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一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嘉定年正月十七,她举行了冠礼,礼部尚书魏珏亲自布置场地、太后娘娘亲自主持的。
就是和当今圣上举行的成年礼相比较,这场盛世礼仪不仅可以相媲美,甚至比那更要华丽。
那一天是上京最热闹的一天。
她坐在床沿边上,宫女们鱼贯而入地为她梳洗上妆。妆
容极其奢华,所用的香料是百里挑一选取的;饰品皆是御工坊自她出生时便开始雕琢的;衣料更是丝绸小国进贡来的贡品纹水锦,一年五匹,她做身衣服便用了三匹。
普天之下,能同时获得此殊荣的还只有她一人。即便是当年皇后诞下的大皇子澜渊,冠礼也是比不了的。
穿在身上的长袍是男装,绛红如血,袖口和领口用乌金丝绣着海棠花暗纹,脚踏藕丝步云履。
如此盛装穿着身上不仅不重反倒又轻又暖和。她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刚想回奶娘问的话,便听见门外的婢女齐齐行礼道:“参加大公子。”
孟长行走了进来,对着满屋子的人扫了一眼。视线最终落在孟长歌身上,随即大怒,“小公子身子这般虚弱你们难道看不见?居然让他做这么重的体力活,是想看见小公子又吃那苦涩的补药吗?”
“奴婢惶恐,并没有让小公子做事啊!”婢女们立即跪成两排,齐声说道。
孟长歌也是一愣,自己身体也没那么弱吧!和魏飞轩下河摸鱼、上树捕鸟、街上捉贼,哪一件事不是她跑在前面,魏飞轩跟在她后面!
怎么到了哥哥这里,自己柔弱得想四皇子一样,整天整的娇里娇气的。
孟长行冷哼一声,“本公子的意思是,这盛服看着这般沉重,你们居然还让长歌走路,这不是体力活是什么?
你们就在屋里好好反省,不得跟着,本公子屈尊来送她上马车。”孟长行一脸寒色走到她跟前,把人打横抱。
婢女们头低得更低了。
孟长行抱着她从东阁小楼,一路走到南大门。
孟长歌记得哥哥抱着她的时候说了很多话,她搂着哥哥的脖子笑吟吟的听着他一脸嫌弃却又把她抱得更紧,“汝汝,你怎么又长重了!我这才几步路觉着手腕都酸了,让你平日里少吃点就是不听!我看你把我手腕压断了,阿爹怎么罚你……”
少年话锋一转,不过,又扬起一抹笑。
那在漫天雪花飞扬的世界里,显得温暖而宁静,她呼吸一滞,都忘记自己刚刚想说什么了。
少年眼底眼底有笑意,怀里人像小猫一样乖巧的时候是极少的,他道:“看在你今天及笄的份上,我也就不跟阿爹告状了。
你今天这般打扮倒是好看,就是,就是这簪子雕得丑了些……哎哎哎~别挠,待会摔进池子里!”
“哼!谁让你说我簪子丑的?这簪子我可喜欢了,御工坊里的大师父亲自给我雕的,方才宫里的人才送到。
再者说了,皇帝舅舅和太奶奶整天要我多吃点,都说我瘦了,就只有你老是说我又重了!”嘴上不依不饶,小手却是紧紧勾着孟长行的脖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摔下去了。
冬日里的水最为刺骨,她可不想受这份罪。
“哎~你别勒得这么紧,不会掉下去的,我可是还要保护你一生、不会让你受苦的!汝汝,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要记住了。
去了太庙你要听太奶奶和魏老头的话,要万般谨慎万般小心!礼仪须周全,态度须恭敬。不得和皇家族人们顶嘴,他们说的若是对,你便听;不对,你也不要开口说。”突然孟长行停下来,把她放下。
盯着一直铺到府门外的红毯子看了几眼,轻笑出声,眉毛一挑认真的开口。好似江南那蒙蒙的烟雨天,有细雨撒下来,让人觉得柔柔的。
他道:“汝汝,若你婚嫁那天我在府,我也要这样抱着你一直送到轿子上。
若是不在,你且今日就当做是往后的那天吧!不过你可别哭鼻子啊,咱们将军府的人只得流血不得流泪的。想来你也没有流血的机会,那我准你能流四滴眼泪,当是替我和阿爹流的!
