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过去后,夫妇俩人不欢而散。
一连着几天,关氏与余耀德再没见过面。
余耀德日日歇在侧院甘小娘那里,沉溺温柔乡不可自拔。而关氏又为儿子余温璟上学塾之事忙碌,又为余漪娴议亲之事操持补救,又劳心又劳力,心中焦急,没几天就病倒了。
余漪娴一连几天都侍奉在关氏床前,看着关氏因心力交瘁日渐消瘦的脸,实在又心疼又不忍,悄悄叫了李妈妈出来问话。
“李妈妈,虽说父母之事,我们做子女的不便插手,可看母亲这些时日的态度,肯定是与我有关吧。”
余漪娴坐在亭里,面容沉静镇定,但眼神还是透露出浓浓的担忧。
李妈妈坐在她对面,面露难色:“大姑娘,您别为难老奴了,太太明令禁止不让说的事,老奴不敢多嘴。”
“妈妈但说无妨,母亲怪罪下来,有我担着。”
“姑娘……”
“您就请直说吧,看着母亲每日这个样子,病情总不见好,心情沉郁,每日还要为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操持劳累,您就忍心吗?”
李妈妈梗塞,面露不忍,终于咬着牙开口:
“......关于这几日的事……老奴也知晓不多,只知是与瑾哥儿的前程和您的婚事有关的……”
“……”
余漪娴缄默不言。半响,她轻轻开口,
“依父亲的意思,是不是想把我送进宫里。”
李妈妈惊愕。“大姑娘?……”
“母亲是因为不忍心吧,不舍得拿我做踏脚石给父亲博前程,所以和父亲争执起来了?”
“……”
见李妈妈不说话了,余漪娴叹气,“母亲打心里疼我,我是知道的。可若是牵扯到父亲的仕途,我们都很清楚,母亲是不可能拗的过父亲和祖母的。”
余府中所有人都清楚,余老太太平时慈爱宽和,可一旦涉及到余耀德仕途的事,便如被触了逆鳞的凶兽一样,寸土必争,睚眦必报。这件老太爷弥留之际托付给她的事,已经成了她的执念了。
两人相对无言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余漪娴就又回关氏房里去了。
她一整日心不在焉,终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好似下定了决心似的,她的神态变得坚硬起来。
晚上灯火,侍奉着关氏吃了药,看着她入了睡,余猗娴披上厚重的灰兔毛斗篷,带着贴身侍奉的小丫头琦菱和秋崒在夜色中,赶去了余耀德的书房——初明堂。
初明堂里,余耀德还没有入寝,他正伏在案旁研读着儒经。他的妾室,侧院那位极得宠爱的甘小娘正在一旁研磨……看着他们投在窗棂上的倒影,余漪娴心中冷然:真是好一出红袖添香。
“女儿漪娘,请叩父亲安。”
余漪娴立在屋门外,望着两人的窗影,面色平静地请余耀德的小厮通禀。
她的声音清越响亮,小厮的声音还没传入,余耀德便先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面色一冷,“她来干什么。”
甘氏娇笑着说,“是不是还为着自己的亲事焦躁不安,漏夜赶来来求您做主了?”
余耀德冷哼,扬声对门外道:“进来吧。”
余漪娴进来,却把琦菱和秋崒留在了屋外,她对着甘氏恭敬有礼道:“烦请小娘先回避一二,我与父亲有事相商。”
甘氏还不情愿的磨蹭,挂着一副狐媚笑面:“大姑娘是怕妾身听到了什么?您放心,妾身在一旁,只为老爷研磨填灯,打扰不到你们的。”
余耀德和余漪娴都没搭理她,他狐疑的看着余漪娴,摆手示意甘氏下去。
甘氏一步三回头的摇曳着身子,做足了依依不舍,放心不下余耀德的姿态。
事实上,她还真不想走,不过倒不是因为不放心主君,而是她怕之前和主君说好的,将这位大姑娘送入宫为他铺路(实际上是为她的沐姐儿铺路)的事儿,被这么一搅和有什么变数。
屋门被掩上了,余猗娴连一抹余光都没分给她。她放心的很,门外有琦菱和秋崒看着,甘氏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两个大丫头严防死守,她自然什么都听不到。
屋内余耀德脸色很难看,他用指肚缓慢摩挲着檀木笔杆,一双眼斜斜瞪着余漪娴,一言不发。
关氏为着女儿与他这个主君起了龃龉,他虽面上念在她往日之功不曾仔细计较,心中还是极为恼怒的,故而冷了正屋几日。
还有一个原因,他一直就不太喜欢这个大女儿,她一出生,就克死了她的亲生母亲……
前些年他仕途上有些磕绊,甘氏找人算了漪娘都生辰八字,说是他这个女儿,命数不好,会克亲近她之人的命数,窃他人命数为己用。
当时那道士一算完,他就不想再见漪娘,觉得她不详……谁知留到今天,还会有这样的祸事。
今日余漪娴孤身前来,不知是关氏为了示弱遣她来求他,还是……思及此处,他转过身,仔细地打量她的神情,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屋上的灯火虽亮着,但映照出的光影却朦朦胧胧,她又微低着头,故而照不清她的神色。
他突然想好好看看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他曾经也宠溺地抱着她,怎么就忽然记不真切她确切的面容了呢?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微眯着眼睛打量她。
