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马车,一辆拉着冯元和云儿,一辆拉着冯达和梁晨曦,驶出城外。
黎成骑马,前方带路。
一行众人走走停停,行了近半月才到了黎府。
面对这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梁晨曦恍若隔世。
推开书房门——
梁晨曦泪眼婆娑。
望着空荡荡的软垫——师父再也不会坐在那里了!
书房里的布置没有变过,唯一变的就是到处挂着自己的画像,摆着自己的雕像。
黎成的声音缓缓传来——
公子从未离开黎府半步。
小姐淋雨大病,公子守了小姐一夜,直到第二日午时,得闻梁侯很快就到,才起身离开。
公子写了个药方给我,让我等侯爷来了,交给侯爷,对侯爷说,不用担心,小姐原先的病已经医好,现只是风寒,只要按方服药,定无大碍。请侯爷在小姐醒来之后,将小姐带回侯府。如果侯爷问他去哪了,就说他去远游了。
其实,公子根本就没有走。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只是呆坐着。
小姐走的那日,公子一直站在高处,看着小姐走。
小姐都走了一个时辰了,他还站着不动!
自那之后,他又变回小姐来之前,那个郁郁寡欢的冷淡公子了,只是比之前更甚。
他总待在书房里,后山也不去了。
书房门一响,他的眸子就会一亮,转而变得更加灰暗。
他多么希望,推门而入的是小姐!
他发呆的时候越来越长,很多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言语,就那么坐着。
夜都深了,也不回房休息,还是坐着,我怎么劝,公子都好像听不见。
后来,公子收到了小姐的信。
他拿着信,一直看,一直看……
我第一次见成年后的公子流泪。
他看着我道:“黎伯,我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她让我原谅她,可她会原谅我吗?”
他不再那么长时间的发呆了,开始不停地画小姐的画像,各种各样的画像,小姐习字的,小姐看书的,小姐下棋的,小姐练剑的,小姐玩耍的,小姐发呆的,小姐开心的……不同年纪、不同神态、干着不同事的小姐。
后来,小姐的信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有,公子虽没有表现得很开心,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饭也吃得比先前多了,偶尔也开始在花园中练练剑什么的。
话也有了一些,开始时不时地就提提小姐。
“黎伯,命人做些枣糕来,曦儿在信里说,她想吃枣糕……”
“黎伯,记得吗?曦儿以前每天都会在这里舞剑,暮春落英缤纷时,最是好看……”
“黎伯,曦儿以前荡秋千的时候,总嫌我推得不够高,笑我胆子小……”
“黎伯,曦儿小时候总是蹦蹦跳跳的,从来不看路,老摔跤。一摔跤,就说自己脚崴了,不走路让抱她……”
“黎伯,我答应带曦儿去看花灯,可是被我搞砸了,终是没看成。那样的机会不会有了!”
“黎伯,你有没有觉得,曦儿不在了,整个府邸都好安静,有时静得我心惊。”
……
公子就那样,又像自语,又像对我说着,一遍遍地细数小姐在府时的情景,偶尔也会吐露自己的心声。
可过了大半年,突然再也收不到小姐的信了。
公子又变得少言寡语了。
不再提小姐了,也不再找我说话了。
又过了一黎时间,公子找我,对我说,“黎伯,画看着终是单薄。我怎么也画不出曦儿的灵气来。去弄些玉来。玉,温润剔透,最配用来雕曦儿了。去弄上好的玉来……”
那之后,公子开始用玉雕刻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沉浸在雕刻中了,公子的情绪不再大起大落,每天就那么平静地雕着。
后来,公子得了消息,说皇上把小姐赐给九皇子了。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关了两天,谁叫门都不应,只能听到不时传来的篴声。
他是在无望地呼唤小姐!
第三日,一大早,公子找我,让我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粥食,他吃了要到后山去。还吩咐我,他走了以后,把小姐的画像和玉雕都收走。
从那天开始,公子恢复了作息。每天会去后山,因不用再给小姐采药了,他回来得比从前早,回来以后处理黎府的事务,中午也会回房休息一下,下午在书房看书或在院中舞剑。
除了整个人没有情绪,甚少言语外,公子和小姐四岁来府之前,待在府里时做的事别无二致。
第二年,小姐生辰那日,公子让做了十几桌菜。
他说,“曦儿满十五了,要及笄了,很快就能嫁人了。把饭菜给大家分下去,让大家跟着一起高兴高兴。”
他和我们几个亲近的在膳厅吃,还让准备了小姐的盌箸。
大家看着难过,但终是小姐的生辰,太冷清不太好,我们就试着说些热闹的事,可公子没有反应,只是慢慢地吃着。
又过了几日,公子突然说他要去远游。就在要动身前,得了消息说九皇子谋逆,被禁于府邸,当夜就遭了不幸,还被焚了尸。
公子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喃喃地重复着,“曦儿怎么办?曦儿怎么办?……”
我劝公子,不放心就去看看。
他摇头,说他不能去。
我说,那我遣人去打听一下。
他没有反对。
十天后,去的人鸿雁传信回来,大意说侯爷和梁家公子们都因涉案入了狱,侯府也禁止一切人等出入,他没打听到小姐的消息。
公子,许是早就想到了,听了后也没什么反应。
他又能做什么呢?一介布衣,远离庙堂,面对这天大的事,他什么也做不了!
