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茗坐在温子然的床边,思绪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她道:“我的确想念子邑了。”
温子然握住她的手,安慰道:“离开昆仑的时候,母亲便预测到了,温子邑不是长命之人,都是他的命数,你既不必惋惜,也不必难过。岁月涛涛,凡人皆如沧海一粟,即便他还活着,你们也终有一天会失散。”
温子邑和温子然虽然是同胞的兄弟,性情却全然不同,温子邑看起来更淡漠,内心却很执拗。温子然能坦然面对凡人皆如沧海一粟,温子邑却不能,他会伤春悲秋,从内而外感到对生命的怜悯和可惜。
所以,子茗向他走去时,不过是被石子划伤,便让他生出了怜惜之情。
子茗打开窗户,这座城,四四方方,是名利场,也是牢笼。
温子然看着子茗,问道:“子茗,你是否后悔?”
子茗摇头,她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温子然并未点明是哪一件,其实不管是哪一件,子茗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生死于斯,她不需要活得明白,只需要一个公道,一个她立足于皇室的公道。
温子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道:“你要逼宫?”
子茗转身,神情讳莫如深,她什么都没有说,又什么都说了。
桃花树下,酒壶已经空了,子洛半醉,道:“可以动了。”
子洛说可以动了,是对江黎说的。
江黎起身,立在清溪边,道:“去扬州的人,应该快回来了。”
涟城浒胜堂尹岩屠杀赌客一事之后,江黎就派人去了扬州。子茗如此大动干戈绝不是只为了十万两黄金,她谋的或许是尹家整个家业。
尹墨作为尹家的家主,掌归云山庄已经五年,做得极好,无论是财富还是声望,都远超从前。
不涉政虽然是归云山庄自成立以来便有的规矩,但是在尹墨执掌家业以后,更强调了这一点。所以,江黎不信浒胜堂一事是尹墨主导的。既然不是尹墨主导的,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尹岩想要篡位。
归云山庄,只要不是敌人就很好,如果在这场争斗中,江黎派去的人能帮尹墨拨乱反正,就更好了。
归云山庄的财富富可敌国,归云山庄的友谊价值千金。
尹墨回到归云山庄时,山庄上下已经全是尹岩的人了。尹岩坐在大堂上往日老爷子坐的位置上,笑盈盈地看着尹墨,道:“把尹家的印玺给我,我就放了老爷子。”
所谓印玺,其实就是家主的象征,凭借着印玺,就可控制尹家所有的产业,也可开启尹家全国各地的金库。
尹墨不动声色,甚至不想讥讽尹岩现今的做派,道:“印玺现在不在我身上,三日后,在秦淮河的船上,你带着老爷子,我们做交换。”
尹岩道:“三天太久了,夜谨一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我等不了。”
尹墨抬头,唇边掠过一丝笑意,道:“那就明天吧。”
尹岩输了,他终究还是小瞧了尹墨。在秦淮河的船上,他明明带够了随从,请够了杀手,甚至还有老爷子这块挡箭牌,但他还是输了。
他以为他没有时间安排,却不晓得他还远在千里之外就周全了所有的事。他杀光了归云山庄里尹墨所有的人,却不晓得他三言两语就又得了人心。当然还有那个无论是从哪方得来的消息人都还在徽州城的夜瑾一......
尹墨的消息来自他不知道的地方,尹岩根本就不用发消息告诉尹墨他圈禁了老爷子,尹墨早就知道了他有此一遭。而昨日他先是故意将时间定在三天后,不过是要尹岩放松警惕。其实什么时候都一样,尹岩怎么斗得过尹墨。
船上到处都横陈着尸体,尹墨随从的长剑架在尹岩的脖子上,一脚踢弯他的膝盖,使他跪在了尹墨身前。
尹墨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阿岩,我从小到大可曾亏待过你?”
尹岩已经许久未曾听尹墨这样唤他,只有小时候,他还未曾接手尹家家业,性子也不似这般淡漠时,他才那样唤他。尹岩埋下头,竟放声哭了出来。一半为今日之败,一半为回不去的兄弟之情。
尹墨继续道:“你做的那些事,真的以为我半分都不知晓么,联合六皇子和胥宁公主,怎么,想助六皇子谋得皇位,然后等着他赏你一官半职?尹岩,你便是这样的志气?”
