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没什么希望的项目,让陆晓雯一出场,直接横扫了千军,她不光如酒神在世,那说起话来更是舌灿莲花,尬吹起宣成商行来是一点都不带脸红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背的资料,把宣成的前辈华宁说得天花乱坠,以前怎么跟外国人打交道的、怎么出手就是多少多少的大项目的、怎么参与北国建设的、怎么和日本人斗争还全身而退的,更重要的是,她强调了宣成有“丰富的”航运经验——王家祖上可是天津第一海运家族。
这一套下来,常江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是进了什么只手遮天的商业帝国,这陆晓雯比说书的还能说。
“你们的优势我们了解,但是这个价格嘛……”对方领导展现了自己的犹豫。
“再减一成如何?”常江试探性的问道。
“两成!减两成!“王世晟直接举杯。
“爽快!“对方领导举杯,两人一饮而尽。
……
晚上回家,任是谁也不敢再开车了,王世晟让常江把陆姑娘亲自送回去,以免遇到危险。
陆晓雯可能喝high了,一路上都在向常江传授自家的发家史:“知道我们家以前开染厂靠的是什么么?不是德国染料,不是印花技术,那都是死的,对人来说就是喝!使劲喝!只要把对方喝倒了,你再怎么吹他都信了!”
从华宁到宣成,虽然都是商场如战场,但是这战场形态可是天差地别,他头一次见到靠喝酒把事情办成的(其实应该是靠减价,但是喝酒却也是必须……),虽然他厌烦没完没了的喝,但如果当初华宁的事情也能靠喝倒对手办成就好了,他甚至能喝到日本人吐血。
夏末的时候,这批烟草算是启航了,虽然对政府来说宣成并不是开价最低的,但一条龙服务办起来却是最方便的,而对于宣成来说有了这一趟就可能有第二趟第三趟,如果销路好,再买点船扩大规模,甚至可以重操老王家的旧业了。
……
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王世晟突然把常江叫道办公室:“下周我要去美国找沐萱,半个月后回来,有什么事你就帮我代理了吧,我这里资料在架子上,用具在桌子里,需要什么你自己找就好了。”
“作为秘书,出差难道不应该跟着一起去吗?”常江没听说最近有什么新的海外业务。
“不不,这里需要你,你是秘书但更甚秘书,加油。”
……
王世晟走后,常江有点激动又有点不适应地接过了代理职责,说是代理,也就是每天把各项事情拍电报汇报到美国,行长授意了就签字这样。
眼光毒辣的来福胖子最近又招了一个新人到秘书处,此人在德国留学,是个学霸,安安静静话很少。把资料交给常江的时候来福告诉他:“这个新招的冯育新,为人处世差一点,但是工作经历丰富,业务能力超强,以后有什么事情小陆办不来的,就让小冯去办吧,给你分担分担工作。“
看了看冯育新的简历,在德国大银行干过两年柜员,后来在英属香港的大银行又干了几年,现在来了南京。
“我看这个人到处跑啊,稳定么?而且有大银行工作的经历为什么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常江看了简历心里犯嘀咕。
“他是南京人,在这干离家近,而且他知道我们有航运,在美国又有兄弟公司,他不想在美国工作,但是想去看看。“
“这样啊,那行吧。“常江把简历递还给来福。谁知来福嘿嘿一笑:”帮你找个办事的人,你不就有时间和小陆姑娘出去看看电影什么的了么?我是不是很周到啊?“
“欸你个死胖子,是不是又有事要求小爷了?“
来福随即表示想请一周的假期,他想回安徽的老家看看,自己从小离家之后就没回去过,想故地重游一番。
常江没能理解这离家快半个世纪之后突如其来的乡愁,但还是批了假期,带薪的那种。
不得不说,在宫里呆过的来福胖子还真就是慧眼独具,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便也常常能够通过简单的几句话洞悉人的内心。新来的冯育新果然业务熟练,工作完成的很快,这样的人才一个顶俩,常江腾出了不少时间来请陆晓雯看电影和逛公园。
由此常江也知道了陆晓雯虽然喝酒的时候豪气干云,但看电影却钟情于欧美的爱情剧。在吃方面,陆晓雯最喜欢的味道是草莓,无论是饮料、蛋糕还是饼干,陆晓雯统统会买草莓味的。买衣服的时候,粉色和墨绿色洋装是首选。
如果没有日本人,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陪伴的话,那是多么甜蜜的生活呀。
……
金门海边,王世晟和何沐萱看着缓缓沉入天水线的夕阳,红色的霞光洒满了大地,海峡处,一座大桥正在修建,只要是看过设计图纸的人都会对这项世纪大工程赞不绝口。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何沐萱说道,“落日余晖是最美的,可是即将到来的是漫漫黑夜。”
“民国还是美国,你想选哪个?”王世晟问道。
“你想选哪个?”何沐萱抛回了问题。
“对经商来说安稳是金,现在民国发展很快,但日本是个不稳定因素,我不觉得他们会满足于东三省。美国这边虽然经济跌落谷底,但你看这大桥,工程一上马,很多失业人口都有饭吃了。”
微风从海上吹来,湿漉漉带着夏季残留的暖意,一阵沉默后何沐萱看向身边的王世晟:“那你真是心口不一,你嘴上觉得美国有未来,但华宁破产的时候你却去了南京,日本人在上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海守不住,南京就那么稳?“
“你不是来了美国么?“
何沐萱“呵“地一声笑了出来,她问王世晟为什么这么有自信,认为自己一定会老老实实呆在美国打理宁华做他的后盾,他们甚至还不是夫妻关系:“你就不怕我卷钱跑路吗?”
