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晨曦依偎在冯达怀里,紧紧地搂着他。
这样的相依相偎不仅对梁晨曦是一种安慰,对冯达也是。
婚姻之后,这世上最亲近之人便不再是父母兄姊,而是与自己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之人了。
此人,大多情形下,非己所能决定,除非婚姻解除,否则将伴己一生。
遇到离心离德,水火不容之人,也只能或受着,或晾着。想出妻,想和离,那多是想想而已,最多气话里说说,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地为证而结下的婚姻岂是那般容易便能解除的。
遇到可结同心,琴瑟和鸣之人,那是人生之幸。既是幸事,便可遇而不可求。
冯达梁晨曦是幸运的,他们二人的婚姻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他们二人亦是不幸的,婚姻虽是自愿,却是以交易为名换来的。
一个为此备受煎熬,一个为此后悔不迭,二人沉浸在各自的情感中无法自拔,相互折磨。
可尽管如此,当他们依偎在一起时,当对方的体温清晰传来时,他们的心还是温暖的。
父母兄姊于他们而言,虽是至亲,却很遥远,在礼教的束缚下,就算深受宠爱,也不敢有丝毫逾越和放肆。
长此以往,心门越闭越紧,表面的一派祥和下是越离越远的心。
从记事起,从不再是孩童起,那最能给人以温暖和安慰的拥抱与体温便不再出现,那种感受变得遥远而飘渺,不再真实。
故而,当那种感受重新变得真实起来,而且以比从前更贴近、更温暖、更持久的方式出现之后,那种感受变得更加地甜蜜,更加地不能忘怀和难以抗拒。
温暖会瓦解一个人的意志,一但经历过,便无法再忍受重回孤独与寒冷。
尽管彼此间还有罅隙,尽管彼此间还竖着防卫的尖刺,但对温暖和慰藉的渴望却不断拉近着彼此的距离,即使会受伤,会痛苦,会纠结,但只要那渴望犹在,就总能找到、摸索到拉近彼此心灵的方法,就总有融合、理解的一天。
*
“冯达?”
“嗯?”
“你今天还有公事要忙吗?”
“公事哪有忙完的时候?我今天余下的时间留给你,你想做什么?”
“我只想,像这样……静静地和你说说话。”
冯达吻向梁晨曦的发,喃喃道:“好啊!”
“你最近忙的事和韩凤有关吗?”
“有。”
“你的计划进展还顺利吗?”
“嗯。”
“你把绢娘赶走,是因为你怀疑她入府是要探寻韩凤下落吗?”
“嗯。”
“你准备就这样含糊我吗?”
冯达很不愿意与梁晨曦谈论这些,但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明白,他已经不能再简单粗暴地制止她了。否则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她把自己的心门重新关上,然后当他不存在,完全无视他,再也不会好好和他说话,而且如果那样的话,他得花更多的时间来弥补,重新营造温馨氛围,慢慢接近,让她重新接受他,那样太得不偿失,也太熬人了。况且,听她的问话内容和语气,显然,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且思路清晰,想糊弄是不可能的。
“我休息在家,就是在等太子一派出手。现在他们行动了,就该我上场给他们布迷魂阵了。我婚假结束不回朝就是引他们来冯府探虚实的。而就在这关键时候,绢娘来了,你说我能不怀疑她吗?”
“那么你不回朝守在家里,就是想让太子认为韩凤在冯府?”
“越是无懈可击的理由越容易引起像太子一派那样老谋深算之辈的猜疑,然后再展现一些看似合理又似乎不合理的事情给他们看,他们——”
“别动!就这样别动!”正抱着梁晨曦的冯达想要推开梁晨曦,被梁晨曦阻止了。
冯达有些烦躁。
这几日,他整日里都在为这些事费神,想的、说的、做的都与这些事有关,他不想连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可以和梁晨曦独处的休闲时光也要谈论这些,可面对梁晨曦,他又不能不谈,这让他有气发不出。而且既然是谈论政事,他认为还是正襟危坐更适合。
如果是面对面,即使是一迟钝之人也能从冯达明显严肃的面容上看出他丝毫不愿言及此事的心情,更何况是敏感且擅于察言观色的梁晨曦,但依偎在冯达怀里的她现在只关心两件事——温暖与安心,依偎让她温暖,听冯达讲他的所思、所想、所为让她安心。
冯达放弃改变坐姿,重新抱好梁晨曦,继续道:“结婚很正常,可急着结婚就不正常;休婚假很正常,可婚假结束还不归朝就不正常;韩凤会被人抓住用以威胁他们很正常,可抓住却没动静就不正常……可这些不正常却又没有把柄可以让他们抓。他们越想从中抓住什么就越在意,越在意就会越烦燥,烦燥会让人坐不住,越坐不住越烦燥,越烦燥越想采取行动,一旦忍不住采取行动了,因行动的动机不纯就很容易做错事,露出破绽。”
“那皇上让你回朝,是因为他们开始行动了吗?”
