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恐惧，他经历一次就足够了。
面对此刻梁晨曦的要求，冯达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绝不再留梁晨曦一人了。
当看到倒在墓前的梁晨曦时，他的心脏仿佛刹那停止了跳动，无法呼吸，全身僵硬到不能动弹……天地间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只有那倒在墓前之人分外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那个人，一动不动，静静地，伏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的……
黎成紧随他之后就赶到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成上前扶起梁晨曦，探她鼻息，测她脉搏，翻眼皮看她瞳仁，用袖擦净她口中流出之物，取药瓶喂她吃药……一切都那般地不真实。那二人仿佛与他无关一般，他无法对他们做出任何反应，直到黎伯抱起梁晨曦向他这边走来，他看到那张泛青的面孔……
他蓦地从黎成臂弯中夺下梁晨曦，由于没有抱稳，他跪坐了下去，梁晨曦倒在他的怀里。
他伸手拂向她的脸庞，那柔软的面庞冰冷潮湿，他把她搂进怀里，想温暖她。
她依旧一动不动，依旧静静的……
“大人，小姐还有救。您把她交给我！我得马上带她回房救治，不能耽搁的！”
说着，黎成便伸手过来抱梁晨曦。
冯达抬头茫然地望着黎成，仿佛无法听懂黎成在说什么。然而，他心里知道，他心里非常清楚黎成的意思。他必须把梁晨曦交出去，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抱紧梁晨曦的双臂。那双臂越抱越紧，越抱越紧，根本无法松开……
他怕，那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恐惧，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生死他见多了。
硝烟四起、万马奔腾的生死之战，他从十五岁起就开始经历了。成百上千的人曾在他眼前倒下，有的人就倒在他身上；他的脸上、手上、战袍上曾沾满热血，血水也曾如溪水般从他脚下流过；就连他自己，他都不知道，多少次挣扎在生死边缘……那些时候他都不曾如此怕过。
抛去战争不说，在他那仿佛一出生就被诅咒了的短短的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从幼时的祖母、嫡母、兄长，到进入官场后的对手，无一不想着法子地要置他于死地，命悬一线，九死一生，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他也不曾如此怕过，到最后，他甚至麻木到对自己的生死无动于衷。
还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手中也不知握过多少人的性命，就在这短短的两年间就有上百人直接死于他的谋划，生命对于他而言，如蝼蚁般不值一提。
可面对梁晨曦时，他深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那从此便将彻底失去的恐惧。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失去梁晨曦时自己该怎么办，可当那一幕真切发生之时，他发现那种冲击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从来没有什么事能真正难倒他、打倒他的自信，在那一刻崩塌了——面对梁晨曦的生死，他无能为力！
出现即将失去梁晨曦这一念头的瞬间，他整个人便垮了，更不用提当他确切地知道失去梁晨曦时，他会怎样。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确切地知道梁晨曦没有死还有救时，他居然松了一口气！那种迅速回归的安心感顿时令他感到震惊和不知所措——人还未安然无恙，他就已经感到了安心，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跪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祈求上天怜悯，可她就是不醒。
他一度认为，或许正是由于自己过去对上天、对神灵的不以为意，亵渎了神灵，失了上天对自己的怜悯和庇佑，上天才惩罚自己，才让他最在乎的晨曦挣扎在生死边缘……
不能失去梁晨曦——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如果是自己的罪有应得，他宁愿一命抵一命，只要上天把他的晨曦还回来。他要她活着，哪怕以他的性命做为代价，或者如果死不足惜的话，无论是什么都可以降临到他头上；他只要她活着，哪怕把她从他的身边夺走也可以，让他从此再也无法见到她也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同意了与他的交易，他的晨曦终于有了反应。看到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时，听到她口中发出声音时，他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呼唤着“晨曦，晨曦”，他希望她醒过来，他希望看到她睁开双眼。可她没有，她重新进入了沉沉的睡眠，没有一丝回应。
