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先不孝顺吗?其实也不好说,至少他做到了他父亲王耀祖的期望:志向远大、敢为人先。
在当时,没有比他王志先更胸怀大志的人了,他都倾全力参与革命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志向?他都一马当先投资革命了,难道还不够“敢为人先”?
再问王志先是否孝顺,那答案肯定是:他可太孝顺了。
王志先把他父亲的期待执行得滴水不漏,以至于他老爹都被他“革命”了。
当年王志先给王耀祖发丧的时候,他还纳闷呢,明明我是按照您老的要求,做得“尽善尽美”,怎么最后您老却“反革命”了呢?究竟是我做得不够“志向远大、敢为人先”,还是您老其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要不说您老还是“满清封建”的小农民呢,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民主自由”,清王朝做错了要革命,但自己做错了却不可违背……还不是封建么?
……
至于后来,王志先生活富裕,和各大家族的子弟们吃喝玩乐、雪月风花,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王志先有钱,不偷不抢的,吃吃喝喝怎么了?这是我的自由!听说过“民主自由”吗?没听说过还好意思说自己参加革命?我花我赚的钱,就算是中山先生不死,也说不出我什么来。再说了,有多少大单子,那都是酒桌上谈出来的,你不交际,还怎么赚钱呢?吃个五十大洋的饭就能赚一千大洋的单,还有什么比这更赚的路子么?没有了!
再说到自己的儿子,王志先也是一肚子委屈。
他觉得,我王志先对王世晟那小儿怎么不好了?我从自己衣食住行上扣钱下来送他去英国读书,接受正统贵族教育,还不够良苦用心吗?纵观民国上下,有几个家长能有我“目光远大”?晓得把孩子从小送到国外?思想要从小培养,等读大学再往外送那可就太晚了。那小儿咋就不明白为父呢?我努力赚钱,还不都是为了培养他么?!我要是真的醉心于娶妻生子,那他早就七八个弟妹了,哪还轮得到他独自一人享受全部的资源呢?!结果这小儿倒好,说是我害死他母亲,真的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是打他打少了。
邱云绮去世后,王世晟告别都没有,就独自买票坐船回了美国。当时王志先整夜整夜气得睡不着,得出一个结论:都是自己过于放任的培养方式把儿子惯坏了,以后可万万不能再惯着这小子了!
恰巧这几天,王志先在风流时遇见的“红颜知已”孙兰来找他,还带了一个十岁的小孩子。
“这孩子叫什么呀?”王志先问道。
孙兰跪在地上:“老爷,这是您的孩子,还请您给他起个名字。”
“十岁了还没有名字?!”王志先不敢相信。
“村里人都叫他小豆子,但这不算是个名字。”
“那就叫王世晁吧!”王志先一边拿出笔将字写下,吩咐佣人递给孙兰。
孙兰目不识丁,只好说:“谢谢老爷!”
就这样,王志先“老来得子”,多了一个儿子。
王世晁是一个机灵的孩子,或者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乌溜溜的眼睛闪着“善解人意”的光芒,别看才十岁,掐腰捶腿、端茶倒水样样齐全,说话还好听,每天早上“爹爹,爹爹”喊个不停,可比王世晟那小子让人舒心多了。
也该让王世晟那小儿有点危机感了,别一天天不把为父放在眼里,以为自己了不得了!
为此,王志先带着孙兰和王世晁就去了美国,不仅仅是告诉大儿子自己想找个续弦照顾自己,更是希望王世晟能尊重尊重老爹,有点危机意识,别一天天的“看似自命清高,实则屁都不懂”。
坐船晃晃悠悠来到美国,本想敲打敲打儿子,没想到却被王世晟几句话气个半死。
王世晟一句“我不过是效仿了一下您当初跟爷爷说话的方式……”让王志先差点一口气背过去,你小子有什么资格跟你老爹我比?!你吃过苦吗?!知道没钱的滋味吗?!会赚钱吗?!能赚到你老爹一半的钱吗?!怎么好有脸说这话?!王志先怒发冲冠,一巴掌就打过去了,都是我给你吃太饱了吧!!
