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温柔？
林芊曾在一个午后深深地想过。世人口中的温柔似乎林林总总，或是轻声细语，或是眉目含笑，让人深陷缱绻情爱般的柔美。
但她想起的是唐墨。
那个在外人面前也可以笑的肆意畅然的女孩，她看似无心无肺，又却是心细如发，看似笑的淡然，又却是被事事牵绊。同龄人里，属她最成熟，也属她最脆弱。
可在这她那生活的阴沟里，她愿意卸下所有敏感与防备，将自己洗涤，将心扉打开，将心底所剩不多的所有温柔，尽献于她的小芊。
多年后，同学们提起温柔一词，似乎一下子就想起了总是平和待人，时带轻笑的林芊。但林芊从来没说起过，某个盛夏，一个女孩眼里的温柔潺流了满地，橘红的光深深映在她白皙的半边脸庞，她的笑靥竟是让这整片天空都黯然失色。林芊呆呆地望着她，却忘了开口......
她们，认识了十六年。
中学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是夫妻关系，或是婆媳关系，而使林芊陷落痛与泪的，是她的父亲。
你也许想不到，平时你生活里一个永远衣冠济济，待人谦虚有礼，对人有求必应的模范好男人，在家里会对他亲爱的妻子大呼小叫，晃动冷漠的臂膀，脸上总挂满了轻蔑与偶尔到来的愤慨。他的儿女是他在外边受怨气后，最棒的沙包，只要孩子稍有做错，便可以把年幼的儿女想象成那些个他厌恶的嘴脸，狠狠地用他那条名牌的皮带，一鞭一鞭地鞭笞在那些稚嫩的皮肉上，孩子嚎啕大哭，泪流满整张小脸，无力地嘶喊着：
“呜爸爸！别打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个头小的妻子撕心裂肺般挡在孩子前挨了毒辣的几鞭，求饶般恳求道：
“求你，别打了，别打了！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教好他们...”
那一刻，林芊想起了在一篇不知名文章上看到的一句话：越没本事的男人，脾气越大。她苦笑，果真如此。
皮肉上的伤也许一星期就好的七七八八，可那一颗颗尚且年幼的心和那颗历经风花雪月的脆弱的心，又该怎么自愈？时间是伤的一剂良药，却不是致命伤的良药，有的伤你以为不念想盖上层薄薄的布遮掩，便能结痂，殊不知，拖欠着，逃避着的同时，它却越是感染得严重，直到肉都腐烂，白骨上都刻着伤。
你再次揭开那块布，却发现它恶化到了极点，随着岁月的沉淀，累积下来的痛与泪，却如洪水猛兽，仅一眼，便勾起无限伤悲，让人又浑浑噩噩堕入暗沟，不见天日。
林芊大概就是这么成长的，她总像只受伤的小兽，处处敏感，又佯装坚强。在所有女孩被宠成小公主的年龄，她学会了孤衾独枕，学会了夜不能寐，学会了舔舐伤口。她生怕自己一个举动会伤害别人，因为她曾被这样对待，她深谙其中苦楚，所以她发誓不要步其后尘，一定要做个，懂事、招人疼爱的女孩，至少不会让她的悲剧在另一个家庭再次上演。
她也学会了伪装，至少在别人眼里，她一直温柔。只有她自己懂，她不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更不是谁的掌上明珠，她的温柔从来不是用爱滋养的，是从小一步步踩着伤痛，慢慢给自己添上的保护色。
她不懂回绝，她逆来顺受，众人皆惊讶于她的懂事，欣赏她的温文。
偏偏，唐墨看透她所有伪装。
林芊是庆幸的，假使从未认识唐墨，她是否还要委屈自己，做那些违心却让别人开心的事？所幸，她遇到了，这个女孩，可以在她那耍耍性子，可以在她那涕流泪下，可以在她那摘下面具的女孩。
她问过唐墨，大家说她大方又温柔，懂事又善良，但她其实自私又敏感，好逸恶劳，很多事情只想为自己着想，这样的林芊，你真的还喜欢吗？
“这样的林芊，才是真实的你。不是吗？”唐墨望着小心垂下头的女孩，那么渴望听到答案，又如此害怕就此被厌恶的模样，心蓦然一疼，“你很好，我很喜欢啊。”
笨蛋...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明明不值得啊......
