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子
京都文德坊一整条街道,都是清流文臣们家宅惯爱设的地儿,不知是前朝谁起的头,此后这习俗就留了下来。今朝有无聊的公子哥儿在席间闲聊时提起这个话头,饶有兴味的要往上追溯,信息却都已模糊不清了,只得悻悻作罢。
余家的老宅,就坐落于此。
这老宅,还是余家祖父为官时,得了皇帝的封赏才购置的。余漪娴的祖父由一介白身,一路往上升迁,官至三品光禄寺卿。他朝务理得妥当,人也稳重踏实,深受老皇帝信重。可惜,因年少蹉跎辛苦,他身子骨不好,早早的就去了。徒独留发妻和一双儿女孤零零地撑着门楣。
余漪娴的祖母本还指着儿子余耀德(余漪娴之父)能才思敏捷,子承父志,又巴巴地挨了十几年。光耀余家门楣这件事,都已经成了老太太一生的执念了。
可谁料世事难料,天有不测风云。余老太太全部的指望——唯一的儿子余耀德都如今三十一二了,还是只蹉跎了个六品的承议郎,手中还无甚实权,全家紧巴巴的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挨日子。
昔日与余老太爷有交情的人家,谁见着都免不了在心中叹一句。
幸好余耀德有一个好妻子。
他的大娘子关氏,家世显赫,门第高贵。关氏是是安仁伯家的嫡次女,待人宽厚仁善,还又精明能干。这样好的一门亲事,还是余耀德的老父亲尚在时,借着自己的名声给他议的。
借着安仁伯府的秋风,余家才能勉强维持着已如落日余晖般凄薄的荣耀。
关氏擅长操持内宅,爽利仁厚,余老太太不善管家,得亏着她,才替在官场上搏杀的余老太爷在后方支撑起了这摇摇欲坠的余府。
她辛苦操持着一干事务,劳累过度,直到嫁进来第三年,还没有子嗣。正忧心之际,余耀德的嫡亲妹妹,余荔,嫁给了敦宁伯做续了弦的正头夫人,再一年,缠绵病榻的余老太爷就过世了。
余漪娴是余耀德的妾室月小娘所出,关氏入府三年不孕,月小娘是关氏的陪嫁丫头,被关氏做主开了脸,两年后,也就是余老太爷过世第二年,生下了庶长女余漪娴。
按规矩,余漪娴被养在了关氏膝下,像是余漪娴命中带福似的,养着养着,到第三年的时候,关氏突然就有孕了,给余家添了嫡女余温娴,又过了三年,生了嫡子余沉璟。
关氏疼爱余漪娴,索性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将她记作了做了嫡长女。往后才排了嫡次女和嫡子。
余漪娴十一岁那年,老皇帝突发急病,驾鹤西去了。二十六岁的诚王崔璮应天受命,成为新帝,改国号为永昌。王妃江宛措受封为皇后,其父江重贵为丞相,更是荣宠不衰。
余耀德蒙新皇恩典,找了妹夫提携,好歹擢升为正六品国子监司业,不算那么难看。
这一年,余漪娴十一岁,江宛措二十一岁。一个是小官家记在嫡母名下的庶长女,虽得母亲爱护,却因生母之死被父亲和祖母所避讳,位卑言轻;一个是当朝丞相的嫡长女,贵为皇后,享尽万千宠爱,却心中郁结。
两个人,素不相识,两不相知。
这一年,刚当上皇后的江宛措,突然来了兴致,在永安宫里栽满了合欢树。
而余漪娴在余府的小花园里,满脸汗水郑重其事地,栽了小小的一株梅花。
饶是此时春光正好,满目锦绣,不知纱帐之后,是怎样的爱恨深重,欲盖弥彰。
当时命运交织的所有人,无力窥视天机,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谁和谁的未来,会以一种怎样意想不到的方式,重合到一起,蔓延生长,枝叶纠缠。
那个时候,皇帝还没有猜忌和无休止的算计;那个时候,余漪娴逐渐从天真烂漫中成长起来;那个时候,温徐来刚从阴森的柴房里被放出来,抹着眼泪跌跌撞撞地向外跑;那个时候,崔嬆刚满一岁……
……..
一切都还是刚刚好的样子,若是此刻戛然而止,命运的齿轮停止转动,或许就没有那么多魑魅魍魉争斗不休,算计性命,没有那么多的痛苦与别离。
这时所有人都还不知道,命运对他们满怀爱意温柔刻骨的祝福,和恶毒绝望歇斯底里般的诅咒,正以不可阻挡之势袭来,织成一张大网,密不透风的扼住他们的咽喉,缠紧他们的体躯。
他们还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这些看似平淡安宁的人生,会变成长满毒刺的牢笼,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变成笼里的困兽,或者,永生不得解脱的疯子。
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