本以为动了手王世晟就能老实,没想到这儿子已经“不知天高地厚”了。他说得更来劲了:“那爷爷也不是有你这样的儿子吗?!您对得起谁啊?爷爷、奶奶、母亲、我,你心里有过谁啊?!你心里只有你自己!要不是李随文,你哪有今天?!你口口声声说李随文是你的知己,可是你的知己因兵变死在广东的时候你去了吗?你没有!孙先生落难的时候你又出手相助了吗?!你没有!而且你从来不告诉我爷爷以前做的事,以为我就一点都不知道了吗?!这么多年来你把我当儿子了吗?!你嫌爷爷倒卖文物不耻,可是你又如何光荣了?!你背叛妻子、背叛朋友、背叛信仰,就算是经商,你怎么低价拿到那些土地的,以为我不知道吗?!”
这些话句句都戳痛了王志先的心,像刀子一样扎在他的心上。王世晟说得正是王志先也很后悔的事情,他多希望李随文死于兵变之后自己能为他发丧,多希望孙先生落难的时候自己能出手相助,可是当时天津这片地方在袁世凯手里啊,自己有心无力啊!还有夫人邱云绮,他怎么不难过?他难过得夜里都睡不着!更别提你爷爷的事情了,难道家丑还要外扬吗?就算是经商,我也是合法收购,赚的钱还不是为了培养你小子啊!
自己毕生的心血都被倾囊培养的儿子否定掉了,王志先也没了再揍王世晟的力气,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后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的时候,王志先见到的是医院的吊水瓶,王世晟坐在旁边,脸还有点肿。王世晟跟他道歉了,但是怎么看都不像是认识到了自己的“忤逆不孝”,只是走个过场而已。算了算了,没必要了,时代不同了。
王志先伸出颤抖的手,想摸摸儿子被打肿的脸,自己是下手太重了,但是刚伸出手就被王世晟按回了被子里。
经过一番(在第五十七章写过的、再写好像凑字数的)交流,王志先明白自己儿子可能或许大概也没啥错,相反可能比自己更有坚持,只是过了头。
可是过犹不及啊!
最终,王志先只剩下一声叹息,再没了话。他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份家产传到王世晟手上,大概率是要缩水了。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赚了这么多钱,可是最后又有什么呢?李随文没了,孙先生也不信任他了,蒋中正更是对他不屑一顾;现在邱云绮也走了,连儿子也看不起自己了……
家业缩水就缩水吧,钱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如果可以,他特别希望能够再次倾囊相助一个人,就像当年遇见李随文那样。
如果能再回到留学时的那个午后,再遇见一次李随文,他一定一定会亲自去到广东,把李随文救出来,死也无所谓;也一定一定会去日本,帮孙先生二次革命,倾家荡产也不怕……可惜……光阴一去不往复。
“爹,没啥事儿我先走了,还要上课。”王世晟丢下这句话就起身走了。
看着儿子关上病房的门,王志先想通了:目前只有一个人能倾囊相助了,那正是自己的儿子。
……
回国后,王志先也并没有给孙兰一个名分,王世晁也没有写上族谱。一方面是因为他回国后很快又病倒了,另一方面,他也不想写,那个“机灵”的小儿子,不见得比“忤逆”的大儿子靠谱,毕竟当年自己也很“忤逆”啊,但是自己可比父亲靠谱多了!
……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小儿子每天给自己端茶倒水,孙兰也让佣人一个劲催族谱的事情,但是王志先不为所动,只让众人退散。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校园,拿着看不明白的英文书,一个美国同学揪着他的辫子跟他说:“猴子学不懂数学的,滚吧!”,这时李随文一定会出现,一刀剪掉他的辫子,道:“不想被揪的话,就剃了它!”
“不想被揪的话,就剃了它!‘
“就剃了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