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房子门口停下一辆宾利,明亮的车灯刺破黑色的雨雾。
副驾驶门开了,傅言昭下车撑着伞朝房子走去。
“阿昭!”
驾驶位下来一个穿名牌套装的年轻女人,几步赶上来拉住他,把一张银行卡样的东西塞到他口袋里。傅言昭要拿出来,女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傅言昭便垂下头,不再拒绝。女人拥抱住他,在他背上亲昵地拍了拍,转身上车离开。傅言昭撑伞站着,直至车子驶远,才慢慢转过身。
门开着,薛一萌淋着雨站在他面前,轻轻问:“傅哥,我煮了面,一起吃好不好?”
傅言昭望她许久,垂下眼笑笑,“我吃过了,有美女请客。”
薛一萌扯住他衣角,眼里含着不依不饶的泪光,“她是谁?你为什么要她的钱?”
傅言昭不看她,轻佻地耸了耸肩膀,“还能为什么呢?她是我金主咯,你不是都看到了吗?”他走过她身边。
薛一萌看着他的背影,“你为什么要这样侮辱自己,就为了让我死心吗?”
傅言昭停住,片刻后一步步走回她面前,低头靠近她的脸,“薛一萌,你想太多了,你这种既没钱又没胸的小丫头,实在不是我的菜,这么说,够明白了么?别再犯傻了行么?”他在雨中轻笑,双目如墨沉沉的雨夜,没有一丝光亮,“当然了,你要是只求男欢女爱,我也不介意来一场露水情缘……”
他望着她笑,等一个耳光。她却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轻轻道:“傅言昭,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傅言昭烦躁痛苦到极点,那只困兽在他身体里左奔右突,他收了笑容,捏住她的下巴,“你不信?你为什么不信?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你凭什么不信?”
薛一萌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神情,难过又委屈,大声喊出口,“就凭别人都明哲保身看好戏的时候,你毫不犹豫替我挡巴掌!就凭我穿着睡衣抱住你,你明明动了情却不肯碰我分毫!就凭你现在费尽心思拒绝我,雨伞却还倾斜向我这一方!”
傅言昭定定地望着她,放在她下巴上的手指轻轻颤抖。
“你是什么人,你做过什么事,我通通不在乎!只要是我爱的人,哪怕他杀人放火,我都愿意帮他毁尸灭迹!”薛一萌满脸眼泪和雨水,眼里如燃着两簇灼灼火苗,“我只怕你明明喜欢我,却为了那些无谓的理由推开我,我只怕你明明也想要我,却像个懦夫一样选择逃避……”
囚笼的大锁终于铿然落地。她的话音吞没在傅言昭的唇齿间。
雨伞被扔到地上,傅言昭双手捧住薛一萌的脸,吻得凶狠而狂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得到唯一的氧源。
暴雨下到清晨才淅淅沥沥地止住。主卧里的地板和大床,狼藉如台风过境。
傅言昭精疲力竭地靠在床头,有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他握着薛一萌的手指送到嘴边吻了吻,轻轻道:“小萌,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了。后来……喜欢到觉得肖想你都是一种亵渎。”
薛一萌趴在他胸口无声地微笑,此刻她已经不太需要他用语言来表白了。
傅言昭深呼一口气,艰难地再次开口,“刚刚车上的那个女人,是我姐姐……我一直拒绝你,是因为我以前……”
薛一萌仰起头捂住他的嘴,甜蜜地笑,“我不想知道,我说过我不在乎。傅哥,我只要你以后,每一分每一秒,整个人整颗心,我全都要,你给不给?”
傅言昭看着她,眼里漾开清浅而真切的笑意,轻轻吻她额头,“给,你要命都给。”
温柔的晨光照在床单上,两个人静静依偎,彼此都怕惊扰这梦境般美妙的一刻。
薛一萌的手机响了,武姨在那头气急败坏地喊:“小萌你真不认你这个爸了是吧?他都咳吐血了死活不肯去医院,你能不能回来管管!”
薛一萌吓丢了魂,父亲一直身体弱,但也没有过大毛病,怎么会咳血?
她慌慌张张地起床,和傅言昭交代一声,急忙赶回家。一进门,父亲拄着拐杖低头坐在椅子上,沉声吩咐:“把门反锁,把她手机钥匙给我收了!”
薛一萌扭身就要往外跑,武超从门口走进来,把门咔哒一声反锁上。
武姨过来拿她手机,薛一萌拼命挣扎,“干什么?你们都疯了吗!”
薛父狠狠拍桌子,“你才疯了!你知不知道你找了个什么垃圾!”