林芊头一次不是因为难过而哭的大放悲声，她笑的很难看，哭得却是实打实的畅快，好像以前全部的阴霾可以因为这一时的晴光而消逝得烟消云散，如此真实的快乐。
知乎上有句话：总有一个人，看破你所有伪装，又拾起你所有倔强和骄傲。
大抵这个人，她已经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
有时她会静静地看着唐墨，突然从嘴中蹦出一句突兀的话：你真可爱。唐墨时而有些羞涩笑着，时而笑着应一句也夸回去，时而会叹口气说自己生的并不可爱，把这句赞赏当成好友的善意。林芊好几次都在心里暗想，你可爱，值得喜欢，才不仅仅是样貌的可人，更是你带给我所有的温暖啊。再一想，唐墨生的白白嫩嫩，圆圆的脸蛋像极了她和蔼可亲的性子，一双墨黑的眼睛，小而细长，笑起来总宛若朗朗星空那一轮明月，连睫毛都一颤一颤的。怎么会没有人夸过她的模样呢，明明是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的美丽啊。
什么时候，她也开始羡慕起唐墨永远扬起的明媚笑容，好像一滩寒雪都融在了她的酒窝里。偶尔，林芊也会自卑地默想：唐墨家境殷实，永远是不羁无畏的模样，从小到大想必是备受宠爱的吧。而我只是觊觎着她所有的光芒的一只蚂蚁，在自己暗黑的生活里忙忙碌碌。偶尔，她也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孤寂的世界，好像又是自己一个人了，曲着腰在静谧黑夜中徘徊，骨子里的自卑让她甚至不敢直视唐墨满是关心的脸庞。只是片刻，她就不敢再多想。
即便偶尔会被拒之门外，唐墨还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去抚慰这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小兽，她很想和她细数这个世界所有美好，不止是眼前的苟且。
于是，她领林芊到家里玩，将自己的“母上大人”的一份爱毫不吝啬分给林芊，让自家的狗狗去讨好她，逗她一笑，把自己珍藏的小零食小玩具和她一起分享，告诉她当下流行的游戏，两人一同玩的不亦乐乎。和她一起吃喝，一起去厕所，一起遛狗，一起游泳，一起洗澡，一起去图书馆，一起谈心。她对她，从不吝啬，从始至终。
犹记得一次天降大雨，她们苦恼于只有唐墨带了把不大的伞。雷声大作，震的她四肢发颤，可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班主任的一句嘱托：没有伞的同学可以去办公室打电话叫家长来接。天幕黑得阴沉沉，凛冽的冷风刮得脸蛋生疼，好像上天恶意的挑逗，她一身宽大的校服，却挡不住风雨，只能冷得弯了腰，双手搂住单薄的肩膀，轻轻地摩挲着，好似能留住一些温暖，便静静地伫立在一张桌旁，淡淡地看着被人接起又被人挂断的电话。来来往往的人无一不是兴冲冲地离去，也有，好奇的人，偷瞥旁边这个缄默的女孩只是守在电话前，却不伸手去拨通电话。
人都走的干净了，她还是那么沉默地盯着座机，没有一点动作。爸妈的电话号码在她心中被滚瓜烂熟地反复背了几十遍，可她不想拨，仿佛这也算是打扰。
可雨还在下，她的心也是这般风雨交加。
唐墨远远望着，看着少女清瘦的背影，背着个沉甸甸的书包，在狂风呼啸中佁然不动，她那么明白她的踌躇她的顾虑。只是一瞬，她丢下所有东西，向她疾奔过去，淅淅沥沥的雨声却掩不住她的高频的脚步声。
林芊闻声一顿，终是从呆滞中挣扎出来，头一扭，眼眸一敛，余光中那个熟悉的身形正一闪。
一惊，瞳孔放大，柳眉轻微紧了紧，双唇咧开，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是墨墨！
