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书淋着雨回到万花楼,然后开始收拾行李。
温子然倚在门边,神色黯然,道:“这么快,就要离开。”
叶三书没有回答。
温子然觉得她有点不对劲,走近后,才发现她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发生什么事了?”温子然问道:“怎么淋雨了?”
叶三书想起言半墨的话——温子然替六皇子做事,江黎替七皇子做事,他出主意让你带江黎离开越城,安的是什么心?
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筹码。
温子然拉住三书忙活的手,道:“你不开心?”
叶三书抬眼,怔怔地看着温子然,道:“你带我来越城是为什么?”
温子然松开她的手,道:“其实我想带你到的地方不是越城,但在这里我有未尽之事。”
叶三书有点冷,声音也变得冷起来,道:“未尽之事是帮六皇子夺得皇位?”
温子然坐在她的塌上,道:“我答应了子茗帮她做三件事,和夺嫡有多大的关系其实我并不在意,最终谁能登基,我也并不在意,从前我便告诉过你,世人追求的顶端无非是政权意义上的,那不是我要的。”
叶三书想起了,他说过——飞起玉龙三百万,无人敢视昆仑墟。
彼时,她什么都不明白。
后来,温子然带她去听书,听昆仑,听长梓仪,屋岐山下,她还听说了阳关三叠的故事。
“你是世外人,可如今你在世间,并参与了人的斗争,那么便会影响到其他人,比如言半墨,比如阿黎,比如我。”
温子然恍然大悟,道:“哦,我做了让你伤心的事。”
这么说其实不对,叶三书想,站在温子然的角度,他没做错什么,甚至,还很善良。他原本不必这么麻烦遣她和江黎离开越城,他可以直接杀了江黎,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
可是,他没有杀。
在秭归,他答应了叶三书不会杀江黎。
叶三书摇头,道:“没有,其实我也想和阿黎一起离开,可是,他现在不愿意见我,我想,他是要跟我划清界限了。”
温子然问:“那你收拾包袱做什么?”
叶三书的眼角有泪,道:“既然我们已经分道扬镳,那我也应该回家了。”
温子然见过江黎两次,在往来客栈一瞥,他当时被叶三书吸引,没有注意到她身边的这个文弱书生。第二面是在船上,临危,神情淡然,只在叶三书落下的那一瞬有过慌张无措。
他真是江密呈的孩子,那么这么多年,不动声色,隐忍着,该是个心思多么深沉的人啊。
温子然拉住叶三书的手,道:“三书,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刀枪不入吗?”
叶三书没想到温子然会突然说这个,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
温子然道:“我认识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他也是,善良,温厚,没有任何刀剑能够伤到他。我曾经问过你,你来自哪里,你说是红枫镇。可是红枫镇没有和你一样的人,雪国有。
雪国有神仙,准确说是,医仙,名唤司雪衣。他住在我家隔壁,有很多得了疑难杂症的人总是会不远万里去雪国找他,有的人能找到,有的人不能。这其中有五分命数,有五分机缘。世上没有他医不好病,没有他救不了的人,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什么联系。
三书,我想带你回雪国。”
昆仑,雪国,司雪衣,那些只有在传说中才能听到的名字,此刻,与她那样近。
叶三书看着温子然,他说得很玄乎,可她竟完全相信。
信任,似乎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特别是在面对比自己强的人时候。
又或许,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有那么些相似,所以,信任。
叶三书对这个世界有很多看法,来自于她从小做的那些梦,当有一天,那些梦在现实中有了一些轮廓,她才变得不一样起来。
温子然拉着叶三书的手,语气中带了一丝恳求,道:“再等等我。”
叶三书放下了包袱,坐在温子然身侧,道:“我想知道,关于阿黎,关于皇位之争的所有事。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要做这件事,但你告诉我之后,或许我能理解阿黎,理解他今日不见我的原因。”
这个回答显然令温子然不是很愉悦,但是没关系,他虽然是个很小气的人,但偶尔,也会大方。
比如,面对叶三书。
可真要说起,温子然竟不知道该如何概括。
他想了很久,故意拔高了这件事的意义,道:“大周立国,已有千年,有过起伏,终于在二十年前,整六合,统八方,将皇权真正意义上统一了起来。统一之后,在位者自然想着一件事,便是千秋万载的统治。可是,圣上这些年,非但没有早立太子,稳定子息,还,无所作为。权力固然引人入胜,可落在实处,政治家想实现抱负,理想者想开创盛世,若你为皇子,怕也是要去争一争。”
叶三书不是皇子,又不爱读书,对天下事可谓是一无所知。可是此刻她却想起了当日在徽州城,言半墨说的话,他请江黎如入越城助子洛重藏书阁时所说——为了一个心愿,自方丈而起,昆仑而落,这个世界的真相。
很多很多年前,人们手无寸铁,手上最锋利不过是树木折断后的尖刺,然后有一个人发现了第一块铁,又有人发现它可以在石头上磨,越磨越锋利,再有人发现火可以熔断这些铁器,打造成任何他们需要的模样。
于是,有了剑,有了刀,有了戟,有了十八般武器。
执剑的人领着带木棍的人,杀死野兽,杀死异族,开创自己的天地后,开创了族群的天地。
史册上便是这样记载的。
言半墨说,他们所行,其实都在探究这个世界的真相,那权力之路,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千秋万载,那些开天辟地的神祇尚不能永恒,遑论权力呢。
“说到底,这些皇权之争,与你我都无甚关系,可于江黎而言,这是他江家沉冤得雪的唯一机会。”
叶三书的声音有些颤抖:“沉冤得雪?”
“江家是被冤枉的,”温子然道:“当年整个越城都知道江家无辜,可没有人站出来说话,都各怀鬼胎看着一代才官的倒下和一个天才的陨落。”
奉常江密呈,九卿之首,掌天地之礼,统太学之纲。
天才江听雨,三岁开蒙,入藏书阁,读万卷书,通文明之要。
温子然终于说到了关键,叶三书心颤了一下,她忘不了江大娘那双悲伤而疏离的眼睛,忘不了在雪地里,江黎因为功课做的好被无数次罚站的场景,也忘不了江黎说起故乡时,那恍若隔世的神情......
她后悔今天站在孟懿王府非要见他一面的执拗,她果然对这个世界对江黎一无所知......
这不仅是一桩冤案,更是血海深仇。
叶三书终于明白,那不仅仅是权力的事,更是生死之事。
“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越城。”叶三书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道:“我要保护他,让他完成一切他想完成的事。”
温子然听完,自嘲地笑了笑,她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和江黎目前的立场是完全对立的。都说帝王之路是一条孤独之路,那是因为,能握着绝对权力的人只能有一个。
子舸在原本声势浩大的夺嫡之争中,因为谢园清的死,失去了最重要的筹码。
子阑因为深受圣上的宠爱,加之有个厉害的妹妹子茗,变成了最热门的人选,尽管因为子茗的失误,在谢园清一案中,滥用职权,栽赃给成掣,被反制。
子洛,原本默默无名的子洛,一心扑在戏院的闲散王爷,召集言半墨回越城,带着江氏遗孤江听雨,在谢园清一案中,借刀杀人,算是参与夺嫡后,一个漂亮的开始。
谢园清的死,算是正是把夺嫡这场战争摆上了台面,暗斗变成了明争,文武百官,站了队的牢牢抓住,没站队的还在观望。
他们都在等待一个结果,圣上病重,三位皇子塌前侍疾,这件事,会怎么收场。
等待的结果究竟是一封遗诏,一道圣旨,还是一场宫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