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餐厅,把外套递给服务员,王世晟屁股还没坐下来,赶紧跟何沐萱说道:“欸,今天来晚了,实在是事儿多,抱歉抱歉。”
何沐萱却也没有如意料之中的酸他,只问:“这么晚才来,怕是不太顺利吧?”
“欸,崔老和上海这边的人观念不合,根本谈不来。”王世晟说道,“这边的人喜欢些时尚摩登的东西和方案,崔老喜欢传统稳健的路子。”
何沐萱便问:“你怎么看呢?”
“这个关于彤q……”王世晟刚要说却忽然打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四下里看看,发现周围有不少人在吃饭,又想了想,便道:“等回去再说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盯稍的日子历历在目,还是少在公共场所开口罢。
“行吧,那赶紧点餐。”何沐萱把菜单递过去,王世晟翻开第一页,发现这家店有安排主厨菜单,竟还是个挺有档次的店子,既然这样,那就不必要再看其他内容浪费时间了,直接按这个来就好了。
既然正事儿不适合在大庭广众说,那就只能扯点别的。
何沐萱说道:“今早啊,家里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本是确认我们在上海的新地址,我却听到旁边有我哥的声音。我那诗人兄长和嫂子吵了架,人被赶出了家门,现在只好回爹娘家暂住。”
“被赶出来?这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王世晟问道,“莫非是你哥给别的女孩写了诗?”
“可不是么,他虽然当的是历史讲师,但有学生听说他会写诗,就给他写了一首请教。他很当回事儿的就给人改了改,只是还不曾送回,就被嫂子发现了,当场勃然大怒。”
“这改的怕不是一首情诗罢。”王世晟说道。
“聪明。”
“那他是活该受这骂。”
“可是我哥就很委屈,说明明是学生向他请教诗词,怎么就被嫂子说成了‘纸墨传情、笔生红杏’,文学上的事情怎好如此误会。”
“你信你哥这话嘛?”
“那自是不信的,他可不是什么满肚子只有墨水、毫无一点风情的人,从小了就知道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事情,七八岁就到处摘了花花草草送给女同学,十岁就开始写诗经,才十岁呢,就晓得写‘艳艳之阳,汝之笑靥。馨馨芝兰,吾为蜂蝶’,夸人家女孩子笑得灿烂、气质高雅,自己就像是被吸引而来的蜂蝶……”何沐萱说道,“所以啊,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怎么回事儿,也就他以为大家不知道。”
“就是了。”王世晟说道,“写情诗,甭管写得好不好,大多都是藏藏掖掖的,就算是知己也少有愿意分享的,更哪来交给老师去改的道理?抒情诗倒罢了,难道爱情这种两个人的事儿还要第三者替自己感受么?”
“完全没错。”何沐萱说道,“所以你猜我怎么回的?”
“怎么回的?”
“跟你说的一样,就俩字儿:活该!”
说着话,这第一道前菜就上来了,很大的白瓷圆盘,盘面几乎是平的,中间放着去壳的浇汁儿牡蛎。这牡蛎烤得恰到好处,浇上柠檬薄荷调出的酱汁儿,任何属于海鲜的腥味儿都被驱散了,只剩下淡淡的清新,再配上主厨精心挑选的葡萄酒,整个人从嘴巴到头脑都仿佛焕然一新了。
何沐萱接着说道:“然后,我爹就把我的话原话告诉了何沐枫,说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让何沐枫赶紧跟嫂子道歉去,然后以后不要再搞这些名堂。”
“然后呢?”
“然后何沐枫说我这从小就不解风情的人不懂这文学的道理,脑子里天天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有辱斯文。”何沐萱说道。
听这话王世晟差点笑起来,但考虑到这样的餐厅还是不适合笑太大声,只憋住了说:“那他是不是还感觉自己不被理解,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可不是么,他还说自己一心追求诗词,外人不理解就罢了,没想到我作为妹妹,竟然也百般折辱于他,着实令人痛心。他认为自己从没背叛嫂子,更从没想过另娶,怎被说得如此不堪。”
“那是啊,他娶了你嫂子,然后帮学生妹写情书,自然好不逍遥呢,被说起来还可以用学术交流打幌子,畅言一波自己是发展当今中国文化,到最后竟连自己都信了,当然难以理解自己怎会如此不堪呢?”
何沐萱听罢摇了摇头,对自己那个自我感动的哥哥表示了无比的“同情”:“人要是自己把自己骗到家了,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后来呢,又怎么说?”
