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归来已经五日过去了,却不见许英传来任何消息。
心中惦念此事,同时惦着冯达的梁晨曦也已经五日没有休息好了,看着和病时一般憔悴。
惦着冯达,是因为冯达的婚假结束了。
省亲回府当天,冯达就收到皇上口谕,令其第二日上朝。
应是经了皇上的准许吧,一十八日的婚假,冯达足足歇了一个月,如若不是收到口谕,只恐怕还会歇些时日。可见,皇上是真的很宠爱冯达。
这五日来,她与冯达几乎没有打过照面。
许是因为婚假期间公事积压过多吧,冯达每日天黑后、里门关闭前才会回府。
而且一回府,他就进书房继续处理公事,会在书房待至午夜,有两日甚至都没有回房休息。
今日原本是休沐日,可一大早冯达还是被皇上宣召进宫了。
——冯达每日如此之忙,休沐日也不能休息,是朝中发生大事了吗?
梁晨曦感到莫名的心慌。
如果是在过去,她都可以知道皇上每日在干些什么,可自从入了冯府,她连冯府内每日发生些什么事都不一定知晓——上次许英夜闯冯府之事,她就不知情。
在没有接手承轩的谍报组织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信息原来如此重要。
——失了信息,人就如同目盲耳聋,只有任人牵着走、任人宰割的份。现在的自己就有这种感觉。无论是对自己的组织,还是对自己本身,都觉着力不从心。
时入五月,季入忡夏。
午时阵阵暖风穿窗而入,拂在梁晨曦面上,渐渐温暖着她的身躯。
窗外澄澈蔚蓝的天空上,偶尔会飘过一朵白云。
院中茂密的大树上也会时不时传来几声啾啾鸟鸣。
屋前的花坛内开着缤纷的花,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着,送来丝丝清香。
她已经像这样坐在窗前榻上,靠着凭几,望着窗外有一个时辰了。
感觉时光仿佛回到侯府时一般,可心却比那时更空。
是窗外的景致变了吗?
这属于冯达的景致总会让她想起冯达来——想起休沐时寸步不离自己身边的冯达。
*
冯达刚刚回朝的两日,她甚至会不由地喊冯达或和冯达说话,可话说出口后,才意识到——他不在!
那一刻,天地间仿佛一切都静了下来,静得让人浑身发毛,不知所措。
盼啊——盼啊——
盼着冯达回府。
从晡时盼到日落黄昏,从日落黄昏盼到夜深,却始终看不到冯达的身影。
云儿会时不时来问是否用膳,可习惯二人同食的她却总想等着冯达回来一同食。
第一日,她在等待中伏几睡着了,翌日醒来后自己却躺在床上,想是冯达回来过了,却不知是何时回来又是何时离去。
第二日,她依然等着盼着。等着与冯达一起用餔食,盼着可以一起说说话——谍报组织的事始终压在她心上,她想有个人可以说说话,排解自己的不安与烦燥。可一天又过去了,她也没有见着他。翌日醒来,自己依然伏案在几,可见冯达一夜未回。
第三日,当她听到冯达回府后,想着是否该去书房看看他,但终是没去。只是吩咐下人做些冯达爱吃的饭菜,送去书房。自己却依然没有胃口,只吃了两块小点心。入夜时分,她想着冯达今日应该会回房,故而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等他回来——她很想和他说说话。可等着等着,她还是睡着了。翌日醒来,自己依然睡在书几上。
第四日,她终是忍不住了,听说冯达回府后,整整衣裳妆容,便向前庭书房去了。推开书房门后,一屋子正在议事之人停下话来,纷纷看向她,弄得她好不尴尬,急忙退出。夜里,冯达终于回来了。她在半睡半醒间握住了冯达的手,心中感到无比踏实。
第五日,也就是昨日,天未亮,她倏而醒来,只因突然感到身旁的床上又空了。想起上次有同样情景还是二人新婚不久争执之后的事。
空空的床,空空的房间,空空的冯府,空空的她的心——
她不明白,一个人睡了近二十年的自己,怎的只和冯达过了短短一月,就再也无法忍受旁侧的空无。
——或许只是单纯地因为习惯有所改变了吧?
——自己刚从黎府回到侯府时,不也有一两个月无法适应,夜不安寝吗?
——但想想自己到冯府后,却因为有冯达在,很快便适应了,而且睡得很快很安心。冯达虽是一个阴晴不定、情绪多变、让人不可琢磨之人,但却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之人,而且也是可以依靠之人。尽管她偶尔会怀疑他,但大体上来看,他还是可以依赖的。
——细细想来,自己之所以会有如此强烈的失去感,或许正是由于自己太过依赖他了,只是先前没有察觉到。
——正是因为太过依赖他,太习惯于他的存在了,故而他的突然缺失才会让自己变得空落落的。
——当然,这种空落落的感觉远远不能和当年失去师父时心被彻底掏空的空洞绝望相提并论,但那毕竟是十年感情的积累,而自己和冯达心平气和相处的日子却连十日都不到。
——自己还真是习惯依赖人啊!
