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措依旧慢悠悠的说:“你应当见过她们了。那日请安,新嫔你应当是认识的,在她下首,顺位递下去,坐的便是怡贵人,和云美人了。”
“怡贵人,是那位脸型微方,下颌略有棱角,桃花眼上方描了一双小山眉,唇厚而色红,齿齐而白。着一身晴蓝色绣忍冬藤襦裙,头上……”
江宛措略微迟疑了一下,素白的手指轻轻揉了揉下巴:“嗯……好像是别了一只花蕊嵌宝铸成紫荆样式的流苏步摇。她看上去总是面容沉静,不怎么爱言语,很好分辨的。”
余漪娴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有了几分印象:“原是那位娘娘,那云美人……就是坐在她身旁,穿了身淡粉衣衫,神态略显活泼开朗的那位?”
江宛措笑开,眉目舒展:“是她。你一说神态活泼,那想必就是她了。除了你们这批刚入宫的,她便是宫里最小的妃嫔,今年也不过将及十七。”
“她性子一向是活泼的,也好动爱玩些。有这样烂漫的性子,才能绘出那样可爱俏皮的红荔图来。说起她,你们倒是应该能聊的来。她也爱茶,除了擅丹青,便总爱在茶道上下功夫,饮茶的水,盛茶的器,她扯上投缘的人,便能兴高采烈说上半天,孩子心性。”
余漪娴温声应道:“那臣妾下次见着她,就有由头可以和她聊天了。那日请安,臣妾看见云姐姐神色灵动,时不时就与怡贵人凑到一起耳语,看样子很是欢欣,她们姐妹相伴,臣妾也羡慕极了。”
“她呀,与怡贵人是一起长大,几乎要养在一个闺院里的手帕交。她们两个一向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总爱凑在一处。去年怡贵人晋位,更连宫室也迁到一起了。所以看到她们常常粘在一起,不必有什么惊异,只当做常事就好了。”
余漪娴心中不由想,这倒是一对姐妹情深。
江宛措放松了身子,靠在圈椅上,精美的大袖垂在一边,她神态闲散,看起来更像话家常的样子了,但她说出的话,却让余漪娴心里暗暗一惊。
“既说了云美人,就不能不提怡贵人了。”江宛措唇边含笑,食指轻叩了叩圈椅的把手,似是在心中构思了一下,才继续说:
“怡贵人……她是一个很聪慧的人。整个后宫,当得起聪慧二字的人,可不算多。”
“她容貌生的不错,不爱争抢,又很善解人意,所以她刚入宫没多久,就得到了陛下的宠爱。三年来,她虽不是最得宠的那个,但细水长流,却是恩宠最稳固的那个。直到前一年的仲冬,她被诊出有孕了。”
“陛下和太后都很开心,立即给她升了位分,又将与她关系亲密的云美人迁到瑰延宫陪伴,让她安心养胎,她自己也精通药理,慢慢温养,胎像也一直很平稳。就这么过了八个月,丽妃办了一场茶宴。当时我犯了旧疾,丽妃执掌后宫,张扬得意,那日她传令让后宫大小嫔妃都来品一品她新得的好东西。”
“一开始,怡贵人说要养胎,推辞不至,可丽妃不知为什么,却派人请了三次,执意要她来。怡贵人推辞不过,只得带着云美人去了钟粹宫。”
“那日我正病的昏沉,并没有去看顾,可是晚些时候,就有宫人慌慌张张的来传,说怡贵人早产了。”
余漪娴悚然一惊,她心里惶然,手也不由抓紧扶手,关节轻微颤抖
“她生了足足四个时辰,可还是生不下来,人已经脱力了。最后太医院的太医丞不得已用了碗猛药,催着她力气,加上稳婆好不容易正好了胎位,这才生下了孩子。孩子生出来后,她已力竭,当场便晕了过去,可是抱着孩子的接生嬷嬷和太医们却吓坏了。”
余漪娴隐约能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吓坏了。她入宫以来,只听到过其他的几位妃嫔有皇子或者公主,可并未听到过怡贵人有孩子。那孩子,多半是有大问题。
她惴惴不安的抬头,望着江宛措,有些惶恐。
江宛措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她生下了一个死胎。自己也元气大伤,软在床上,且以后……可能再无法生育了。”
“为什么呢?”余漪娴忍不住问,她害怕又疑惑,实在是想不明白:“怡贵人不是精通药理,为什么还会生下一个死胎?”