“是的。”
“那他们有露出什么破绽吗?”
“暂时还没有。”
“那你这几日在忙什么?”
“忙着刺激他们进一步行动。无论我们做什么,目的就是要让他们慌乱,引他们行动,只有这种情况下的行动才会露破绽,然后我们找出破绽,抓住他们的把柄,再根据把柄煽一些风、点一点火,刺激他们再行动,如此反复直至他们迷失而与我们背水一战,到那时,就是我们最终收网,将他们打垮之时。”
“那你们的行动有成效吗?”
“只能说一切还在掌控中,最终如何还得一步步看。像这种涉及朝局、涉及政变之事不能太快,得慢慢来,这也是我们得时不时有点动静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因为我们有动作,对方反而会安心,会放慢步伐,想通过观察我们之举动来判定下一步他们要做些什么来应对,故而我们要做一些让对方看不懂的事,或者越看越糊涂的事,同时又要是对我们行动有利的事。这样做,一则可以牵制他们,减缓他们冒险行动,给我们从容应对争取时间,二则当他们发现自己因静观其变而贻误战机却又不得不战时,那种气愤、后悔、恼怒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做出的行动一定是露骨且大胆的,会以一种不管不顾的豁出去的心态来应战,而缺乏缜密的应战必败无疑。”
“你还要像这样忙多久?”
“要到端午前吧。”
“端午时,你要与朝臣一同陪皇上祭祀游玩吧?”
“对。端午要祭祀龙神,祈求风调雨顺。皇上又喜龙舟竞渡,近几年也成了必行节目。皇子、王子和各府公子们都得参加,一上午应该都耗在这上面了。午时有午宴。午宴结束后,还要游湖,有作诗作曲之类的余兴节目。故回府怎么也得申时了。”
“嗯,那我申时也回来。”
“你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多待会儿也无妨,不需急着回来。等皇上那边的端午议程结束,我与梁侯和兄长一同回侯府,天黑前我们再一起回来。”
“我不想待那么久,到时再视情形而定吧。”
“怎样都好,一切随你。归宁要带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因话题终于脱离了政事,冯达的语气明显轻快了许多。
“冯元已经把礼物明细拿来给我看了,说除了鲜食都已经备好了。”
“那就好。端午日,等你把这里的仪式行完后,我让冯元亲自送你回去。”
“不用冯元送,随便遣个车夫送我回去即可。”
“最近不太平,还是让冯元送你回去的好。”
“你怕他们对我不利?那你岂不是更危险?”
梁晨曦不安地离开冯达的怀抱,看向他。
冯达感到梁晨曦对他的关心,心头一暖,重新将她揽回怀抱。
“我有冯诺就足够了。他们若真想动我,给我派再多的随从也没有用;若只是想警告我,冯诺一人就足够了。现在还没到剑拔弩张的时候,他们最多就是警告我,这样他们既有可能袭击你,也有可能袭击我,我们都小心行事吧。”
说起归宁之事,梁晨曦想起了许英,焦急重回心头,“冯达,都五日过去了,连今日算上,六日都要过去了,许英怎的还没动静?信息都是现成的,整理了送来就是,可为何到现在还未送来?不会是许英也出事了吧?那五人之上就是许英,对那五人都动手了,那么会对许英动手也不奇怪呀?”
“不要急!那五人之间互不认识,他们也没见过许英的真面目,要靠对暗号和信物确认身份,既然许英知道那五人中有人出了事,他就不可能不警惕,所以你放心,他没那么容易暴露。而且,他是晋王亲选,武功智谋都是数一数二的,也没那么容易出事。”
梁晨曦再次推开冯达,疑惑地看向他。
“怎么了?”冯达问。
梁晨曦道:“每次听你谈到晋王的谍报组织时,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你对它了如指掌,仿佛比我还了解一般。”
冯达顺势放开梁晨曦,面向她正坐,“只是推测而已。”
梁晨曦相信了冯达所说。无论是前期对他的了解,还是婚后与他面对面的相处,都让她清楚地知道冯达的直觉和所谓的推测有多准,这也是为何凡事,她都想听听冯达意见的原因。
她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继续道:“连你都知道许英的隐藏身份,别人知道也不无可能啊?”