她的气质极好,亭亭地立在那里便如娇花照水,皎月初升。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她的背也挺得很直,但又没有傲慢之态;站相也极为规矩,连一丝一毫的小动作也没有;朦胧之中望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出她眉目如画,气质如兰。她的头发也很黑,又黑又亮,像一团柔顺的乌云轻轻垂着。
余耀德依稀记得,她小的时候头发总是长不好,又细又枯,颜色还发黄,像道旁的野草似的。给她找了大夫看诊,开了药方,可她又怕吃苦,药也喂不进去,关氏忧心了许久,最后从娘家处打听后又请了位擅药膳的大夫,将那些滋养的药材仔仔细细添进她日常的饮食中,烹制完后又亲自尝了有没有药味,再日复一日哄着她吃,才将那一头青丝养的像缎子一样。
关氏确实是疼她,将一个早产且病弱的孩子拉扯成这样的灿若春华,皎如秋月,又细心又耐心地教导,这么些年,自然是该舍不得。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余府也好生养了她十五年,自己是她的父亲,生养她一场,也很合该帮扶着让自己的仕途更进一步。他这么想着,面上不觉也带出了一分欢欣的笑意。
余漪娴冷眼看着,只觉这笑意古怪的很,也可笑的很。试想,一个前一刻还对你冷言冷语,眼梢都懒怠抬一下的人,盯着你看了一小会儿便突然又对着她笑开了,当真是渗人极了。
这头余耀德还做着黄粱美梦,那边余漪娴已撩起裙摆,对着他轻轻跪了下去。
“父亲,女儿听闻,这些天,父亲和母亲因女儿的前程颇有些不快。因着女儿行事不当,处事不周,累的家中纷争不休,是女儿不孝,惹得父亲烦忧了。”
余耀德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因女儿之过,至家中长辈不睦,府宅不宁。女儿极为愧疚,心中不安,又不知如何弥补,于是今日,特来听父亲训示”
灯影摇摇晃晃,跟着轩榥缝隙里袅袅错错飘进来的风一起摆动身段。余耀德的脸被晃得时明时暗,他一语不发,眯着眼望着她出神。
她在地上跪的那样坦然,没有一丝的诚惶诚恐,唯唯诺诺。
面上虽然顺服,但脊背挺直,骨子里还带出几分不驯,是像关氏的,是被娇养长大的女孩儿身上特有的那种傲气。
这是他家最好的女儿,正长到了最好的年纪。
多好的孩子,要是素常,他也不想把她送进那虎狼之地,可是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他卡在国子监司业这个位子不上不下四年,每天兢兢业业却不见有一丝擢升的机会。
他们家的运道不错,现在今上登基后只大选过一次,宫里只有那几位美人和潜邸出来的旧人们,巧他们家正有适龄的女孩儿,若是现在送自家女儿进宫,她这样好的姿色,还有许多的机会得宠册封。
到时候,她在宫里居高位,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会被加赏恩典,加官封赏。他也还正值壮年,做的动事,能做好差事。
“娴娘,你在外面的名声,现在一朝行差踏错全毁了。咱们余家一向清名在外,按着规矩,家里是留不得这样的女孩儿的,要送去庵里清修的。”
“可是我和你母亲疼惜你,舍不得让你受苦,正左右为难着呢,得了消息今年宫里要大选。于是想让你进宫去,即能不受流言所扰,安享富贵荣华,也能为你自己的前程,你弟弟妹妹的前程所谋算一二。”
余漪娴顺从叩首,“谢父亲疼爱,女儿的婚事,但凭父亲做主。”
余耀德点头,“你倒是乖巧。那你母亲那里呢?”
“母亲那里,女儿自会去解释。女儿不忍父母因我烦忧,便自作主张,求着父亲将我的名册递上去。进了宫,流言自然无法再传下去,以后弟弟妹妹的前程也好做打算。听到女儿未来有个好着落,母亲必开心,放下担忧,病情好转。”
“嗯。”余耀德点头,“你心性纯善,乖巧孝顺,想来你母亲体谅你的孝心,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去吧,再去多陪陪你母亲,毕竟辛苦养育了你十几年,以后不能在她膝下承欢,还是要顾及到她的心情。”
“女儿告退。”
余漪娴从容地退了出去,把门合上。
她心中冷嘲,这样自私自利的父亲,为了名声好听一点,逼着她和母亲火中取栗,毫不顾惜自己。
他心中一定还在得意,这法子用的真好,真巧妙。实际上这和他半丝关系都没有,要不是老太太……
她跨出门槛,那甘姨娘竟还在门口守着,只是被琦菱拦着,隔得稍远了些。
见余漪娴这么半天才出来,她几步上前就要再进到堂里。
余漪娴给琦菱使了个眼色,绮菱会意,上去一把拉住她往她嘴里塞了个帕子,另一个丫鬟秋崒也上前来制住她,拖着就往院外走。
甘氏“呜呜”呜呜叫着挣扎,可她常年养尊处优的懒在屋内,哪有这些平日做惯了活计的丫头力气大。她脚下不听使唤地往外踉跄着。
门口守着的小厮看情况不太对,上前几步来询问。
余漪娴转身微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颗银珠子,“顺达叔,你是常年跟在父亲身边的人,对家里忠心,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顺达面色缓和了几许,“小姐谬赞,只是小人不知,这甘小娘……?”