“后来太医推断,是茶宴当日,丽妃不满她们一个接一个有孕,故意打压,不停的说些讽刺怡贵人的话,还拐弯抹角,指桑骂槐的训斥了她一整日。怡贵人不知道怎么接话,担心丽妃动怒,心里又紧张不安。后来太医说,这样子的心情会不停刺激宫缩,就这么熬了一天……可想而知,晚上就发动了。”
“可是胎儿已经长的很大了,很不好生,加上又胎位不正……老话说,若是妇人难产,七月反而最好生产,若是八月,母子一体都凶险万分,怡贵人被折磨的险些送了命……唉,那孩子也是没福气。”
她轻轻一叹,侧眸看了眼余漪娴,见她脸色有难掩的僵硬,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江宛措垂首,也不说这个了,只老神在在端起自己的小盏,移开盖用小勺轻轻舀了两口,抿到嘴里,自然转到另一个话题:“你也尝尝看这饮子,合不合口味?这是永安宫小厨房拿手的玛瑙甜汤,在别处可吃不到。里面有红果儿,荔枝,枸杞浆,甘草,你有没有忌食的?”
“并未有忌食。既然是娘娘这里独有的,那臣妾可要尝尝。”
余漪娴极力的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指尖,装作欢快期待的样子拿起旁边配的小瓷勺,舀起一勺放入口中。
口味酸甜,酸味很轻微,应该是照顾到皇后的肠胃,甜浆醇厚而不腻人,尝不出来用的什么蜜调制,味道倒是很好,清清淡淡的,沁人心脾。
“娘娘这里果真人才济济,连庖厨都有这么好的手艺,娘娘御人有方。”
余漪娴恭维道。
她又不傻,皇后刚刚在敲打她,她不是看不出来,故此只有将姿态做的更恭敬,才能显出投诚的诚心。
她这样明着恭维话语,江宛措颇感受用。没有人会拒绝美言,更何况是看着那说话之人的神情——看起来便真心真意的,便更不会抗拒了。
至于说话的人心中的真实想法是怎么嘛……这重要吗?
江宛措但笑不语,只翘着尾指,慢悠悠连喝了半盏饮子,才舒缓的叹了口气,意犹未尽的斜放下。
盏子刚挨到桌面不过一瞬,立时就被眼疾手快的秦嬷嬷撤下去了。
江宛措眼角一动,轻瞟她一眼,秦嬷嬷丝毫不乱,面露笑意:“这红果性寒凉,这个时节外燥内冷,若是贪嘴多了难免会伤身子,太医不赞同娘娘多食。”
江宛措最不耐烦这些话,多多少少都听了十几年了,耳朵都要免疫了。
她食指揉了揉眉心,无奈挥手:“去吧去吧,左右吃什么喝什么,我自己也做不了主,你们拿主意去吧,我这副身子,左右便也只能由着你们折腾去。”
这样的场景,皇后语气虽为嗔怪,实则暗暗透着亲近。猜到这位持重的褐衣老嬷嬷是皇后身边极亲近之人,余漪娴不好多言,她只在一旁垂着脑袋,浅浅的笑。
江宛措回头看她,暗暗打量她两眼,忽然冒出段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这次入宫的,只有你们六人,想是你知道的。你们这批新晋嫔妃里,你是最特别的一个。其他人入选,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政局,家世,名声……只你和胡采女苏采女不是。三人之中,又唯独你的位分,是皇上口谕特地提上来的,可见皇上是真心喜欢你,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一定要留你下来。你这样的美貌,不说皇上,连我看着也欢喜。”
余漪娴眉间一跳,慌忙撩起裙摆欠身告饶:“娘娘谬赞了,臣妾不过蒲柳之姿,无才无德,怎当娘娘盛赞?!”
