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子茗能不能回越城，什么时候回越城，江黎都要去见一个人。
谢园清曾在焕春楼大方数过当年江密呈的所有凶手，谢允是奉旨前去奉常府抓人的，自然，奉常府三百条人命，都是谢允的手笔。
十六年了，谢允从深受圣上信任的太尉，掌天下兵马，到如今沦为阶下囚，他一定要很多话要说。
刑司的牢狱是天下最阴暗的地方，潮湿，恶臭，终年不见天日，几乎没有人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比起拉上断头台的人，死在牢里的更多，更惨。
而关押高官皇戚的那间牢房，是在最底层的。
江黎一身布衣，举着摇晃的烛火，沿着暗黑的走廊，一步步走到谢允面前。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定北侯成掣生前便被关押在此处，他来见过。
和见成掣时的心态全然不同，成掣和江密呈亦敌亦友，也曾患难与共，而谢允，从始至终，都冷眼看着江密呈起来，又落下，还不忘补刀。
谢允还是很从容，即便身处牢狱，形容也还算工整，见到江黎，他瞥了一眼，便又闭目养神。
“今日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谢公。”
谢允席地坐在阴暗处，不为所动。
江黎继续道：“杀害令公子的凶手已经找到了，谢公不想听吗？”
谢允灰暗的眼神突然被点亮了一般，他睁开眼，侧头看向江黎。
“是谁？”
江黎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谢公知道我来此的目的。”
谢允冷冷笑了笑，道：“成掣一死，你翻案的失了由头，本公当年只是奉命行事，帮不了你。”
江黎在牢外寻了个地儿坐下，然后道：“公爷当年身居高位，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谢园清都能准确地说出当年那些人的身份和名字，公爷难道会一无所知？”
“你想知道什么？奉常府当年被抄，是本公领人去的，可罪名是圣上定的，提供证据的成掣和审案的廷尉常故义已经死了，监斩的就是如今的太子。这些你都知道，还想知道什么？”
江黎直接问道：“那相国呢，相国在中间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谢允笑了笑，道：“你想动相国？”
江黎直直地看着谢允，没有说话。
谢允道：“你动不了相国。”
江黎道：“公爷不必如此武断，若公爷有幸活到那一天，才有资格说一二。”
谢允靠着墙，叹道：“你父亲的确是天才，智谋无双，大周有如今的版图和成就，你父亲居功至伟。可他仍然死在了相国手中，相国的可怕不在于他的官位有多高，而是在于他背后深不可测的势力。你父亲都斗不过他，即便你继承了你父亲所有的聪明才智，也不是他的对手。”
江黎缓缓道：“成侯入狱的时候，也是被关在这间牢房的，我来看过他，他死咬牙关，不肯透露相国，遑论为我写一封罪己的状书。为了撬开成侯的牙关，我问言半墨刀剑胁身都不会退的人，会受制于什么，言半墨答曰，鬼神。我父亲死了，自然是鬼，而我还活着......”
谢允已经知道江黎没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了。
当年，毕方携火入室，烧了大半个越城，便有传言说那是江密呈的意志，谢允却一直不那么以为。江密呈对越城的忠心高于一切，他爱这座城，爱这里的百姓，即便被冤枉，他也不可能毁了这座城。
那个眼中有火的越城小神童，才是执念最深的那个。
“如今，我才明白，七皇子找你回来的根由。”
江黎道：“公爷，越城的人都说你是墙头草，可我却认为公爷是难得的持身中正，人人都想做纯臣，可只有公爷做到了，因为公爷只有私心，从来不会真的忠于谁。”
谢允侧目，道：“你在讽刺本公。”
江黎道：“不，我欣赏公爷这一点，因为公爷定会为了给令公子报仇，吐露别人的秘密，公爷不是一个好臣子，却是一个好父亲。”
谢允笑了笑，他这一生最厌恶被人威胁，可江黎的威胁于他而言，竟是唯一的机会。
“司玉坊，有你想要的一切。”
能说出司玉坊，谢允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接下来的，仍然需要江黎自己去查。
“多谢公爷。”
江黎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道出了谢允一直想知道的那个名字：“胥宁公主。”
谢允起身，眼中的恨意升了起来，他走到牢房边，抓紧了铁杆，道：“是太子。”
江黎道：“我方才说的是，胥宁公主。”
谢允狠狠道：“胥宁公主难道不是太子的人？”
江黎提醒道：“即便如此，攀咬储君，也是诛九族的罪过。”
谢允狂笑了一声，道：“皇家内斗，究竟要牺牲多少臣子，九族？本公的姑姑是先皇的妃子，要说九族，皇家又有谁能逃过？”
江黎道：“圣上已经召回远在扬州城的胥宁公主了，这个案子终归还是要皇室来审理，结果如何，怕是都不能为令公子偿命了。”
谢允抓紧了铁杆，骨节分明，似要把这条坚硬的铁杆捏断。
江黎的目的其实很明确，便是要挑起谢允这头困兽的斗志，太子一旦被问罪，储君的位置便会动摇，留在越城的皇子也就不会在此时支藩。
离开刑司的时候，谢允还问了江黎一个问题。
“你扶持孟懿王爷是为了复仇，还是像你父亲一样，旨在扶持一名英明的帝王？”
江黎没有回答，在他看来这两者并不想冲，可谢允用力咬的那几个字，是“英明的帝王”。
在当年的江密呈眼中，当今圣上又何尝不是英明的帝王，可后来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呈上了一堆伪造的信件，污蔑他叛国，曾经无比信任他的帝王，亲手将他送上了断头台。
谢允这一问，诛心。
可江黎明白，他必须直面这个问题。
俯首之间，天地只是眼中一方。
他对他说，要让他光明正大地走到人前，他说他要让大周百姓都成为有识之人，让其子子孙孙都能读历史，正道心。
这样的人，这样的子洛，焕春楼的一戏动天下的苏兰英，他当然信，信他会成为一代英皇，成为流芳百世的千古一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