他急忙唤黎成来，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的晨曦正在好转中。这就足够了！能听到这样的答案，就足够了！
他不知疲惫地守着梁晨曦，只等她睁眼的那一刻。
他知道，他的晨曦在无助时，在伤痛时，很在乎睁眼后是否有人陪在她的身边——这是黎清遥告诉他的，而且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相处中，他也亲自感受到了这一点。因此，他要守在这里，一刻不离地守在这里。
看着始终紧闭双眼的梁晨曦，一遍遍想着：如果在到黎府前，他选择留下来陪着她而不是留在驿站处理公务就好了；如果当她让他离开时，他没有自信于自己的说服力而是察觉出她寻死的决心而没有离开就好了……
一向都深知后悔无用的他，在无助之时，也只能一遍遍地想着“如果”。然而，再不知如何是好，有一点他是十分肯定的，那就是——再也不能留她独自一人了。
突然放下紧急公务离开京城，皇上震怒。即使之后上书“稽首上书请罪陈事：臣妻之师，救妻性命，如父般育妻成年。今闻其仙逝，为尽孝义，随妻奔丧。臣自知在此多事之时弃国事于不顾有违臣责，有负陛下之厚望。然，弃孝义于不顾亦有违国训，两难之下臣择后者。臣非轻怠前者，而是自知陛下贤德，朝中又良臣众多，少臣一人不妨事。然，臣妻乃重情重义之人，突闻如父之师死讯，深受打击，万分悲痛，臣妻只臣一人，臣无法弃之于不顾。又者，臣妻之师便是臣之师，臣师亡故，臣却不奔丧也有违陛下教诲。然，无论如何，臣擅离职守之罪铁定！臣奔丧过后，定当回朝领罪。臣达顿首”，皇上念其事出有因，又为孝义，免了他擅离职守之罪，却传口谕于他“多事之秋，当尽力为国分忧”，同时附上紧急公文，令其不得懈怠公务。故这一路，公文不断，这也是行程一再拉长的原因之一。
他就是知道黎清遥对梁晨曦之重要如同梁晨曦对自己之重要，所以才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陪着她，绝不能让她随黎清遥而去，但贪心的自己还是没能放下苦心经营多年的计划，在衡量一番后选择了自认为更迫切的公务。想着梁晨曦有众人相陪，又叮嘱了云儿不可离开梁晨曦半步，再加之公事虽迫切但不麻烦，不会耽搁太久，便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离开她一会儿没关系。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对自己的自以为事感到如此厌恶过！
*
永熙宫前殿章室，乃皇上处理政事之所。
此时，室内只皇上一人。
他手中正握着冯达奏报，阅览——
与冯达合谋之事，因韩凤被突袭灭门而被迫提前展开了行动。这一突发事故，因不知是谁为之，因何而为，在他初闻之时曾令他陷入慌乱，可在急招冯达前来问询之后，此事在冯达口中反而成了一可用之机。冯达当即便给出了应对之策，原先的计划也随之作了调整。而且在那之后，事态真的神奇般的就如冯达所推测的那般在发展。
韩凤一案已经过去两个半月了，事件的余波，一波一波荡漾开来，现在终是集中到了军队这一最致命的关节上。太后一派集结在京外的军队已足够与京城守备力量抗衡，这使他感到了危险迫在眉睫。
虽然为应对如今之局面，他早已暗下命令集结地方守备力量以防万一，但这以防万一的地方守备却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他必须加以小心利用和控制，否则极有可能演变成覆灭他的罅隙。可就在这关键时刻，冯达居然扔下政务，离开京城！这让他如何能不震怒？虽然之后冯达很快便上呈奏表以陈事由，但他仍然无法真心原谅置他生死于不顾的冯达。此外，更让他不能释然的是，即便他无法原谅冯达，也不能拿冯达怎样。因为他发现，就算是现在，就算是冯达已经铺好了所有路的现在，他仍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在失了冯达后还能如愿成功。故他不得不吞下这口怨气，准了冯达的假，只令他：虽离开朝堂但仍要勤于政事以抵擅离职守之罪。
当年，称帝立朝之后，建新制成了当务之急。朝堂上，众臣论前朝亡因，在承袭周制分封诸王还是沿袭秦制维持郡县设立上展开了激烈讨论。最终他采用了后者——沿袭秦郡县制，只因自认为秦虽立朝时短，只区区十余年，但其灭亡在政而不在制，比起皇室衰微时地方诸侯的威胁，当然是权力既集中于中央又分散于各个郡县的郡县制要好得多。确立沿用秦郡县制后，为了便于管理，也为了进一步分散地方权力，他将秦三十六郡改置为八十一郡。得郡县制之惠，地方守备军掌握在郡尉县尉手中，较分散，除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自己外，无人有足以聚拢地方军队到可与中央军抗衡的能力。此外，他汲取秦亡之训，在早期争战稳定住朝局后，便对外停止征伐改为镇守，对内减轻徭役休养生息，虽重法却不唯法，引道家儒家之思想，无为之治，同时重礼仪仁孝，在得民心上下足了功夫，这使得那些旧贵族也无法重行当年与他共事反秦时的所作所为——煽动民怨，凝聚人心，攻伐中央。如今，他打心底庆幸自己当时做了这些决策，才使得太后一派无法借地方势力威胁他的统治。