江宛措平平的压下手掌,眉宇间露出一抹无奈来,道:“你急什么?坐下。”
她虚虚叹一口气:“倒显得是本宫有意为难,不好亲近一样。”
余漪娴轻颤睫毛,抬着眼睛定定望她:“臣妾并无此意。臣妾斗胆揣测……当日拟订位分的时候,陛下心中未必就记得臣妾,只是顺嘴一提,勉强记个影儿罢了。”
“是娘娘宅心仁厚,怜顾臣妾身世,愿赐臣妾略高的位分,给臣妾这立身之本,臣妾感念不尽。臣妾只担心您不知我向您还恩的心意,所以才焦急。”
江宛措的眉心一动:“你……”话刚出口,胸口便是一滞,她顿了一下,终是没忍住,拧着眉心伏在椅上咳了两声。
秦嬷嬷上来担忧的抚顺她瘦弱的脊背,被她轻按住胳膊:“我没事,只不过是气息不匀,呛了一下。”
就着嬷嬷的手润了半盏热茶水,她才放稳了声音,继续与余漪娴交谈:“你是个聪明人,乍一入宫便懂得敛起锋芒。很多道理,即使我不多说,你也是明白的。场面话说的那么好,心里也该知晓些东西,别不明不白的糊弄自己。”
“你明媚的如同三月盛放的桃花一般,望之即减烦忧,动人心弦。你自己清楚自己的资本。但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再美的花,也不会永远鲜活。怎么能长挂枝头,不被北风吹落,才是你顶该思虑的事。”
换气的间隙,江宛措大有深意的看了余漪娴一眼:“现在陛下尚且对你感兴趣,喜欢你的美貌,可那日丽妃娇纵,撤了你的牌子,他到底也没为这个事儿去责问丽妃。”
到底……没有多置暄一句。这样能令别的王孙贵族神魂颠倒的美貌,在那个人的心里,充其量也只是个玩物,没有半分重量。
这样难以打动,冷心冷情的人,才更加的令人胆寒害怕。
“臣妾明白娘娘的意思,谢您的提点,我必铭记于心,时刻警醒,不落入泥尘。”
“你明白就好。入宫快十几日了,才终于想通了。本宫也能放下心来,不用再牵挂着了。你呀……倒是很稳得住。今日周宝林来的时候,说你托了话过来……”
她收起余音,意有所指的将话头又递回给了余漪娴。
“是,臣妾确让周姐姐托了话来。”
以做投名状。
得到答案,江宛措安静的端详了她一会儿,忽然微笑开,柔声询问:“那说起来,这‘找不到凶手,自有找不到凶手的道理。’究竟是什么道理?本宫有些琢磨不透,不如你来为我讲一讲,以做解惑?”
她想知道,余家姑娘,到底是不是表象看起来的那样聪慧。
今晚最重要的重头戏,到了。
余漪娴从黄昏等到点烛,在寒风中翘首以盼的场景,在心中盼望了整整半晚,等的就是此刻。
她庄然跪下,双手叠放在身前,额头叩于手背之上,脊梁挺直,长发逶地铺在身体四周,恭顺道:“臣妾斗胆,揣测上意,望娘娘不要怪罪。”
”你直言便是。”
江宛措给采颦使了个眼色,采颦很机敏,明白有些话不能传出去,当即带着宫人们都出去了,只余秦嬷嬷留在殿中伺候。
“说罢,你既然来找了我,诚心诚意,我自然也要庇护与你,不会叫你遭了暗算。”
“是。”
“臣妾听周姐姐说,大公主那位罪不可恕的乳母,连陛下身边的禁卫都出动了,找了整整五日,却还不见其踪影。后宫……管制森严,娘娘明白的,如果人活着,那一定能查到。”
余漪娴的手掩在袖中,宽大的袖子将她的手整个拢了进去,严严实实。她的手攥的紧紧的,已经沁出了汗。她是敬畏皇后的,所以当那双看似温和实际却深不可测的眼眸望向她时,她是如此的紧张和不安,她无法在这样的目光中抬起头看她。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自那日起,大肆搜宫已经过了五日了,那乳母却依旧不见首尾。既然决定让真凶的纠察含混不清,陛下和娘娘在大公主乳母的踪迹上,就必须给丽妃娘娘一个交代。可现在……多半那人已经死了。那么娘娘该如何向丽妃传达这个消息呢?”
“您若说明,丽妃娘娘性子直接,不愿思虑别的,必会将这笔账算到娘娘头上;您若不说明,陛下不愿纠察真凶,只能施压与您,最终您还是得向丽妃服软,里外都是下下签,终究会是两难的局面。”
江宛措没有说话。
她用一种难言的眼神看了余漪娴很长时间,长到余漪娴都觉得时间仿佛停滞了,空气都沉凝下来不再流动,她才慢慢平静的说出一句话。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的怒意,但余漪娴却明显听出,那声音已经冷了几个温度。
“余漪娴,你放肆了。”
余漪娴的头伏的更深,连脊骨都不再直挺挺的搭成一条直线:“臣妾今日来,就已是娘娘麾下的人了。臣妾知道自己僭越放肆了,可若放肆才能为您造势,为您谋划,求回您的公道,臣妾便不得不做。”
“求回我的公道?本宫贵为皇后,有谁敢委屈我不成?”
“……娘娘。臣妾不过刚入宫半月,丽妃娘娘跋扈,祝氏嚣张,权倾朝野,此中苦楚便深有体会。您顾全大局,温婉端庄,轻易不愿与人有过节。可这高高在上的凤座,是丽妃娘娘一心渴求的位子……您坐在这儿,看着光鲜,可这些年……谁知道您过的有多难?”