——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卸下心防,完全把自己交给一个人了,对师父是这样,对承轩是这样,现在冯达也是一样。
——那种来自内心深处对孤独的恐惧,对总有一天会被抛弃的恐惧,远远比自己料想地还要强烈。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想要依靠,尽管这个人是冯达;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害怕分离,害怕分离是被抛弃的始端。即使自己对冯达并无特殊感情,但即便如此也不愿被他抛弃。
——习惯!
——习惯还真是一个可怕的词!
——它让你安于现状又恐于失去!
——一旦习惯被打乱,整个人就会处于不自主地惊慌甚至恐惧中!
与前几日不同的是,昨日冯元开始频频出现了,一会儿问寒一会儿问暖,一会儿问要吃什么一会儿问有无休息好,一会儿问身体是否安好一会儿问是否要到院子里走走……
感到莫名其妙的她终是忍不住问冯元为何如此,得来的答案是大人吩咐的。
才知,冯达前一夜将下人中管事的都叫到一处,狠狠训斥了他们一番,只因觉着他们没有照顾好她,没有把她当主人一样的尊重与关心,并告诫他们,如若再如此对主母不闻不问,家法处置。
——可能是前一日自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憔悴的面容加上惊慌的样子让他忧心了吧?还真是平白无故让大家因为自己挨了训。这哪是他们照顾不周,哪是他们不关心、不尊重,如若自己开始管事了,如若自己吩付他们做事,他们哪里敢怠慢不从。都是因为自己无心亲近他们,也不愿管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才让他们不敢靠近的吧?
但无论如何听到冯达依然关心自己,她的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整个人也变得轻快、开心起来。
当天,冯达依然回来得很晚,而且依然带了人回来。
听说冯达回府后,她就来到花园,坐在花园的亭子里,正对书房房门,只等着它开启。
可子时更响,房门依然未开,在冯元的恳求下,她起身回屋。
因为冯达对她的关心,让她心里又涨满了对冯达的期待——总觉着他或许会早些结束,回到自己身边,和自己说说话。
可实事却和她的期待不一致。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躺在床上的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看着灯盏中的火苗一跃一跃地闪耀着——
突然那个期盼已久的身影出现了。
她终是等来了冯达。
冯达拖着疲惫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刻,她的泪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她依偎在冯达的怀抱里啜泣许久,仿佛要将多日的积压一下子倾泻而尽。
尽管疲惫,冯达依然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丝,安抚着她的情绪。
见她好些,冯达柔声问:“怎么了?”
轻轻三个字,呢喃于她的耳畔,听起来格外地动听。
她的心里顿时变得暖融融,身心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她第一次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想确实感受一下他的真实存在。
他的体温,他坚实的臂膀,宽阔的胸膛,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都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到底怎么了?”温柔的低语再次响起。
——我只是想你了!
——我一直想和你说说话!
——我害怕一个人,害怕孤独!
——我害怕你不再关心我,害怕你也会丢下我!
但无论是哪种心声,她都无法启齿告于他,因而她只能用紧紧的环抱来回应他的关切。
“好了!夜已深了,我们都累了。我明日休息,不用出门,有什么事我们明日谈。明日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冯达边说边推开梁晨曦,看着她,轻轻将她的发丝归于耳后,柔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有我在,什么事都不用担心!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交给我来处理,知道吗?你看你,几天没好好瞧你,没盯着你,你就瘦成这样了,脸都变尖了,倒是眼睛显得越发大了。但我还是喜欢圆润一点的你,就像我当初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你现在这样,我会愧疚!我会想,是因为跟了我之后,你才变这样的,是我让你变得不幸,变得憔悴了。可我是最希望你好的,知道吗?”
她点点头,重新抱牢冯达,只因眼前这个人是她现在唯一可以紧紧抓住之人。
*
一阵啼鸣后,两只翠鸟从浓密的树中飞了出来,打断了梁晨曦的思绪。
——囿于冯府!
——其实自己的一生都被圈囿着。小时候囿于黎府,十四岁才第一次见到府外的风景、人情;长大了囿于侯府,出府也不过是从侯府到王府。现在,被囿于冯府,自己之所以接受了,除了对冯达一定能达成自己心愿的信任,更主要的是自己其实早就习惯了囿禁生活。
——不同的是,在黎府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那是囿禁,因为有师父在,师父就是自己的全部,自己根本不需要他之外的任何人,也从来没有觉着自己缺少什么。
——回到侯府,虽然心里从未真正把那儿当家——那里只是自己的临时居所,起初想着自己终会回到师父身边,后来想着自己很快就会嫁进王府——但父母兄嫂对自己的疼爱,还是让自己安然地住在那里,也没有觉着那是囿禁,因为除了那里自己无处可去。
——到了冯府,因为冯达的强制才让自己意识到囿禁二字,其实如果他没有刻意说出来,自己一定还是会觉着足不出府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也许到自己发觉收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消息时才会意识到自己被限制了,却也不会想到囿禁。
——鸟儿习惯了蓝天白云,高树青瓦,而自己则习惯了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