然而，也正是由于无法借助地方势力，故中央军才显得尤为重要。当年，他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想方设法不让旧贵族势力染指军政，而把太尉一职设成实职，并让与他一起打天下且对他忠心不二之梁禹担任此要职。为了与梁禹的关系更牢固，他还特意将长女平儿嫁于梁禹长子梁禅。
可千算万算，却抵不过梁晨曦一个区区弱女子。她一出现就打破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平衡。
梁晨曦请旨赐婚时，他吓了一大跳，原因不是她的无心之言（她的言辞虽然犯了大忌，但当时他并未料到此事会传到太后耳中，并在之后造成那般严重的后果。太后在宫中耳目众多是一定的，因而为保皇后，他亲自为皇后挑选侍从宫女，这样还不放心，每次到来仪殿后，他还会屏退众人，只留皇后陪嫁侍女殿门外侍候。在晋王事件之前，他从未想到他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隔墙之耳），而是梁晨曦无意中戳中了他的痛处，那就是皇子与太尉联合的隐患。他可以允许皇女与太尉一职有瓜葛，却无法容忍皇子亦如此。
但最后他还是将梁晨曦赐给了晋王，不是因为他不顾虑了，而是因为他得知了太后一派已然听闻了梁晨曦之言，并与他产生了同样的顾虑。由于他一向宠爱晋王，他们认定他定会同意赐婚，为晋王增添羽翼，故决定再次对晋王出手，在事情没有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境地前除去晋王。比起皇子与太尉联合可能产生的隐患，除去晋王的太子更具威胁性，故他只好下旨赐婚，期望太后一派顾虑到梁家的势力，暂时不要对晋王动手。毕竟比起太子独大来，晋王这边，在之后设法平和地夺取梁禹的军权便可。
然而平静一旦被打破，再想重归平静就难了。原本的缓兵之计却坚定了对方除去晋王的决心，且把一并夺得军权也纳入了算计之内。他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却没想到会那么快。快也无所谓，他及时与晋王达成了一致，将以证实证据为由拖延时间，先将晋王软禁起来，在此期间反手抽了太后的底，将太后一派彻底打败。他与晋王连具体实施的步骤都商议好了，可谁知对方却为防万一，连夜杀害了晋王，完全没有给他们的反击留有余地。晋王事件，让他不仅失了晋王还失了对军权的绝对掌控。
好在这五年天下太平，虽军权落到了太后手里，但大规模中央军都镇守在边疆，就算太后一派再大胆，如今形势再紧迫，再严峻，他们也不敢无故公然从边疆调军队回朝。他们只能以“防武都侯府事件再次发生”为由调部分军队回朝，虽然只有约五万人，也只能驻扎在京城十里以外，但比起京城守备加宫廷守卫的三万余人，足以够成巨大威胁，一旦逼宫，即使京中守卫军再精锐，城垣再牢固，也无力抵抗对方的里应外合。
虽然他与冯达对此早有计划、早有准备——足以在事发时，对内在最短时间内控制住太后一派主要人员，并阻挠他们里应外合，对外可以在对方破城之前聚集起已做好准备并足以镇压叛军的地方守备军队。然而再完善再无懈可击的计划也抵不过变数，现在正是他需要冯达留在他身边时刻待命应对变数之时。可偏偏在这当口，在这如箭在弦的紧要时刻，梁晨曦又再次杀了出来，再次打乱了他的步调。
当初冯达来京，与他深谈，他万分欣喜于又多了一名忠心为国且能干的左膀右臂。可这位一直无所欲求之人却在某一天告诉他，他要的唯一奖赏就是梁晨曦！当听到梁晨曦这一姓名时，他十分震惊，不好的预感刹那充斥了全身。直觉上感到，不仅是眼前这个人，连他或许某天都将毁在这个女人手里。可冯达十分坚决，那神情带着绝不允许他有一丝反对的凛然。为了在眼看就要借晋王事件彻底打垮太子之时，不失去冯达的支持，他只好再赌一把。然而才仅仅过了两个月，这个梁晨曦就再次冒了出来，而且是在如此火烧眉毛之时冒了出来，这不禁令他感到了阵阵恶寒，那个“或许自己某天将毁在这个女人手里”的直觉再次袭上心头，让他心烦意乱，且从心底泛出了阵阵令人难安的恐惧。
好在，冯达并未因梁晨曦而耽误了正事。从冯达刚刚呈回的奏报中，可以看出一切并未因冯达的离开而变得糟糕，反而因他的离开呈现了更好的态势。他不仅沿路查看并肯定了部分事先确立的地方守备军的备战状态，且因他的突然离京让太后一派认为他们有了可趁之机，开始抓紧行动了。只要他们狗急跳墙，放弃掩饰转成公然反叛，他就能公然治他们的罪，到时不仅事先联络好的地方守备军会及时赶到，助他平息叛乱，其它就近地方守备军也必然会应形势而自发出战助力。
想到此，他的不安才稍稍有所缓和。
从皇上脸上露出的多日不见的笑容中可以看出，此事件中他对冯达生出的不满因冯达的良好表现正在逐渐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