“不怕啊。”王世晟说道,表示如果何沐萱想卷钱跑路,上次她也不会回国了,更不会想着把宁华的所有权再转回给自己,“而且,宁华的资本是死的,把它卖了也就那么多,我本人比宁华值钱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嗯。”何沐萱觉得很有道理:“看来要担心的是我才对,担心你啥时候突然跑了。”
“这你也不用担心。”王世晟说道,“国内局势瞬息万变,上海离南京那么近,万一哪天……是吧?到时候我除了到这边,还能跑去哪边呢?”
“啧。”何沐萱道,“你这个人啊,谈恋爱就和谈生意一样,……倒是挺靠谱。”
“啊?像生意不好嘛?生意的目标永远是双赢的。那……你是想要我给你写诗嘛?”王世晟指了指沉入水中的夕阳,道:“现在就可以来一首——啊!看那夕阳……”
“停!停!“何沐萱赶紧打住王世晟,”不要拉低我的文学素养!”
……
安徽某个农村,张来福走在村边的田野上,他已经不记得儿时的家在哪了,他只记得他家门口就是一条河,当年为了给生病的父亲买药吃,为了年幼的弟弟妹妹能够有粥喝,他净身进宫。由于宫内规矩严,他多年来除了给家里寄钱,根本没能出来看一眼。他不知道父母都是什么时候死的,也不知道妹妹什么时候出嫁的,更不知道弟弟去哪了。
多方打听问路,张来福终于找到了破败的旧屋。
“这里已经几十年没有人了。“村里的人这么说,”如果想知道你爹娘埋在哪里,去问问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吧。“
坟场的最角落,张来福找到了两座荒坟,木质的墓碑早已经被霉斑腐蚀了字样,丛生的杂草再也看不出坟头的样子。他甚至不能确认这究竟是不是他父母所在的地方。
但张来福太需要一个情感寄托了,他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接着失声痛哭:“爹!娘!孩儿不孝啊!”
自古忠孝难两全,张来福却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君主。
……
秋风渐起的时候,王世晟告别了何沐萱,在机场他说:“来日方长。“何沐萱回:“后会有期。”
回到南京,一进办公室的门就看到常江站在那里,神色古怪。
“有什么要紧事么?“王世晟一边放下东西一边问道。
“行长,我想问问这个……究竟是哪来的。“常江拿出了半张照片,是他前几天在柜子里找印章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就是上次在王世晟钱包里看到的那张西湖合影。
王世晟接过照片,看了看,告诉常江:“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两千留洋么?这就是原因,我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要不然我为什么给一个陌生人钱?做慈善么?”
不待常江追问,王世晟就把常江打发出门了,还特意在关上门前嘱咐一句:“我知道你对陆姑娘有好感,但你是她上级,这很不好。”
处于热恋期的常江哪里听得进这种拆散人的话,顿时心里就不愉快了:“陆姑娘是好女孩!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不知分寸的人。”
常江是一个很倔的人,如果告诉他一件事有困难,那常江大概率会知难而上,不知道好事还是坏事,总之就是一件很难改变的事,王世晟便只好不再说什么。
下午,王世晟回家补觉之前去了一趟人事处,找到张来福:“听说你请假回老家了一趟?“
张来福以为是自己的带薪假让行长不愉快了,正欲认错,谁知王世晟把一个袋子放在了他面前:“这些钱拿去给你的父母修个像样的坟吧,活着的时候没能尽孝,现在有机会了,不能再放弃了。“
张来福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甚至没有打开看有多少钱,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就要磕头:“行长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别!差辈儿了!“王世晟赶紧给他拉起来,把纸袋子往他手里一塞,“最近没什么事儿,给你放一个月的假,工资照结。”
张来福愈发感动,膝盖软成了泥,非要是王世晟给他拉到沙发上才没跪下,张来福拉着行长的手就不撒开了:“我一辈子命贱,当了半辈子奴才,老了也就您拿我当人看,大恩何以为报啊!“
对此王世晟表示:“要报恩很简单啊,等回来了多找几个像样的人才就好了!“
目送张来福离开,王世晟也开车回了家,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日军被国民军队推下了海,再也没能向前一步,国家宣告和平。他随即和何沐萱办了一场西式婚礼,在鹅绒毯一样的大草坪上,搭着白色的台子,宾客云集。何沐萱站在台前,穿着白色鱼尾礼服,头戴素纱礼貌,背对着他。婚礼进行曲响起,王世晟走向前,轻轻拍了拍何沐萱的肩膀,唤道:“沐萱。”谁知新娘转过头来却不是何沐萱,而是陆晓雯。陆晓雯手握一把军刀,目光空洞,一字一顿地和他说:“已经没有何沐萱了。”
王世晟直接从梦里吓醒,一看钟表,不过凌晨三点……只是再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