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
空幽谷，无为峰顶。
一位中年道人在一块青岩上打坐吐纳，只见他口鼻不动，抿唇守固，自服内气，已然达到了胎息之境。
道人衣着朴素，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清贫。身上的薄衫原是玄青色，但不知过了多少岁月，竟褪成了半青半黄的浅淡之色，更经累年的漂洗，布料变得轻薄如纸，弹指可破。想来他若非是极其念旧之人，便是爱极了这身衣衫。
静坐之间，不觉已经破晓。寒松映着曙日如焚绿蜡，冷岩上的积雪发出点点晶光。穹空朣朦，天际如卧金钥；夜幕冥迷，似正缓缓掀露着紫纱裙摆。
人无语，境无声，浑然一体，湛然空明。道学至境“致虚极，守静笃”想来也不过如是。
峰下山径传来一声。
“师父万安，弟子陈后拜见。”
“上来吧。”声音如风拂柳。
“是。”陈后揖手俯身，眼神盯着脚尖趋进上来。
“你有何事？”
“弟子……想离谷去……”陈后咬了咬下唇，仍未抬头。
“你每年此时出谷，我也从未禁足过你，想离去就离去便是，何必请示。”
“弟子不知下一次何时……可能……回不来了……”
青虚子眉头稍动，倒不是怀疑他叛谷而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这个弟子。
“你的病……加重了？”
陈后默认，青虚子说他命根有疾，无药可医，是以他年年离谷，遍寻附近极热极寒之地，找医治之法。只可惜每次都一无所获，如今病情犹有倒悬之急，此次离谷若仍是如此，可能便会命丧途中。
陈后跪地叩首，目含泪光：“此次远离，劣徒将最后一次寻回灵宝，叩谢师恩。但如果徒儿侥幸强存，愿师父允我只身远去寻找医救自己之法，此后恐怕再不能返回报答师恩，还望师父原谅。”
青虚子负手而立，抬颏向天，问道：“寿命长短，自有天数，若是你有幸保下命来，又有何打算？”
陈后一心想治愈病疾，此后的事倒还未曾想过，但青虚子问来，只好答道：“若得残喘苟活，弟子自然是想修仙求道，在世间留下名来。但……如果师父不允，我便长留谷中，继续研读道藏。”
这次青虚子眉间更是皱起一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还是只一叹息，没有说出口。
“你可知道此峰叫什么吗？”
陈后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提及此峰，却也恭敬答道：“弟子知道，此峰独立于空幽谷之南，名叫无为峰，是师父入谷时所取。此峰高约三百五十丈，在群峰林立的空幽谷中并不算高峻，却独被师父所青睐。”
“不错，那你可知为何此峰独受我喜爱？而这‘无为’二字，又有何深意？”
陈后思索不出，又是一拜，“弟子愚钝。”
“你可知道现在前山的同门在哪里？”
陈后想了想道：“今日大地回暖，凛冬将尽，地脉升起蓬勃生气，穹苍始散清阳之气，师兄师姐们估计正在师父所划下的‘六隐蛇溪’的宝地上吸纳灵气修行。”
“‘六隐蛇溪’又是何地？”
“回禀师父，‘六隐蛇溪”乃是道家洞天福地中七十二福地的一种，因其地势奇特，吸引了六种不同的灵泉汇聚一地却又各成一脉，互不相侵，分作六条隐溪与地下。此地蓄积的灵气虽然不如‘若耶净坛’一般纯净无垢，也不如‘潜龙抬首’一般富足充裕，但其贵在有润下、炎燎、从革、木曲、稼穑、阴阳六种各不相同的灵泉益补，对修习各种功法的人都是有益无害。此福地于五年前被师父寻得，现如今分作各师兄弟耕耘灵田。”
“那么此峰呢？又有何蹊跷？”
“这……”陈后四下一望，发现这座光秃秃的山峰上不是贫瘠的干土，就是奇丑的岩石，连半株蕴含灵气的仙草都没有。
“弟子看不出来。”
青虚子清亮一声：“看不出来就对了，因为这里根本就没什么蹊跷。空幽谷灵气大多自北部涌来，可这峰却立在最南边。山之灵在高，以便上接天阳之气，可是这峰却低矮不堪。若是山座能下接灵泉、灵土，也尚能汲取地脉灵气，都是偏生这峰根底浅薄，伸触不到。然而这些年过去了，你可发现了什么变化？”
见青虚子说了这么多，陈后也重视起来，绕着山峰走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待站在悬崖边向下一看，却是惊呆了。
“凤栖彩云！”
原来此峰周身云气缭绕，杂木丛生，如此层层烟锁林罩之下，非立足于峰顶不能睹其真容。再加上空幽谷其他峰峦又太过出色，灵气清明充盈，又让人如何会将注意力放在此峰上？
但凡灵山必定会生出祥云瑞雾，其中“凤栖彩云”乃是上品祥云之一，因为神兽凤凰每一次面世，都会身傍五彩祥云，颇具灵气。但即使是世间闻名的仙山福地都未必能孕育此等祥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怎么会有‘凤栖彩云’！”
陈后再次惊呼。
“对呀，这种上不挨九天，下不接九泉的山峰怎么会生出这样的祥云呢？论处地之先后，它只能屈居末等；论山峰之高矮，它也比之不足；论地脉的优劣，更是不值一提。可是偏偏这里，积蓄了比‘六隐蛇溪’这等列入名录的福地还更多的灵气，从而孕育祥瑞。”
“这……这是什么道理？”
“正是因为它的普通，它的平庸，使得所有人都看不上此峰的灵气。千百年来，路过的散修来到这里，在其他更富灵气的山峰上采补修行；路过的妖兽来到这里，去了其他生长更多灵草的山峰居住。长此以往，其他地方日渐衰末，只有这里，长盛至今。”
陈后被这言论震摄。
“以‘六隐蛇溪’为例，那里的灵气比五年前如何？”青虚子又问。
“师兄弟们日夜浇灌种植灵草，怕是不如五年前。”
“福地里的灵气转移到了灵草之上，自然消减，我断定如此耕种下去，这蓄积千百年的灵气必定在六十年间枯竭殆尽。”青虚子又问道:“这无为峰，你们可曾来这修炼过？”
“未曾。”
“这无为峰不争不抢，却能灵气长存。那六隐蛇溪地势卓越，却终将濒临消亡。”
“师父的意思是……”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