蓦然回首，正是那人。
她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涌上心头的是酸也是甜，眼眶是涩的，嘴角也是上扬的。她看着女孩的发丝沾上了小水珠，在空中折射出亮晶晶的光，女孩微胖脸颊上的肉也可爱地一跳一跳，是她的墨墨，在雨中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她。她也急忙上前，小跑过去，好似憋着千言万语要倾诉。
至少这一幕是她们一生中少有的唯美场景，可惜没维持太久。
唐墨一步一步奔来，不料，被地上积水滑到，一个趔趄，险些摔个四脚朝天，好在林芊反应及时，忙伸手一把揽住了她，稳住了身形。似乎没意料到事情的走向，唐墨愣住，觉得有些丢人，遂而被这反转差给戳中笑点，仅是一会，便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捂着肚子笑得愈发的猛烈。林芊本有些生涩的眼睛缓和了些，看着笑得涨红了脸的唐墨，被感染了，也咯咯地捂着嘴笑。
雨幕下的她们，似乎很久没笑的这么开心过了。好不容易，终于止住了笑意。
“好啦，你这么急跑过来干嘛？”林芊轻轻地问着，语调中却若有若无带着诘责的意味。唐墨郝然地眼神四处游走，见好友又要开口，料想到许是怪她不注意自己的安全，就抢先发了言：
“我来接你回家！”
本欲开口多说几句的林芊，被哽了一下，又是片刻寂静。唐墨看着林芊眼里本流动的光又归于平静，她突然害怕了，这一次她不想再被拒绝，她不想她总端着自己的心故作成熟了，她急她心疼她想开口。
然而这一次抢得先机的，是林芊。
“好。”
“下次一定！会小心的！”她眯着眼，斟酌着字句，觉得不妥又赶忙补充上一句，“不，没有下次了！”
一声轻笑。
“恩。”
顷刻安静。
此刻的风，似乎也温柔。
“走吧。”动作骤然一停，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两手空空的唐墨，“你的，伞呢？”
一向行事稳重的唐墨也是奇怪今天自己的反常，一而再，再而三地愣住傻眼。猛然想起什么，果断回头远眺了一下，后悻悻地回头，白皙的手弱弱地指向一处。林芊这下没辙了，看着一旁有些憨的某人，好笑地骂了一句：“你是猪吗，丢这么远。”说罢，唐墨看着有些远的路途，轻声叹气，讨好地扯扯林芊的袖子，见她又气又笑的模样，才放心地挽着她的手臂，向前拖着不情不愿的林芊走。
她有意拖慢脚步，在唐墨身后静静看着她的后脑勺，有些凌乱的毛发，无声地笑了笑，想伸手去拨动整齐，才发现手还被紧紧挽着，笑意更深了些，便又弃了这个念头。
偶尔骂骂，偶尔使使小性子，偶尔做做自己，原来这么畅快。
偶尔被人关心，被人爱着，被她蠢到，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她愉快地眯了眯眼，如是想。
后来，雨渐渐小了，可唐墨和林芊却是两边都淋了个通透，那把时而倾斜向左，时而倾斜向右的伞，撑起了一片只属于她们的晴天。
那个雨天，不知为何，让一向厌恶下雨的林芊，一遍一遍地怀念。
回忆到这里，林芊又是不经意笑起来，可那笑中又带几分歉意。
过往对墨墨的那些嫉妒，真是不该啊......
后来某一日，唐墨电脑上企鹅的标识一闪一闪，她想着定又是林芊来寻她玩了，兴高采烈敲击鼠标，点开了对话框。
木木（林芊）：在吗...
一种不大好的预感扑面而来，看着屏幕上黯淡的省略号，她有些失神，揣摩着好友的心思，琢磨着字眼回复过去：
摸摸（唐墨）：我在呢ww，小芊心情不好吗？
1秒，2秒，3秒......
木木（林芊）：他们说要离婚了，问我跟着谁......
