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晨曦的提醒下,冯达礼请绢娘入室。
就在那二人礼让的功夫,梁晨曦已经立在门外等候了。
梁晨曦再生气,也知道有外人在时,礼数还是要讲的,便下了榻,出了室,立在门外礼迎夫君。
这还是梁晨曦第一次正式迎冯达回来。
自从冯达回朝后,他就从未在自己未睡前回来过,故这一幕对她和他来说都很陌生。
可这原本应该留下美好回忆的第一次,却被冯元和绢娘给搅了。
梁晨曦因冯元的话,绢娘与冯达的暧昧,早已没有前几日,甚至是她刚刚独坐窗下静等冯达时,热切地想要冯达回来的心境了。
冯达也被绢娘的突然出现打乱了脚步,原本一心想要见梁晨曦、了解她因何而反常憔悴的急切,也被绢娘为何会来冯府、来冯府有何目的的思考取代了。因为,他直觉绢娘总找机会进冯府的目的绝没有她自己说的那般单纯。
故这陌生的一幕,在二人各怀心事中被忽略掉了。
冯达绢娘在梁晨曦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上到阶上。
冯元向冯达行礼。
冯达则看向梁晨曦,伸手想握梁晨曦的手,却被梁晨曦躲开了。
冯达诧异,再一想——许是有外人在。
梁晨曦的面色看起来越发地不好了,而且当他看向梁晨曦时,梁晨曦将视线移开了,眉宇间、眼眸中散发着浓浓的怨气。
——晨曦这是怎么了?
——早上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现在又是怎样?
——是怨我食言没有早些回来陪她吗?
——可这是不得以啊!而且以晨曦的性子,应该不会为了这种事而生气啊!
——对了,刚才自己回来的时候,云儿绢娘立于屋外,冯元却在屋内。是冯元有什么不愿让外人听到的事要对晨曦说呢?还是晨曦有什么事要对冯元说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他们真的在说事,那么无论是何事都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是什么不好的事呢?
冯达看向冯元。
——冯元表情如旧,不似与晨曦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否则见自己看他,出于心虚,他也会或多或少显出紧张不安来。
——只有他的晨曦与往日大不同。是为了什么呢?
思考间,众人进了屋。
仲夏晴朗的午后,室外热气逼人。
院中立久了,热出一身密汗的冯达,陡然走进屋里,感到一阵凉气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冯达梁晨曦径直走向外室主位。
冯元取软垫放于西位。
冯达请绢娘西位就坐,之后与梁晨曦二人端坐主位。
众人坐好后,冯达正欲开口询问绢娘此来何事,却一眼看到盛着华服的漆盘一列摆在榻边地板之上,恍然道“原来是华服做好了?试过了吗?怎样?”
冯达言着,转头看向梁晨曦,看到华服的喜悦笑容瞬间尴尬地凝在了脸上。
只因此时,梁晨曦正异常冰冷地盯着他,而他过去从未在梁晨曦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本来就很火大的梁晨曦看到冯达一副恍然大悟状,又听他如此一问,火更大了,不禁露出了本想藏好的厌恶之情。
——这是解释,还是掩饰?
——绢娘除了这个理由,还有别的理由入冯府吗?
——还是在暗示我,她可以有别的身份入冯府,就看我许不许?
“嗯——是还没试吗?”冯达想要打破尴尬。
……无人回应!
冯达一头雾水,不解这屋中的凝重之气出自何事何因。
此时,绢娘开口了,“不如,现在就让绢娘侍奉夫人试衣吧?”
——这是在帮冯达解围吗?
——原本以为你是诚心来此帮我试衣的,没想到是带着戏来的,而且还真真在我面前演了起来!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还要耍什么花招?看看你今日来此到底出于何种目的?
梁晨曦回道:“好,现在就试吧!刚好大人也在。这毕竟是大人的送礼,要先得到大人的认可才是。”
冯达道:“好,我在此等候,你们内室试衣吧!”
冯达想尽快送走绢娘,与梁晨曦独处,搞清楚这短短几天到底发生了何事,使得梁晨曦越变越陌生,使得他与梁晨曦之间的气氛越变越奇怪,故他乐得见二人达成一致,尽早完结此事。
*
冯达房间内室。
云儿服侍梁晨曦褪下外衣,再和绢娘一起,侍奉梁晨曦穿华服。
华服是深衣的一种,包括内衬的上衣下裳,外穿的曲裾襌衣。之所以称为华服,是取其色彩和质地呈现华丽绚烂之意,和祭祀婚丧所穿之庄重宵衣相对。
像端午这样的节礼,女子所穿深衣,无需是宵衣这般庄重之服,可以依个人喜好选择深衣的质地、色彩和纹饰,衣物呈现的光泽度越高,色彩越艳丽,纹饰越繁复,越能显示出身份之尊贵。
整个穿衣期间,无一人言语。
云儿绢娘二人十分娴熟地几下便帮梁晨曦穿好了华服。
梁晨曦很快就立在了冯达面前。
尽管梁晨曦面色依然不好且带着不悦,但华服就是华服,一上身,整个人立马就显得精神了许多,并呈现出端庄之态。
冯达一脸喜悦地立在梁晨曦面前,道:“我看着甚好。绢娘有看出哪里不妥吗?”