汝汝,你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生活,没有我们在身边你也要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乱想不要被别人蛊惑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
有些事情你只需要自己明白就好,即便别人说了千言万语,你也无须和他们理论,你只要自己明白就好。因为你比那千万人还要重要。
汝汝啊,你是我的妹妹,是我倾尽一生也得保护的人。你……”
“哥哥,我觉着你今天很不对劲。”孟长歌越听越不舒服,哥哥今天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比自己左右也只大三岁。
她仰起头打断他,小眉毛一蹙,说道:“你怎么说的像我行了冠礼我们将军府就像是要……”
“大日子,别说傻话。你待会若是有事就唤卓依,我骑着马在前面,不用担心。”孟长行打断她,率先走了出去。只有他自己心底知道,那不是傻话,怕是真话了……
孟长歌跟着也走了出来,对着孟长行的身影欲言又止。
鞭炮齐鸣,她被搀扶着上马车,众人围绕着说:“恭喜小公子”,街上的百姓也围得水泄不通,马车寸步难行。
他们吵着闹着要见上京小霸王,说是要送礼。婢女看了长歌一眼,掀起帘子对外道:“皇家礼仪的规矩还望大家遵守,礼物公子就不收了,大家的心意公子就心领。”
彼时她翘着二郎腿嚼着进贡的西域蜜饯,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得意,“卓依,急什么?你别吓着大家了。”
马车一路沿着碧水河前行,所到之处都是热闹拥挤的。
孟长行驾马在前面开路,马车四周被官兵护着慢慢前行。礼仪都是有严格时辰规定的,见着人越来越多马车速度越来越慢,孟长行心里也是着急的。
“公子,要不然,您还是发个话吧!否则咱们怕是午时才能到,坏了规矩啊。”卓依小声的和她打着商量,谁不知道孟家小公子号称上京小霸王是只吃软不吃硬的。
孟长歌一笑,百般妖娆,看得卓依小脸通红,“小依啊!他们是喜欢本公子,有什么办法呢?都怪本公子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一块果脯从外面直直飞进来,那方向是朝着孟长歌去的。卓依看傻了,门帘是被冷风掀起了一点点,这块果脯就这么射进来了!
孟长歌也看傻了,正思考着该往哪边躲该怎么呼救,果脯就已经落在嘴里了。
“长歌,你方才说什么?”窗边是孟长行冷冷的声音。孟长行素来不喜欢她这幅样子说着些不着调的风月话。
她悻悻地摸了摸鼻尖,“嗯?没有啊?哥哥听错了,还是快些赶路吧!”
“哼。”只听得冷哼一声,接着响起马蹄声。骤然周边嘈杂的声音小了下去,马车也加快了速度。
卓依偷偷的向外瞄了几眼,“官兵的人数增加了几倍,公子,你可真是风流……”
“住嘴住嘴,本公子头疼。”她心虚地瞥了一眼被风吹起来的门帘,连忙打断卓依。
到太庙时还真让卓依猜对了,已到午时,冬日里的日头暖意洋洋的洒在祖庙外面。她跟在孟长行后面走进去,所有的婢女一起在外面侯着。
祭告天地、祭过祖先之后孟长行这才领着她进去。
男子的弱冠礼得须来宾依次加冠三次也就是依次戴上三顶帽子,首先加用黑麻布材质做的缁布冠,表示从此有参政的资格,能担负起家族责任;
接着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就是军帽,表示从此要服兵役以保卫社稷疆土;
最后加上红中带黑的素冠,是通行的礼帽,表示从此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三次加冠完成后,本来应再由父辈设宴宴请宾客,孟大将军还在边疆与南蛮人打仗,所以这事就被皇帝替劳,宴会设在宫里。
走在进宫的长道上,孟长行紧紧握着她的手,力道大得有些吓人,脸色也是微微苍白。