公子病倒了,每天不停地咳,到最后开始咳血了。
他不自医,我又终是医术浅些,配点简单的药给他吃,吃了也不见好。
给他施针,他不让。
每天就那样耗着,瘦得都没人形了。
当年,黎府出事时,他想着报仇;仇报完了,想着恢复黎府旧容;黎府打理好了,想着云游医病赎罪;带了小姐回来,想着医好小姐。
他当年从养尊处优、全府人的心肝宝贝,一下子就变成了惨遭家变,无依无靠的孤儿。那么小的年纪,一个人硬是挺了过来,支撑起黎府家业。那是多么艰难!
那时的他是面上挺过来了,心却一直惶恐,夜夜做恶梦,直到小姐来了。
小姐来了以后,一点一点地不仅把公子的心伤治好了,还把公子的心填得满满的。
小姐这一走,他的心一下就被掏空了。
小姐走后这一年来,他的心不仅空了,还那么大起大落地被扯着,再心硬的人也有承受不住的时候啊!
他都不用亲见,不用听到确切的消息,只要想想小姐经此一变,身心受的罪,就足以彻底打垮他了。
他既不能帮小姐走出此劫,又放不下小姐,万念俱灰,生无所望了。
生无所望之人,再好的医者,再好的药石也是枉然,更何况他连医都不让医了。
要不是等着听小姐的消息,他那时恐怕……就去了。
好在,最终传回来的消息还算好,皇上开了恩,没有诛连,没有杀戮,还恢复了侯爷的爵位,小姐也没什么大碍。
他的心终是有了一丝安慰,慢慢缓了过来,但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
这四五年来,传回来的消息没什么大变化,听小姐过得平静,他的心也安了不少,但身体一直不好不坏的,遇到天好看着就精神些,遇到变天就咳得厉害,尤其是入了冬,总是咳个不停,连房门都出不了。
公子不自医,我给配的药,他也不推脱。不只是药,吃的、用的他都不挑,给他吃什么他吃什么,给他穿什么他穿什么,他对一切都没了心思。
出的了房门就到书房待着,出不了就在卧房待着。
看书、著书——公子把黎府世代传下来的医著重又整理删定,批注释疑。这个书架上的书就是公子整理批注好的,辞世前交待我交给小姐。
天气好,身子也好些的时候,他也会一个人到后山转转。小姐也知道,公子一向不喜欢有人跟着他去后山,即使身子大不如前了,也不让人跟着。
大多数时侯公子还是不是画小姐,就是雕刻小姐——小姐现在在这里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公子的房里也有一部分,大部分都装了箱,放在公子院里的东厢房内。西厢房,自小姐走后,公子从没有进过,只是命人每日打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直到听到皇上重给小姐赐了婚。
这次他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悠悠地对我说:“黎伯,曦儿终于又有着落了!”
可不到一个月,小姐大婚的消息就传回来了。
听到消息,公子怔怔地坐着,过了一会喃喃道:“曦儿终于嫁人了!她会过得很好的,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说完,公子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倒下了。
小姐也不用自责,其实就算没有小姐您的婚事,公子也过不了今年了。
这样也好,公子少受了很多罪。
公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地过了两天。
第三天,公子看着好了很多,说他要写信。
写好信后,对我说:“黎伯,我走了以后,把信、玉篴和黎府所有府宅和土地的凭证,亲自带给曦儿。曦儿见到这三样东西,就会明白我托付给她的事。如果她还念师徒一场,如果她不怨我、不恨我、还肯原谅我,她一定会完成我的托付,把黎府打理好的。
“黎伯,之后的事,你就听她的安排吧。你要像对我一样,对曦儿,帮她把黎府打理好。黎府还是要在的,宗庙每年还是要祭礼的,黎家从我起断了血脉,如果曦儿愿意,将来从她的子嗣里过继一个,延续黎家香火吧。
“她或许还会随你一起回来。曦儿给我写了那么多封信,盼的就是我能接她回来。我终是不能接她回来,也不敢见她。见了信和玉篴,她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我其实是想她回来的!若她还愿回来,就让她回来看看吧,了了她的心愿,免得她一直耿耿于怀。看了后,她也就能安心回去好好过日子了!”
那之后,公子又耗了两日,终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