绢娘回道:“夫人闭月羞花之貌,窈窕婀娜之姿,即使华服有什么地方制得不足也被掩盖了,绢娘未曾发现哪里不妥。大人确实了解夫人,所选华服色彩花饰都很适合夫人,尤其是选了墨兰花为纹饰,和夫人气质相得益彰。”
还真是嘴甜呀,梁晨曦心想。
不过,她也觉着冯达的眼光确实不错,而且很细心,那礼服,一看就知道他是花了心思的。
冯达很懂她的喜好,知道她不喜欢绚丽繁复的物什,故哪怕是选华服,也选了适合她的淡雅之色,只是在衣料上选了色泽异常光鲜之蜀锦,上面的绣花也选了光泽感很好的丝线,让整个华服素净却不失典雅,泛着美丽的光晕。
听了绢娘的称赞,冯达更加喜逐颜开了,“我选的夫人,自然是错不了,说是下凡尘世的广寒仙子都不为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强行握起梁晨曦又欲躲开的手。
不知羞臊的称赞,旁若无人的亲昵,使得梁晨曦尽管心中依然带着怨气,依然知道他二人不过是在演戏,可还是禁不住绯红了双颊。
冯达放开梁晨曦的手,转向绢娘道:“再次谢过绢娘破例为内人制作华服,绢娘手艺确是超群,今后不免还要劳烦。”
绢娘回道:“大人折煞奴家了。能为大人效劳是绢娘的福分。”
冯达道:“绢娘事忙,大可不必为了内人试衣专门跑这一趟,耽误时间。既然衣服没有什么不妥,就不再耽误绢娘工夫了,我让冯元派人送……”
冯达话音还未落,绢娘突然下拜,冯达一愣。
绢娘泣道:“大人,您就收下绢娘吧!不要再撵绢娘走了!就当绢娘求您了!绢娘虽不才无能,但也知结草衔环厚报恩情啊!再粗重的活儿,绢娘也能干,只求大人不要嫌弃绢娘。您从前说,府中无女眷,无须女侍。现有夫人在,只求大人夫人可以收留绢娘,绢娘再粗笨,也一定会竭尽心力服侍好夫人的。此时来之前,绢娘已向莺锦夫人拜别,已……”
“我同意你留下来!”梁晨曦冷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绢娘的话。
冯达愕然!
他怒气陡然而生,瞪向梁晨曦。
梁晨曦毫不畏惧地回瞪着,她已失了再看二人演下去的耐心了。
一阵对峙后,冯达收住怒气转向绢娘,面色冷清道:“我推开天窗说亮话——我是绝不会留你在府的!如若你是诚心报恩,欲留我府上为奴为仆,一则我府内不缺侍人奴仆,二则留你于府无疑是暴殄天物,故我不能留你在府。如若你是怀着别的心思执意入府的,无论是怀着什么心思——”
“对,绢娘就是怀着心思要入府的。绢娘就是想天天见到大人!从绢娘生死一线,看到大人进入绢娘的视线,听到大人关切的话语声时,绢娘就认定大人了。那时绢娘就知道,大人是上天派来救赎绢娘,给绢娘以安稳之人。从大人收留绢娘在府中养伤,不时来探望绢娘,给绢娘以温柔关怀时,绢娘就知道绢娘已经中了大人的蛊毒,从此再也无法忘记大人了。大人从来都不知道,绢娘有多么想留在大人的身边!哪怕是为奴为仆,只要能让绢娘每日见到大人!绢娘日日想,夜夜想!可绢娘不敢和大人说,绢娘怕大人知道了,更不会让绢娘留在大人的身边。莺锦夫人来接绢娘时,绢娘怕给大人添麻烦,不敢请求大人留下绢娘。可大人知道那时绢娘有多么心痛吗?之后,绢娘回了鸳锦坊,真真尝到了想见却无法见的苦痛。那时,绢娘才知道绢娘到底有多么珍视大人,多么想再见到大人!因而绢娘伤一好,就向莺锦夫人说明想法,向她辞行,一心想着再到大人身边。可大人却一遍又一遍地将绢娘赶回鸳锦坊,一遍又一遍地剐绢娘的心,直到绢娘心灰意冷,病卧床榻,再也无力,也无心力到冯府让大人再拒绝一次为止。但尽管如此,绢娘也从没有忘记过大人,只盼着哪天上天垂青绢娘,能够改变大人的心意,让绢娘再遇到大人,让大人留绢娘在身边!绢娘本以为绢娘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上天再次给了绢娘机会,让绢娘可以为大人做些事,让绢娘可以再见到大人,让绢娘可以再有机会请求大人收下绢娘,可如今……如今,大人却还是一心想赶绢娘走!大人,大人告诉绢娘,绢娘到底哪里不好,让大人如此嫌恶绢娘?大人告诉绢娘,到底要绢娘如何做,大人才肯收下绢娘?大人——”
“够了!不要再哭了!也不要再说了!我答应你!就算他不收你,我收你!我让你待在他身边,让你天天看着他,让你——”梁晨曦尖声打断了绢娘的话。
她的情绪失常透过她的语音语调传达给了冯达。
冯达回头看到了面色煞白,不住颤抖,开始大口大口喘气的梁晨曦。
她瞪大的双眼中,瞳仁不停地收缩着,目光毫无聚点,散射向遥远的前方,露出异常恐惧的神色。
冯达慌乱中本能地一把攥住了梁晨曦的手,想把她尽快带离房间。
他边走边对冯元厉声下着命令:“冯元!送绢娘回鸳锦坊,从此不要再让她踏进冯府半步!”
听到此言,绢娘绝望地高喊:“大人!绢娘已言至于此,大人却还是不肯收留绢娘!绢娘再也无颜活在这个世上了!”
说着,绢娘就向内外室间的梁柱奔去,用头撞向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