她只是以为孟长行衣服穿得少,冷得紧,反握住他的手,小声安慰道:“哥哥你冷得紧的话,我把汤婆子也给你揣着吧。等到大殿上就暖和了,就不冷了……”
“嗯。”孟长行低低地回应她。
那时若是认真去想,一个历经沙场的少年将军怎么会被北方的寒雪所征服?唯一的可能是吓的。
孟长歌记得哥哥提心吊胆一晚上,连御膳房给她做的蜜饯孟长行也得拿一块先尝尝,惹得阿娘取笑他喜欢和弟弟抢东西吃。文武百官一齐笑了,皇帝也笑了,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那天大殿上每个人看起来笑容可掬,看起来其乐融融,实则是暗流汹涌。
冠礼请了很多人,上京名门望族都来得差不多了。
平日里她本就和这些纨绔子弟厮混在一起,安分的坐了半个时辰,没见到那个海棠花树下的少年过来,想去寻寻,再也坐不住了。
皇帝瞧出了她的心思,也就准了她的如意小算盘。她笑嘻嘻的叩头谢恩,冲哥哥眨眨眼,一溜烟就绕着大殿跑了出去。
孟长行虽然生气也拿她没办法,只盼着她多长个心眼。
他看了看坐在皇帝下面雍容华贵的阿娘也没有发话,不由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殿里官员们坐的顺序是按着等级大小来排的。皇帝坐在最里面,越往殿外坐的就都是些小家族的公子哥。
在上京虽是颇有几分名气却入不得大流,与普通的朝廷官员也是没法比。
因为没有归家就没换玄色衣袍再来见君王,而是穿着盛装直接来了大殿。这再出去自然得换,等她从偏殿里头出来,门外等她的就只剩几个小太监了。
她跑出去的时候,是最后一个,脚步极轻,几个小太监没注意到她出来了。
玄色是深色,在夜里本来就不容易被发现,若不是脖颈间的那块雪貂皮毛,她可能听到的更多。
“哼,几个质子也居然敢对赵公公大吼大叫,真是活该被教训!”
“哎呦,你可别说了。那一身的伤看得我都替他疼,血淋淋的……”
“谁让赵公公后面有个正得宠的淑妃娘娘呢!得罪了他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可不是,听说挨打的那个是南边来的质子。南边小国正和咱们开战,淑妃娘娘的母族弟弟可正是带兵在守着呢,赵公公下手重些也不足为奇!”
“那个质子,取了个什么名来着?南方小国哪里来的那么多花功夫?取个名字还有那么多的讲究?”
“叫叫叫楚陌,对,是叫楚陌。”
“可真是难听啊!哈哈哈……”
宫里的奴才仗着主子的势力胡作非为的事她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阿娘告诉过她,有些事见着了就跟没见着一样,不是惹不起那些人的,只是和疯狗纠缠没有必要。
但是听到楚陌这个名字之后,她觉得心底蹿出来的火苗快要烧了她的理智。
想也没想径直把手放在后腰上,哥哥刚给她送的小鞭子正好来练练手。
卓依见状赶紧拦着,低声劝道:“公子,不如奴婢在这先绑了这几个小太监去淑仪房,您赶快过去救楚公子。咱们在那会合,当面给他出气。现在还大殿外面,皇上还在,见不得血……”
她没多想“嗯”了一声就急忙往淑仪房赶去。身后是小太监的惊呼声:“小公子,殿下他们去了御花园那边!”
她想,这大概是自己生怕跑的最快的一次了,御花园和淑仪房挨得很近,那些个纨绔子弟肯定一齐聚在那里看热闹。
等她赶到时,赵四握着细竹尺骂骂咧咧的正欲往下打。一旁是看戏的公子少爷们,另一旁是几个吓得发抖的婢女。在赵四底下的有个蜷着身子半死不活的少年,背对着孟长歌。
孟长歌一个前扑就准确无误的挡下那一竹尺。这一尺力道很大,打得她叫出了声:“啊!狗奴才!”
当先反应的事魏尚书的小儿子,连忙喝了一声,“住手,赵公公你这下可闯祸了!”周边的几个少年还是一头雾水,闯祸?
赵四以为魏家小子是同他开玩笑的,满是皱纹的老脸露出谄笑,:“公子们放心,若是淑仪娘娘怪罪起来奴才全把责任担下,怪不到少爷们头上的!这不过是个质子罢了,居然还有人替他挨打!看我不教训教训你们,还真以为咱家是吃素的!”
