瘫坐在沙发上。
何沐萱看了看那玻璃瓶,又看了看沉浸在大烟中的婉容,答:“自来水。”
婉容笑了起来:“自来水……”她把烟枪递给何沐萱:“跟这水相比,烟土倒更像是治愈我心的良药,你要来一点么?”
何沐萱接过烟枪,看了一看婉容,直将烟斗泡进了花瓶里,拿出来,磕掉烟渣,用手绢擦干净递还回去:“失礼了。”
“唔,不失礼不失礼。”婉容摆摆手笑着,眼神已经有点涣散,“礼乐早已崩坏,失哪门子礼呢是不是?”
突然间,溥仪走了进来,闻到了刚刚浸润在空气中的大烟味儿,看着眼神恍惚的婉容,感到本该无限风光的自己像是突然被带泥的手扇了一耳光,他怒从心头起:“婉容!你贵为国母,不去礼堂却在这里抽大烟,成何体统?!“说罢便拂袖而去。
看着溥仪远去,婉容再次半哭半笑起来:“体统?他说我们还有体统!“
她晃晃悠悠站起来,将花瓶拿起来,拔出里面的百合,哗啦啦倒掉带着烟渣的水,眼睛直视何沐萱,说这花要么因时间流逝而枯萎,要么因花瓶倾倒被践踏,要想保持洁白和高贵该怎么办?
未等何沐萱说话,婉容一口咬下了整朵的百合,直接吃了下去,“如果这花瓶掉在地上碎了,外面也不会有人听见。“婉容手一松,”喀拉“一声惊起了无数闪耀的玻璃片,它们四散而去,锋利无比,何沐萱不禁后退了半步。
接着是半晌的沉默。
婉容端起手边的香槟向外走去,走到屏风处她对着何沐萱微微一笑:“我就说不会有人在意的吧。“
何沐萱看向远处和日本人在聊天的王世晟,更只觉怒发冲冠,一瞬间她也很想把花瓶摔在地上,可是这里没有她的花瓶。
……
回到家后,窝了一肚子火气的何沐萱终于要爆发了,她每每想到婉容就感觉像看到自己未来的样子,很可能还不如人家,她心中满是忧虑。她走到未婚夫面前,扣着火气正声说到:“王世晟,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王世晟看何沐萱面色不善,一把按住了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已经买了去美国的机票,我们和常秘书明早六点半启程,去旧金山,时间不等人,今晚不适合吵架,收拾东西早点睡才是正事。“
“我们……这是要逃去美国?华宁不要了?“
“不,中山先生曾与我家族有恩,华宁更是我家传承,走是不可能走的,而且美国现在银行和工厂大片倒闭,我也不想把未来赌在那里。我是准备南下,天津迟早呆不下去。“王世晟一边说一边清点了家里大大小小的存单,各种值钱的文玩书籍也统统打包了起来。
……
天津在渤海湾,离首都南京太远离日本人太近。日本人现在很狂妄,建国大典的宴会上,日本人跟王世晟的交谈几乎都是用着高人一等的态度,甚至他们觉得给王世晟与自己合作的机会该是王世晟莫大的荣幸。
华宁商行虽在租界内,但王世晟和租界其他心大的老板不一样,从宏秘书长被扔在地上的那一天起,他就觉得租界不是、也不可能是国人商贾的保护伞。
南下的话,至少南京是首府,必有重兵把守,想来再怎么着日本人也不会打到南京去。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就算上海形势有了新的变化,那还可以继续南下嘛。
……
常江跟着王世晟到了旧金山,一共办了三件事:转让、招人、买船。
转让,王世晟的父亲在民国初年留学的时候,用家里的钱合资在当地注册了一家银行,1929年王世晟买下绝大部分股份,改商行名叫宁华,主要和国内的华宁对接海内外贸易,是国内外很多外贸商人的合作伙伴,也是初到旧金山华人的首选银行。这几年趁着银价下跌联合各外贸公司倒腾了不少银子到国内,赚了大把的钱。因此虽然周围的美国银行倒了一片,宁华却依然站着。这次前来,王世晟把宁华转给了何沐萱,从此再不是华宁旗下的资产。
招人,常江在美国的第二件事就是替宁华招新人,全部招的美国人,招过来就被要求去天津发展“海外业务“。从美国招聘工人回国干活?这是什么意思?常江半天了想不明白,王世晟看出他的疑虑,只笑了笑说跨国的买卖就得招国际的员工,钱花出去总会有用的。
买船,王世晟买了几艘旧船,跟华宁目前正在用的船是同一型号,注册名全是用英文且注册在了美国。这里让常江奇怪的地方在于,王世晟要求把这些船挂在华宁的名下而不是宁华的名下,他一开始以为是两个商行名字太像了搞混了,问明白了就发现王世晟就是要把这几艘船挂在华宁名下。把船停靠在宁华租用的港口后,这些船彻底从王世晟的日程里消失了。
短短两个星期,宁华就从华宁分了出去并且成为了华宁的缩小版,除了规模,其他地方已经完全一模一样了。
办完这几件事,王世晟让常江买了回国的机票,买两张,一张自己的一张常江的。何沐萱被留在美国打点生意,继续从美国往民国倒腾银子、从民国往美国倒腾廉价烟酒。
美国经济像一滩烂泥,关税高的出奇,倒腾啥都是亏,唯独这廉价烟酒稳得很,毕竟失业的人常常需要借这些廉价烟酒以损耗健康为代价消愁。
两张机票到手的这一刻,常江隐隐约约嗅到了些紧张的气味,王行长这次火速赴美,觉都不怎么睡来办这些,说是倒时差睡不着他是不信的。
回去前的晚上,王行长终于困得迷迷糊糊。常江就不理解了,明明上次参加满洲国的建国仪式,日本人看都不怎么看他们,随口说几句也像是领导对下属的客套话,怎么看日本人都不把他们当根葱的样子,为何突然就火烧眉毛了?
对此王世晟只说:“所以虽然都是二十多岁,我是行长,而你,只能当秘书,还是代理秘书。”
常江一听心里有点不高兴,但是也没法反驳。王世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跟他说了三个事实:第一,华宁商行在租界,和英美等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都有合作,唯独和日本没有合作。第二,华宁航运虽然规模一般,但是有港口,审批、报税、运输、对账自己家里就算清了,省钱快捷。第三,天津位于渤海湾,深水良港,进可攻退可守……说到第三点的时候,王世晟停住了,脸色一下凝固,随后他摆摆手,表示自己困了,其他的常江自己琢磨去。
常江一琢磨,北国两大商行,一个是华宁,一个是福生。华宁内部有航运,福生是纯粹的银行;华宁是民族企业,福生有英国人参股。日本人想占领中国,天津乃交通要道纵贯南北且海路通吃,不论是军事活动还是经济活动,日本人势必要攻打天津,照现在不抵抗的形式,天津的确岌岌可危!而华宁……军事上控制了天津的日本人自然也会把手伸向经济领域,如果拿下两大商行,那海路往来可谓是如鱼得水,特别是华宁那不起眼的小商船,稍微做大一下,运输不要太方便,做成大的航运机构甚至可以不占军港资源……既然两大商行都像是鱼肉,拿没有英国人控股的华宁来开刀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嘶……”常江倒吸一口凉气,这次回国恐怕就要面临挑战,日本人现在气焰正盛,不知道会如何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