武超把一个档案袋扔到她面前,冷笑一声,“就知道你不信,我把他档案都拿回来了。故意杀人罪帮凶,为了替女朋友顶罪,几次作伪证。”
档案袋开着口,里面一叠纸摔出来,最上面那张贴着傅言昭的照片。
薛一萌不敢置信,蹲下颤抖着手指捡起那叠纸来看。
十九岁那年,傅言昭为替青梅竹马的女友顶罪,做假口供称自己杀害了两人刚出生的孩子。被判窝藏包庇罪,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看到了么?连婴儿都杀,这种人就是猪狗不如的杂碎!”武超蹲下来瞪着薛一萌,“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那孩子根本就不是傅言昭的,他被那女人耍了!这种为了别的女人犯贱的蠢货,你还傻乎乎地跟着他混!”
薛一萌望着档案上傅言昭的照片,男孩儿脸上还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稚气,眼中盛满明亮温柔的笑意。像是从来没有被人伤害过,像是随时准备好要去拥抱和给予。
她的泪扑簌落下。
在场的人看了,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丫头终于迷途知返。
许久,薛一萌慢慢站起来,声音平静,“这上面写得很清楚,孩子不是他杀的。至于其他的错,法律也已经惩罚他了。我不觉得这些事和我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我认定了他这个人,我知道他值得。”她挺直了脊背,“如果你们觉得羞耻,可以不和我们来往。”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薛父暴跳如雷,一边咳一边厉声吼:“臭丫头简直鬼迷心窍!把她给我锁到房间里去,饿她几天清醒清醒!”
薛一萌被一关就是三天。
她绝食,砸门,全都没人理。闹得厉害了,武姨就苦口婆心地在门外劝,“萌萌啊,你爸好不容易睡一会儿,你就别闹了,你要把他逼死吗?你服个软儿,搬回家,以后别再和那男的见面,这事儿不就过去了?”
薛一萌筋疲力尽靠在门上,满心绝望。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无法沟通的至亲。再多道理都讲不通,再多手段都不忍用。
她迷迷糊糊地想,傅哥这么多天联系不上自己,一定会着急吧?
她漫无目的地走到北窗边,房子临街,嫌吵,北边的窗子是封死的。薛一萌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后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巴。
她家住在二楼,傅言昭就坐在她窗下的路边,仰头看着她,在夜色里温柔地笑。
薛一萌刚一断了联系,他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怕她着急,怕她担心自己,他索性就来到她窗下坐着,只要她朝外面看一眼,就能看到他。
他要让她知道,他就在这里,只要她不放弃,他就一直守下去。现在的傅言昭,已经没有任何顾虑和畏惧。
薛一萌靠在窗子上,望着傅言昭流着泪傻笑,贴在玻璃上做口型,“我爱你。”
傅言昭很快被武超发现。
薛父怒不可遏,拐杖在地上砸出坑来,“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我替你去偿命!”
武超带着三五个人慢悠悠晃过来,傅言昭平静地站起身。武超冷冷勾嘴角,一拳挥过来,傅言昭伸手去挡,武超抓住他手腕,低低道:“你敢还手,我就告你袭警,你缓刑期过了没多久吧?你猜我和你,警察会信谁?”他恶意地笑,“你要是再进去一次,薛一萌就算把自己饿死,她爸也不会再让她见到你。”
傅言昭慢慢放下手腕,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口。
薛一萌趴在窗子上,拼命地摆手,不停喊着什么,他听不到。
傅言昭转身往路口走,“不要在这里。”
武超拽住他衣领,一拳挥过去,“你他妈少在这儿装深情款款!你要是真为她好,就该有多远滚多远!”
其他人见武超动了手,也一拥而上,傅言昭寡不敌众,很快被击倒在地上,沉重拳脚如雨点般不断落在头上身上。他淋雨后还在发烧,耳朵里阵阵耳鸣,口鼻里涌出了血,眼睛迅速肿起来。
傅言昭本能地蜷起身体,武超踩着他一边侧脸,弯腰一字一句咬着牙道:“我就要在这里打你,我就要让她看着你烂泥一样躺在这里,像一摊狗屎!”
傅言昭躺在地上望着二楼的窗口,他心爱的姑娘披头散发,涕泪横流,疯了一样不停地拍打着玻璃,看着他哭叫,被人拽走又扑回来,一次次,像是徒劳地撞击着铁笼的小兽,痛苦而绝望。
傅言昭轻轻闭上眼睛,抬了抬手,“别打了……我走……”
同一时刻,屋子里的薛一萌终于没了力气,软软地顺着窗户滑坐下来,痴痴望着蜷在地上的傅言昭,嘴唇翕动,几无声音,“别打了……我听你们的,我不再见他了……”
薛一萌被软禁了将近一个月,整日安安静静,像具行尸走肉。父亲终于相信她死心。他认为自己时日无多,逼着女儿和武超领证结婚。薛一萌谎称自己户口还在傅言昭处,求他让自己去取。
父亲冷哼一声,“你别跟我来这套。没有户口就不领证,先办婚礼!”