“后来我爹把他骂了一顿,说他自己说话也没看出来哪有水平,我指出他的问题他还反过来骂我,真的是自己心里装什么就看别人是什么……”何沐萱说道,“再后来,何沐枫直接生气跑出门去了,爹就又问了问我们最近的事情,好就放心了。”
服务生收去用过的刀叉杯盘,又将新的餐具摆好,这第二道菜是杂果扇贝,高汤浸过的扇贝又融入了酸果酱汁的怀抱,因为柠檬汁儿加的足,第一口吃到嘴里就是一个“酸”,非要是配上稍微清甜一点的酒才好。
“我这一想啊,好像说话是有点直了,何沐枫那么心思细密的人,就算知道自己过了,也会死要面子的,所以下午我就又给家里去了一个电话。”何沐萱说道,“但是接电话的却是我娘,她说下午我爹又和我哥吵架了,只因何沐枫回来要看那历史资料,但拿出一看都是后来的钢笔手抄本,早期曾曾祖父留下来的墨宝手抄卷没了。一听是都给到我们这里了,更是生了闷气。”
“是后来的手抄有遗漏?”王世晟边吃就问道。
“不是啊,后来的不过是书写换了钢笔而已,按道理说比那老本子容易看多了,但是何沐枫觉得这学术的东西没给他这个历史讲师却给到我们这来就不开心。”
“……”王世晟没说话,他寻思说不定这大舅哥还要拿他爷爷王耀祖倒卖文物发家的旧事儿来损一波呢,以大舅哥的心态,像王世晟家里这种靠着贩卖“文化瑰宝”起家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配再沾任何古典文集的。
实际上,何沐枫还真这么干了,他也没顾了面子,直接就在远处喊,说这批“古典文集”危矣,颇有痛心疾首之状态,悲愤之情顺着电话线就进了何沐萱的耳朵。不过这些话何沐萱想了想就没再说了,说出来不仅扫王世晟的面子,更是扫了自家的脸面。
明明见着面的时候,何沐枫对眼前的这位大布尔乔亚还礼待有加,结婚时拿着充满小布尔乔亚气息的赠礼也是喜爱非常,仿佛人生的模板都已经找好。只是这一到了父亲有所“偏袒”的时候,他就立马想起了大布尔乔亚家的发家史是那么的不上台面,所赚的钱竟然是浸满了鲜血,自己这个学术清流是万万要“直起脊梁”、“不能低头”的,登时也全然记不清什么模板不模板了。
这第三道菜,黑松露鹅肝酱甜菜沙拉,依旧是前菜,很大的碟子,边上纹了黄色花纹,甜菜只有三片,上敷黑松露鹅肝酱。甜菜三片就够了,多一片太多,少一片太少;鹅肝酱一块就够了,多一豪太腻,少一丝太淡。所配的酒也要柔和,既不能扫了甜菜的清新,也不能盖了鹅肝酱的鲜美,非要是正正好好,像是粘合剂那样把所有味道统合起来才算对。
王世晟说道:“你哥要是这么在乎这古籍抄本,咱找时间给他送去就好了,无非就是让黄杉加个班。”
“可算了吧,你以为他真的在乎这前清的老旧手抄本?他也不是考古学讲师,不过是为了借此掩盖一下自己的问题,把目光转移到我们身上,好显示自己的学术精神而已。”何沐萱说道。
也是了,何沐枫的话一出,你们这些靠倒卖文物发家的人,有什么资格谈文化学术呢?你们都是文化学术的蛀虫而已呢。别看了今天光鲜亮丽,把西装外套一摘,衬衫上可都粘着泥巴和鲜血呢。
何沐枫可不愧了是讲师,立马自己生活作风的问题就被妹夫家民族文化的问题掩盖了,一瞬间变身文化历史的守护者,自然你们那点批评都是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不足为取。
面对已经站在制高点的老哥,何沐萱自然是没了话说,老娘也只好跟她说:“你哥说话别往心里去,他不过是好点面子,莫要管他。”
等第四道菜上来的时候,算是到了主菜阶段,微炸过的鱼排黄金一般色泽,还微微散发着油锅余温的香气,旁边放了一小块花状的土豆沙拉。只是一看到这道菜,王世晟就想起了小学在英国的时候,因着连吃三个月的培根花菜土豆泥崩溃之后,约翰和罗斯夫妇为他准备的爱心英式中餐——炸鱼排土豆泥盖浇饭……
苍天好轮回,现在坐在高级餐厅里,还是要吃这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