少年奄奄一息,好似没了知觉,却凭着本能抓住了孟长歌的手。嘴里仍旧念叨着:“莫怕,我会保护你的……”
孟长歌刚想那自己的小鞭子教训这个奴才,闻言,心底遏制不止的甚是欣喜。
赵四见她撑着手,以为她要反抗,又是结实的一下。孟长歌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蔓延至全身,意识一点一点淡薄下去……
这个魏飞轩怎么还不叫住手?等会要还要让哥哥再卸了他的手玩玩,他才能长记性。
魏飞轩见状,哪里还按捺得住,上去就夺了赵四手里的竹尺,冷笑一声,“赵公公还是快些逃命吧!”
他伸手把孟长歌翻过来,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她今日倒是没穿帮,“长歌长歌……”
一连唤了几声,可她双目紧闭,脸上哪里有半分血色。
他慌了,连忙叫道:“宣太医,太医!”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涌上前争先恐后的问。赵四眼底方才的凶光一点一点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尽的惶恐,跪在地上一遍一遍的磕头求饶。
没人管他,寻太医的寻太医;寻皇上的寻皇上;抱人的抱人。
孟长歌靠在魏飞轩的肩上,小声嗫嚅道,“照顾好他,等我……”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魏飞轩心底一凉,虽说平日里这样的把戏也没少玩,没有哪会她是真挨过打的。自然也没演过昏厥,这一下他辨不了真假,只得扯开喉咙喊道:“太医在哪呢?江沅?”
唤作江沅的少年领着他奔向御花园里头。御花园深处是有一座小阁楼的,早些年斐然长公主喜欢枕着蝉鸣入睡,皇帝和姐姐关系极好就为她建了这座小阁楼。
后来长公主出嫁了,小楼也就没人住,淑妃私下求过几次皇帝没肯给,将此处赐名曰:蝉鸣阁。
魏飞轩抱着孟长歌急急忙忙往蝉鸣阁跑去,守门的宫女认识他就把人迎了进去,又去大殿通知长公主。
进门时,灯暗了些,又走得急,一个踉跄就险些把人摔在地上。
他吃力的把人放在榻上,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片刻后,门外响起无数脚步声,紧接着太监尖着嗓子就就宣道:“皇上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斐然长公主驾到!”
“淑妃娘娘驾到!”
……
太监念了一长串,魏飞轩也磕头磕了好一会,起来的时候脑袋都有些晕。
斐然长公主一进门看见长歌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顿时就泪流不止,孟长行也是楞在门口了好一会,最后阿娘被拉去偏殿。
莫不是自己担心的事发生了?
皇上见状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把赵四乱棍打死,处决的地方就在蝉鸣阁外头。血溅在地上流了好远好远,血流方向直指淑仪房,淑妃也因此被被吓得不轻。
魏飞轩趁着混乱,跑到御花园里想找找那个孟长歌护的少年,却发现人没了踪迹,在周边又巡了几遍的确是没见人影。
暗骂一声:“白眼狼”又赶回蝉鸣阁。
太医说,小公子是被打得重了些,皮外伤不打紧的。
柃着太医开的几副药,孟长行抱起她就往外面走。
侍卫拦不住,只得进去偏殿请示皇上。
皇上一口参茶还没下咽就移驾走了出来,好在孟长行还没走多远,他怒声喝道:“长行!这是干什么?你兄弟情深朕是知道的,现在长歌需要休养!你要带他去哪里?哪里还比皇宫里更加适合休养?”
孟长行开口的声音很小,带着丝哀求的味道,他微微侧头,说道:“舅舅,我怕长歌还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会没命的。
他今天才刚行成冠礼,他还没满二十岁,他今年才十五,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及去做,他受不起皇家的恩惠……”
他开口叫的不是皇帝而是舅舅,站的角度不是君臣而是叔侄。
说完就扬长而去,皇帝也是愣住,垂着眼帘在御花园站了好一会。
没过几天,后宫里没了位叫淑妃的娘娘,没人知道好端端的一位宠妃怎么就消失了。因为也没有人敢查,得罪了孟家,这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