薛一萌最后一丝幻想也熄灭了。
凌晨三点,她穿戴整齐悄悄打开门,蹑手蹑脚穿过客厅,手刚放上门把,只听沙发上一个低沉的声音,“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薛一萌绝望地回过头,武超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她。父亲被武姨搀着,颤巍巍从房间里走出来,指着她说不出话,眼睛一翻倒了下去。
父亲直接被送进了抢救室。被确诊肺癌晚期,肺功能衰竭。又从抢救室进了ICU。
父亲上了呼吸机,后来又被切开了气管,病危通知书一张接着一张。
ICU病房费用一天一万五千块,还不算其他的药费医疗费,家里本来就聊胜于无的存款和薛一萌的所有积蓄瞬间见底。
医生解释得很清楚,如果继续治疗,费用没法估计,也不保证人一定能救过来。但如果放弃,病人挺不过二十四小时。
父亲住的是单位的老公房,无法出售,薛一萌要去拿平房的房产证。武姨死死拉着她,“你把房子卖了,你们结婚了住哪儿!你爸如果知道也不会同意的!”
薛一萌黑白分明的眼睛凉凉地划过她,看向走廊一边的武超。武超皱着眉抽烟,一言不发。
薛一萌悲哀地冷笑,人是多么愚蠢又心狠的动物。
她拿出电话,拨通那个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联络的号码。
傅言昭几乎是瞬间就接起电话,声音都是哑的,“小萌?”
薛一萌眼泪流出来,声音颤抖,“傅哥,我爸要死了……我没有钱给他治病……”
“我有。我马上来。你等我。”
半个小时后傅言昭赶来,拿姐姐给自己启动工作室的六十万续了医药费。薛一萌埋在他怀里,揪着他衬衫前襟,哭到天昏地暗。
两人紧紧相拥着站在医院大厅的角落里。大厅里人群攘攘,但终于没人再有资格反对他们。
薛父在ICU住了四十天,奇迹般地熬了过来,转入普通病房。傅言昭的钱将他从生死线上拽了回来。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又似乎什么都知道,对女儿的婚事,再不发一言。
薛一萌沉默而细致地照料他,傅言昭负担了后续十几万块治疗费,但从未在薛父面前出现过。
武超辞了协警的工作,到外地谋生,一去不回。武姨讪讪地帮着薛一萌照料薛父,再不多话。
父亲出院回家后,薛一萌和傅言昭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薛一萌把网店重新打理起来,傅言昭的工作室,也终于挂牌营业。
薛一萌怀孕三个月的时候,父亲在饭桌上沉默许久,低低道:“下次,带他一起回来吃个饭。”
薛一萌装作孕吐跑到洗手间,捂住脸无声地大哭一场。
初夏的时候,薛一萌挺着六个月的孕肚去工厂看样衣,结束时等傅言昭开车来接,她顺路去附近的商场逛宝宝用品。
正拿着小衣服爱不释手,有一道女声传来,“薛小姐,有空聊聊么?只几句话。”
薛一萌回头,一个浓妆女子站在她面前,尖尖的脸,惊悚的鼻梁,明显开过的眼角。
“我叫白冰。”女子笑笑,“不知道阿昭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我想和你聊聊阿昭,还有我和他以前的事。”
薛一萌看着她意味深长的脸,片刻后微笑,“我的确曾经好奇过你是什么样的人,但现在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你和我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我不觉得有交谈的必要。抱歉。”
傅言昭匆匆赶到约好的商场,却没有找到薛一萌,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左顾右盼,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直直撞过来。
傅言昭迅速躲开,下意识瞥她一眼,“对不起。”
说罢继续往外走。
白冰一把扯住他衣角,表情竟有些扭曲的期盼,“你干吗装作不认识我,你还恨我对不对?”
傅言昭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她,彬彬有礼地笑笑,陌生而疏离,“抱歉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白冰怔怔望他许久,脸色灰败地慢慢放了手。
傅言昭走到无人的街角,停住脚步,低头沉默片刻,清浅地笑了笑。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竟真的没有认出她来。
他曾以为此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如今真的遇见,心里竟无半点波澜,只有一丝不痛不痒的厌恶。
他把刚刚被拉扯过的外套脱下来,扔到街边的垃圾箱上,然后快步朝着前方街边正踮脚往甜品店里看的薛一萌走过去。
“怎么不在里面等,外面太阳这么大。”
“老公你来啦!”薛一萌抱住他胳膊,嘟嘴装可怜,“我想吃冰激淋,就吃一只小小小小的……”
“好。”
“真的?”薛一萌惊喜万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立马得寸进尺,“那……我还想吃酸辣粉!”
“好。”
“我还想吃……唔……”
傅言昭干脆利落地堵住她的嘴,又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作天作地的小孕妇立马没了声音,通红着脸拧他一把,乖乖跟着走了。
……
街头熙熙攘攘,每个人都裹着看似从容而强大的外壳。
你有没有爱过不堪的人。
你有没有做过让你彻夜难眠的蠢事。
而如今,有没有人给你足够的温柔,让你放过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