江宛措合上了眼睛:“所以呢?”
“娘娘高洁,‘君子不器,是为不争’。这样的品性,臣妾心中佩服,可臣妾不忍看着娘娘受委屈。”
“故而臣妾放肆一回,斗胆为娘娘谋划。此次丽妃娘娘险些流产失了孩子,乃是因为她自己行事不端,滥杀宫人,管束不严所致。她此次所得,也是平日的累积。长此以往,必将天怒人怨。”
“她若执意报复回去,必会搅弄风云,惹的后宫前朝不得安生。您和陛下不愿再增怨言,故此才不想彻查,惹得罪过。可丽妃娘娘本就心有不甘,您和陛下这样敷衍她,她必会心生怨恨,加以报复。”
“祝氏一族力量之庞大,即便只是报复性的针对,其所反击之力带来的后果,也是陛下和娘娘绝不愿意看到的。”
江宛措凝眸,端正身子,像是终于勾起了她的兴致,这次抬首认认真真看向她,盯住她的眼睛。
“那你说,要如何呢?你既如此想要替我分忧,那倒说说看,当如何作为呢?”
余漪娴明白,此时必须得抬头了。她挺起身子,直视江宛措的眼睛:
“既然丽妃娘娘想要一个凶手,那就给她一个凶手。”
“从哪里去找?”
“从丽妃娘娘的心中找。她心中犹疑谁,便给她一个模棱两可,不清不楚的证据,叫她自己去翻。”
“……”
江宛措冷冷看着她,眼中甚至凝出一抹杀意,虽然稍纵即逝,但还是被余漪娴捕捉到。
余漪娴心中一惊,背上都泛起了冷汗,不敢再等忙将身子俯的更低,咬牙撑住——富贵险中求,这样的话虽然触及了皇后的底线,可她还是想赌一赌:
“娘娘,臣妾并非有不敬之意,也并不是心存恶念之人。丽妃娘娘心中之气不平,您比臣妾更加了解她,她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心中不平,后果便不可估量,不光后宫会波涛汹涌,有祝老将军在背后无条件无底线的撑着,连朝野都会翻覆不宁。”
“臣妾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现在出一时之气,可待日后,陛下也定会为今日之决策而懊悔。而娘娘是后宫之主,掌管凤印,好也罢坏也罢,首当其冲担着的便是您。臣妾不忍看到娘娘日后受委屈,与其如今放任,引日后苦楚,何不防微杜渐,未雨而绸缪,万毋临渴而掘井啊娘娘。”
余漪娴赌对了。
江宛措心一颤,想到日后可能会面对的艰难局面,她实在是心下难安。
她思量几番,眼中冰雪极快消融几许,唇边终于有了笑意,她站起身子,走到余漪娴身前,卷起飘逸的大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余漪娴的脸颊:
“余漪娴,你为什么,胆子这样大?有人和本宫说过,你心机深重。看来果然如此。求佑第一天,你竟就说出如此僭越违制之言,大胆的实在可以,你如何敢呢?”
看似还是诘问,但她的语气神情都已放松下来,带了几分玩笑挑弄的口吻,余漪娴索性更放了一些胆子出来。
“臣妾得让娘娘看到我的价值,有被您看重的本钱。思常理之外,思未顾之处,为娘娘将隐患挖出,尽己所能。这是臣妾与娘娘结盟,能为娘娘带来的东西。”
江宛措扶着圈椅扶手,盯着她扬起了嘴角:“你这是将自己,当成一个谋士了?你要匡扶我坐稳位子?你可真是……”
她笑起来,那笑声如珠玉怕碰撞,清脆温润,好听极了:“你在心中,本就将自己与我放在了同一道尺度上,你有你自己所求,且从未将自己看的卑下。你有心气儿,有美貌,有本事……这样的人,我实在讨厌不起来。”
“……听你说话的态度……像是早就决意投诚,可为何要拖至今日?你在等什么?”
等什么?当然是在等一个让你高看我的机会。余漪娴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双手相叠并在身前,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臣妾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可以证明自己才干和能力的机会。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娘娘是明主,臣妾也自当向您证明我可堪用。”
“……你若是这么想……”江宛措眉眼舒展:“那本宫自然是欢愉的。你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我的身边,可以为你留一个位子。”
余漪娴心中猛然松了一口气,大石轰然落下,像是忽然获得了生机,整个人的精神头都抖擞起来,她俯身拜倒:
“谢娘娘成全。”
“但是——”
江宛措顿了一下,眉眼又逐渐冷淡:“有一个条件——不许牺牲无辜之人的命来成全自己。今日不可,以后也永远不可。”
余漪娴身子一凛:“妾身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