余漪娴莞尔一笑,“你放心,父亲看中你,我也不为难你,我只是许久未见着姨娘了,有些想念,去与她拉拉家常罢了。一会儿父亲若是出来问,你就说,甘小娘身体疲乏先回房了。”
顺达接下银珠子,点点头。
大姑娘在府中是说得上话的。
老太太虽将夫人的管家权收了回去,却明显露出要培养长孙女的意思来,还分了一小部分管家的差事给她。大姑娘平日会做人,与各处都处的很好,那甘小娘虽得宠,但毕竟只是个妾室,翻不起什么风浪来,顺达也就随余漪娴去了。
两个丫头把甘氏扭到小花园的暖阁中,把她按在一个绣凳上。余猗娴悠悠然坐到她对面,“甘小娘,我为什么找你,想来你心中还是有数的吧。”
她看见甘氏的瞳孔动了一下。
绮菱把她口中的手绢抽出来。
甘氏扬起下巴,眼中都快要喷出火了:“大姑娘,怎么说,我也是你父亲的妾室,勉强算你半个长辈了。你这样造次是想做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吗?”余漪娴似笑非笑望着她,“我父亲那样的人,他什么脾性我还不知道吗?虽一心求仕,但书读的多了,毕竟还有最基本的底线。卖女求荣这种事,平素,他是决计想不到的。那么,是谁,给他出了这个主意呢?甘小娘,你知不知道呢?”
甘氏看着余漪娴微笑着的美丽脸庞,心中没来由的有一丝寒意。她的瞳孔里一丝笑意也没有,她是认真的!甘氏强撑着底气“姑娘这是打哪听来的,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余漪娴又笑了一笑。
“刘家行事虽荒唐,到底也还顾惜一丝颜面,强行纳妾这种事,到底还是勋爵人家,也是不想将事情闹大的。那么,为什么这件事宛如狂风呼啸一般传出去了呢?”
甘小娘彻底慌张了,但紧张之余,她知道自己不能露怯,还是虚张声势的反驳:“你在说什么,我半个字都听不懂,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我还要回去侍奉主君呢!”
余漪娴掩着唇笑了起来:“甘氏,平日竟是我小瞧你了。你有这样的本事,真是了不得”
“你放心,我今天没想对你做什么,要是真想做什么,你活不到今日。你也不必慌张至此。我只是行给你提个醒,免得这些年养尊处优的,忘了自己的身份。良妾,就算加了一个‘良’字,也还是妾!主母寻个由头就能将你随意发卖了去!”
“你!…..”甘氏大怒,想要去撕余漪娴的嘴,却被紧紧钳住手臂,挣脱不得。
余漪娴掰过她的下巴,一双清澈的眼睛冷冰冰盯着她:“你记住,今日我不同你计较,不是因为我不敢,而是因为你连让我计较的资格都没有。奉劝你一句,你毕竟只是家中的小娘,连个正经主子都不算,只是多得家里主君几分青眼罢了,不要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父亲那样的人,谁给他出了什么主意,约莫还是能猜到几分的。做好自己的本分,有些事,手伸的不要太长了!你最好安安分分的,今后若是再叫我知道你有什么歪心思,”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稳,“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她甩开她的下巴,嫌弃似的那帕子擦着手。站起身,让琦菱和秋崒松开手,三人准备走了。
甘小娘似是被她嫌恶的样子刺激到了,猛地站起来对着她的背影喊:“余漪娴,你别忘了,你现在瞧不起我是个妾,等你进了宫,你也是个妾。我好歹还为主君添了一个女儿,还一直得宠,你进了宫什么处境还不知道呢,到时候谁瞧不上谁,谁笑话谁,还不一定呢。”
余漪娴转身看着她笑了笑,对准她的脸,干脆利落的一巴掌甩上去。
听着那清脆的声音,甘氏惊呆了,绮菱和秋崒也惊呆了。
甘氏的脸上霎时出现了一个红印子,她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心里也火辣辣的疼。
“甘小娘,我要是你,就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一位要入宫的秀女冷言冷语,若是我真的有什么大运,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别怪我没提醒你,好自为之。”
余漪娴冷冰冰的甩下话,转身就走。
只留甘氏任然呆愣愣站着,半晌无力的跌在绣凳上,双目无神。她喃喃:“她怎么会知道的……我明明,我明明谁都没有说过…….”
她突然觉得余漪娴这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姑娘可怕极了,她像是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往日的一切,竟都像是山色空蒙是遗留的幻景。
她看不真切了。
或者,她从来没有看真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