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能看清眼前这个垂老的君王,反而,被君王看清了。
“你的生,便是天大的罪过。”
圣上如是说,无论是君王的尊严和君王的敬畏,都藏在了这句话里。
圣上看向了谢允,喝道:“大胆谢允,罪臣江氏为何还有活口?”
当年,谢允领旨绞杀江氏一门,向圣上复旨时,道江氏已经全部正法,无一活口。
谢允闻言,走到殿前,跪下认罪:“回圣上,是臣失职,未曾想一个小小的孩童竟能逃过,请圣上责罚。但好在,罪人已自投罗网,皆因圣上福泽深厚。”
太子殿下冷嘲道:“小小孩童怎能逃过谢公你带领的三百精兵,若不是谢公存私,本宫确实不能想到其他因由了。”
谢允惊怒,“求圣上明鉴,老臣效忠圣上三十余年,和罪臣江氏无冤无仇,为何要处于私心放过江氏之子。”
太子追击道:“谢公竟然说和江氏无冤无仇,满朝皆知,成侯与江氏因故结仇,江氏做那些犯上作乱之事时,曾多次出入谢公府上。贵公子谢园清之死,成侯无罪,谢公却一直揪着成侯不放,难道不是为了江氏吗?”
太子这话其实无根无由,说是胡乱指控也不为过,可从今晚鲈鱼之事起,谢允就已然明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果然,圣上听了太子的话,指着谢允,大骂:“枉朕信任你多年,把大周举国安危交给你,未曾想竟是假公济私徇私舞弊之徒。来人,给朕押下去。”
谢允自知今夜太子发难,圣上问罪,自己百口莫辩,为官三十余年,对朝廷,对君王,他仍有话说。
“圣上,臣有罪,臣认罪,臣听凭处置,但臣对圣上,对大周绝无二心。救江氏之子,便是和江氏一样,同殷陈余孽暗通款曲,臣不敢,也不会。臣为圣上效忠三十余年,功与过早已算不清了。只是臣老年得子,犬子死得冤枉,臣一去,此案许会成为一桩悬案,臣不甘心。求圣上看在老臣辅佐圣上多年的份上,查明此案,正法凶徒,老臣即便死,也无憾了。”
满座之人都没想到,话锋由江氏听雨而起,但先被捉拿的是谢允。谢允被带下去之后,圣上这才正视江黎。
成掣在见江黎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和他父亲极其相似,但与江密呈更为熟识的圣上,却不那样认为。江密呈是谋士,他为达目的,行过阴诡之事,心思之深常常令人胆寒。但江黎不同,他的眼睛还很清澈,还未见过这世上真正的恶毒与罪过。
圣上说他的生,便是天大的罪过。然而,江黎即便罪恶滔天,如今也要堂堂正正地活着。
子洛道:“谢公有罪,但方才有一句话,儿臣认为是对的,江听雨的出现,是因圣上的福泽深厚,这福泽在何处,自然是重建藏书阁。”
圣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孟懿真的认为他是必不可少之人?”
子洛没有丝毫犹豫:“他是。”
圣上一怒,把杯子摔在了子洛跟前,“放屁,我泱泱大国,难道找不出一人代替?”
子洛道:“找不出,父皇,您是明君,是圣人,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您的德行,您的宽宥,或可成全真正的文治繁荣之国。儿臣时常自省,我大周何以令四方臣服,约莫是百姓知礼,群臣知典,圣君知圣罢。”
圣上的怒气稍减,“照孟懿你的说法,朕若是不允,朕便不是明君?”
子洛道:“是。”
“放肆。”圣上喝到。
虽然是呵斥,放肆一言出了之后,圣上并无其他责骂之句。太子,相国,皇后,都未发一言,对待此事,圣上态度不明,他们不敢胡乱试探。
“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圣上转而看向江黎,问道。
江黎回答道:“回圣上的话,圣上乃千古一帝,统一南北,整合四荒,做到了前人想却从未做到的事,无论在草民的事情上作何旨意,都是明君。孟懿王爷是圣上的皇子,他忧心天下忧心万民,是身份职责所在,若草民,在重建藏书阁的事情上真有一分的功劳,为的,也不过是想以江氏之子听雨之名,行一件功德之事。”
“你就那么想,用江听雨这个名字活下去?”
江黎道:“想。”
“为何?凭何?”圣上发出两问。
江黎娓娓道:“一生短暂,草民不愿苟且。少时承蒙圣上恩典,于藏书阁数尽典籍。今又蒙圣上文治,草民以微识,可尽绵薄之力。”
圣上道:“朕想听,实话。”
江黎道:“回圣上,这是实话。”
圣上直接点破:“是实话,却不是真心话。”
江黎微微怔了怔,默了默,方道:“圣上说,草民的生,便是天大的罪过,草民认。有天大的罪过,便有天大的功劳,草民想立功,想得名,想...赎罪。”
圣上微微动容,他自觉年纪大了,心肠软了,即便是面对江密呈的儿子,都不免生出一丝怜惜。
“那你便去做吧,编书著文,做个文史,不可论政事,不可结党羽,不可攀权贵,不可再见朕......待藏书阁之事终了,由太子处置罢。”
江黎叩首,“谢圣上隆恩。”
太子原本按捺不住,想借机参子洛一本,不曾料想,圣上这么容易便松了口。但既然这件事最后由他处置,那么便没有必要在此时发难。
下了这道旨意后,圣上突然疲了,皇后看出圣上满面的倦容,道:“圣上既然疲了,不如先回宫里歇息。”
圣上点了点头,皇后扶着圣上起身,满座站起相送,待行至殿门前,抬头望天,今夜无月,竟然起了雾,朦朦胧胧罩在皇城之上,似乎有压城之感。
这雾来得蹊跷,首先发觉不对劲的是相国大人,杀机来之前,他大吼了一声:“来人,护驾。”
话音刚落,路堂便出现在了圣上的跟前,一把黄越已然在手,紧接着,御林军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在了大殿之前。
满座的宗亲和朝臣受到惊吓,哆嗦着往后躲。相国反而挤开人群,朝着圣上身边去。
那团雾渐渐沉了下来,然后便下起了雪,雪中夹着冰雹,五月正阳飞雪,即便无事,也不祥。
然而,殿中有三人见过这一模一样的手法,徽州城外,客船之上——温子然。叶三书挡在了蕴意的身前,虽没做过几天的主仆,可叶三书已懂得何为忠。她相信温子然不会杀她,也不会杀她想保护的人,而她心中惦记的江黎,叶三书明白,温子然杀不了他。
言半墨站到了子洛身侧,一把折扇敲手,道:“今晚的戏,竟还有更精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