林芊再也忍不住了，明明昨夜他们吵得厉害，客厅频频传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声，甚至将睡眼朦胧的她叫下来拷问的时候，她也憋住了，这好像是个必然的结果，只是先来后来的时间问题，她也曾经想象过这一幕。但，当这一幕真就这么发生了，她却冷静地不正常，连一滴泪都没有落下，只是步履轻盈却也更加孤独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原本吵得不可开交的夫妻，似也被这一幕刺伤了，诡谲地没了声响。那一夜，她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就这么躺着，只是轻轻地开口问下床的兄长：
“你会跟着谁？”
她笃定兄长会选择性子温和慈爱的母亲，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她只会选择父亲。
为什么呢？那个男人喝醉时的胡言乱语，生气时的暴怒无常，打骂儿女时的无情冷酷，似乎历历在目；可，他毕竟是她的爸爸啊，他也曾给她买喜欢的小裙子，给她慷慨地花钱，给她一个最结实的臂膀，他也给过她多少感动和爱，她心中除了那个喜怒无常的父亲，还有一个一直默默爱着她的爸爸啊。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一步步变成这副模样，不论他到底做错多少事，给她带来多少不可磨灭的伤害，她似乎一想起小时候她坐在爸爸的肩膀上，爸爸笑得特别痛快的那一幕，就能冰释前嫌选择原谅。
而且要是两个人都跟着母亲了，且不论母亲独身一人如何带好两个孩子，父亲整日整夜地消沉堕落，就连喝酒都没有人会拦住他，该有多孤独，所有人都讨厌他了，他会不会偶尔想起了自己可爱的孩子，而感到悔恨？
但这一刻，屏幕那一方的，是唐墨，是她的墨墨，她再也不用忍住满腔难过了，她可以放声大哭，她可以告诉墨墨自己到底难过得如何，自己就像能被随手遗弃的垃圾，能被随手转让，没人管她的心被生活的大手一瓣瓣血淋淋地撕开。但唐墨不会，她知自己何忧，为她之忧而忧。
林芊记不清唐墨到底刷了多少信息过来，她哭得泪眼朦胧，早已看不清那个熟悉的头像到底发出了多少愤怒、心疼、安慰、担心等的话语，嗓子已经哭得像被烟熏般干哑，眼里的，是流不尽的悲痛。
累了，她哭累了。以后，再也不想落泪了。
就在此时，最新的一条消息叮咚一声送达了。
摸摸（唐墨）：其实...我爸妈，也已经......
那一瞬间，林芊突然明白了瞳孔地震为何物。她惊讶，她不解，她追溯记忆，在墨墨家玩耍的那些时候，叔叔的戏份的确少之又少，只记得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对墨墨总是那么亲和，而阿姨是亲切近人，对自己也一直很好，唯独有那么几天阿姨面上带伤，心情低沉，而叔叔不见踪影。
她的泪止住了，她看着屏幕那一端的女孩不知以怎样的心情一点点揭开自己的伤疤，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条一条信息，那些关于唐墨的过去，没有一件会比她的事情好受，这些话，怎么会是从总笑的没心没肺的开心果唐墨口中说出呢？
自己正在经历的，是她已然结束的。
自己以为痛苦的难以自拔的，她只是淡淡感伤罢了。
自己永远在悲痛自己生活的不顺，却从未问起这个女孩的难过。
她一直以为，唐墨想必是感激世界给予她所有爱与温柔，所以想要馈赠这个世界。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世界待她不公，欺她伤她，她甚至没有自己幸运，因为在唐墨难过的时候并没有另一个唐墨去安慰陪伴，可她却仍对世界温柔以待，在自己悲戚之时，从心底挖出所剩不多的真情和温暖，尽数奉献。唐墨心疼她，关心她，照顾她，护着她，在她深陷黑暗，需要帮助的时候，只要一回头，便是她，带着一身的光与爱而来。
明明，从头到尾，最最温柔的人，是你啊。
两个人好似同病相怜，在那以后，便是彻底敞开了彼此的心扉，不再有顾虑有猜忌有嫉妒，因为她们，是一样的人，同样在阵痛中苟延残喘，却仍对未来充满憧憬。
后来，林芊的父母在反复的三思与反省中想开了，虽后也偶有争议，但却明白了日子得细水长流地过的理，一对夫妻后过的倒也算是轻松恩爱。而唐墨的家庭，却是不能强求了，唐墨跟着条件优越的父亲过，逢年过节是可以和自己的母亲一块过上一些时日的，这样也许也是个好的归宿，既然夫妻之间没了爱，强留也无用，不如就此别过活得潇洒快活。
回忆完毕。林芊收了笑，这十六年风云变幻，世事难测，来不及感慨也就随风去了罢。
今天便是大学毕业的日子了，她们，终是长成了真正的大人。
林芊慢慢吞吞翻着手机里舍不得删的那些照片，顷刻过后才念念不舍地摁下了主页键，屏幕一下切换到了主界面，而背景照片是她们曾经在广场上的一张合照，两人戴着口罩冲镜头傻傻地笑着。
现在的她早不用企鹅了，开始用起了微信，点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想也不想地敲下几个字，随后利索地关了手机，似乎也不关心对方回复的内容，只是轻笑着走向同学们。
另一边。
异校的唐墨本都要上台和同学们拍毕业照了，可口袋的手机猛地震动一声，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拿出来看一眼。点进了那个小红点，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星标好友的信息：
她（备注）：你很好，我很喜欢。
我：这么巧，我也喜欢你。
同一刻，两个远隔千里的人，一起为彼此而笑。
起风了，而风也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