夜瑾一坐在一旁把玩他的竹笛,轻轻笑了笑,他在尹墨身边多年,不曾见他这样冷言冷语,尹墨这次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尹墨顿了顿,又继续道:“尹家之所以远离政事,是为了保全自身,一旦涉政,便由不得自己,你以为皇家人真是什么善类?尹家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没出过什么败类,尹岩,你是第一人,可觉着与有荣焉?”
尹岩哭得更大声了,哽咽着抱住了尹墨的大腿,“大哥,我错了,我错了。”
尹墨蹲下身,看着他,眼中有些无奈,“去漠北吧,与楼兰接壤处的酒家。”
尹岩摇晃着脑袋,“不,大哥,你不能把我放逐到那么远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
尹墨捡起地上的剑,甩在尹岩面前,道:“或者你自刎谢罪。”
夜瑾一走了过来,蹲在尹岩面前,叹了口气,道:“去楼兰没什么不好,那里的姑娘金发碧眼,好看得不得了。”
尹墨站起来,道:“三天后启程,我会让老张送你去。”
尹岩心如死灰,夜瑾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难过啊,你哥哥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么,杀伐决断,从不留情。你看你犯了这样的大错,他没狠得下心杀你,其实还是挺顾念你们之间的兄弟情的。你去楼兰,好好呆着,说不定哪一天你哥哥需要你了,就叫你回来了。好了,你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话,来,你夜大哥倒有些事情问问你,你如实说,我便给你准备个大红包,让你这一路吃喝玩乐地过去。”
尹岩抬起头,看着夜瑾一。
夜瑾一道:“我问你,你挂在扬州的砌西楼的那些字画是哪里来的?”
尹墨听见这话,身子僵了僵。
尹岩好像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是我在西郊的那个庵堂里买的。”
夜瑾一道:“是那个叫静云庵的庵堂么?”
尹岩点点头。
夜瑾一从怀里拿出一袋金子,扔给尹岩,“好,尹岩,此去楼兰路途遥遥,路上小心别想着逃跑,老张送你过去至少还在尹墨的势力范围,一旦你逃了,生死便都由不得尹墨做主了。听说胥宁公主是个狠人,在归云山庄一败涂地,想必,她留不得你。尹岩,去楼兰,是你最好的去处了。”
尹岩抱着金子,伏在地上哭得痛不欲生。
夜瑾一叹了口气,起身瞧着尹墨已经站到了船头去了,便笑着走了过去,道:“你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我帮你问了。怎么,够朋友吧?”
尹墨抬眼看去,这秦淮河上,水面幽静,偶尔有打飘而过的船只,载着一两位饮酒作诗的文人,或者泛舟湖上的小姐公子。船过的波纹久久不能散去。
尹墨偏头看向夜瑾一,道:“你说我把这条河买了怎么样?”
夜瑾一瞪瞪眼,道:“你姑且买着,我去帮你抓那条漏掉的鱼。”
尹墨道:“那条鱼很滑,不好抓。”
夜谨一道:“于我而言,都不过是刀板上的鱼肉。”
尹岩笑了笑,然后目送夜谨一离开。
夜谨一离开后,尹岩进到船内,胡苍溪在等他。
子洛手下有两人,一文一武,一明一暗,能文在明的自然是言半墨,会武在暗的便是胡苍溪。
半个月前,胡苍溪受命前往扬州,找到尹墨,将尹岩与子茗勾结的消息送给了他。
当然,于尹墨而言,送一则消息并不算什么,他原本就有自己的消息网,知道此事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重要的是,胡苍溪手上的信。
“远山寒食一瓮麻,落叶易于觅晚霞,一帘风月同悲欢,千枝万桠藏别思。”
这是苏木澈的诗,是她没有发表的诗。
尹墨记得很清楚,她写这首诗的场景,喝了很多酒,醉了,醒了,又醉了,反反复复很多次。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下,蹭着树上的每一缕纹路,然后摔了酒罐子,念出了这首诗。
那个时候,站在她身边的只有尹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苏木澈,没人知道这首诗。
尹墨将信还给胡苍溪,道:“写信的那位公子,已经看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回去告诉他,半个月后,我会亲至越城见他。”
胡苍溪接过信件,颔首,道:“多谢尹公子。”
尹墨道:“还有一句话,这毕竟是归云山庄的家事,我不希望成为大周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胡苍溪应道:“明白,尹公子,半月后,在越城见,在下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