“你怀疑是内鬼所为?”
“很有可能啊!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我的组织里安插或策反了谁?这样我就可以推断出,组织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还有哪些潜在风险,需要注意什么,要如何修补?”
“我以前就说过,我不可能告诉你。至于为何不能告诉你,你应该很清楚。”
“你不信任我?”
“这是做事的原则,和信任与否没关系。如果换作是你,相信你也不会告诉我。”
“话是如此!可……算了,还是我自己查吧!唉——晋王所托非人啊!都是我没有管理好,辜负了晋王,才接手五年,组织就千疮百孔了。”
冯达凝视着梁晨曦。
——唉!这是在逼我从你和做事原则中二选一吗?可是晨曦啊,我不能再让你涉及任何阴暗之事了!这些事情充满阴谋和算计,太危险了,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我得让你尽快脱离这一切!
冯达轻叹一口气后,接话道:“还没到那个份上,只是失踪几个人而已,况且如果一个组织只是因为少了几个人就垮了,那也只能说明它从建立起就没有做好制度设计,你觉得晋王是如此欠考虑之人吗?所以不用担心,没那么容易垮的。”
“也不知道除了你,还有没有别人也安插了人进来。组织每年都有人进出,审查得再严,管得再严,也难免不出差错。虽然进人有很严格的审查和淘汰规矩,他们一旦做了什么异常之事也很容易会被发现,可如果是有心为之……就像你一样,不是也安插进来了吗,而且你安插之人都快把组织的信息泄露殆尽了,也没有被发现。故而,就算还有他人也安插了人进来,而且信息也像这样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泄露着也不是没可能。”
“这个涉及到我的信息来源,我不能答你。”
“那么先不说那个,我们先设定有此可能,而且正是安插进来之人制造了此次失踪之事,那你认为主使之人会是太子还是皇上?”
“上次我不就说过了吗?不要做无谓的猜测,等那几人的信息到了你手上,再分析也来得及。放心,一个用心建立,辛苦运营那么多年的组织,还是谍报这样隐秘地组织是没有那么容易垮的。况且就算垮了又怎样?晋王已经不在了,你也不需要它了。你原本不是也想着复仇之后,就解散组织的吗?”
“话虽如此,可垮在我的手里和我主动将其解散那是两回事,你让我将来见到晋王后,如何向他交代。”
“好,好,不急!”冯达跪起,重新靠向梁晨曦,把她搂在怀里,轻抚她的头发,安慰着重又变得激动起来的梁晨曦,“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帮你。你不希望组织垮,我就帮你不让它塌掉。可是,晨曦,你也要体谅我,有很多事情我真的不能说。”
在冯达的抚慰和温柔话语中,梁晨曦的心重又变得踏实起来。
“我不能不乱想。对于想不通的事情我无法释怀。你可以不说,但我还是想问你。”
“你还想问我什么?”
“你说,皇上知道晋王有那么大一个谍报组织吗?”
“应该知道!这是常识,哪个人能没有自己的信息来源渠道呢?只是大小轻重不同罢了。个人的,小到邻里市肆,大到自有的谍报组织;官方的,整个官级体制和各级奏报和批复之类都是信息来源渠道。故而就算皇上不清楚组织大小,但也应该知道晋王是有组织地获取信息的,否则每次皇上与晋王谈论政事时,晋王也不可能那般从容应对。”
梁晨曦再次离开冯达怀抱,凝视着他。
冯达不解地问:“又怎么了?”
梁晨曦回道:“你谈论起一件事时的语气,总仿佛亲历一般地自信,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看来你的谍报组织也很强大!”
冯达突然笑了起来,“你这是在套我的话,摸我的底吗?”
知道冯达不会对此有回应,故梁晨曦回道:“没有,只是好奇。”
梁晨曦重新回到冯达怀抱。
与冯达相处的时间越长,她的心里就越没底,自己的聪明才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从前很笃定的事,完全可以自行作主的事,现在也很想听听他的看法,以便审视一下自己是不是想得太浅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从心底对他的依赖到底好不好,会不会终有一天给自己和自己的组织甚至家人带来致命的伤害,但依偎在如此坚实和温暖的怀抱里,她宁愿选择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