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未时三刻,当日日头最毒,天气最热,人最昏沉之时,黎府偏门突然大开,三辆双驾安车依次鱼贯窜出,奔向大路。这已经是黎府连续第三天有三辆双驾安车以这样的架势驶出黎府了,只是从未在这个时辰驶出而已。
此前的两日,安车前置的遮帘是敞开的,除了车夫,车上只载有货物,车队一路驶向长子县城黎宅,再于第二日返回。
今日之安车是前日驶出昨日驶回之安车,与前日不同,安车前帘下放,将车内之物遮盖得严严实实,连车夫也半隐于车内,故而无法窥知每辆车内情形,无法得知车内所载是否依然为物。从车辙来看,载重与前两日相同,依然是前车最轻,中车最沉。
车驶离黎府不过百步距离,便听到嗖嗖箭划风声和噗噗箭入容盖的闷沉声。
箭均射在了容盖后侧方。
训练有素的马,未受惊,未迟疑,继续向前狂奔着。
箭所出之处的树林中,隐于树上之人并未现身。
从所出箭只上看,林中至少隐匿二十人,与冯诺报回来的四十人差二十人,故那本应现身掠杀自己的二十人没有来得及行动,当然也可能是出于其它原因没有行动,毕竟他们也无法保证车中一定有人,而且自己也在这三辆车中。但无论原因为何,计划的第一步完成了——躲过了第一波掠杀。
忽然一只燃有红烟之箭,从林中射出,向碧空飞去。
发信号了,看来对方“压宝”了。第二波,真正的考验就要开始了,但愿自己的支援之人能及时赶到。
坐在马车上的冯达思量着。
黎府外,良田广袤,期间点缀着丛丛果树林和簇簇阔叶林。林子是万顷良田中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离大路最近的一片范围大到足以容纳几十人藏身的树林正是刚才箭只所出之树林。
那里因距黎府太近,只要以足够快的速度在对方完全没有料到的情况下冲过去,对方根本来不及做好应对。事实也印证了冯达的推测。
但一出黎府地界,就是一个峡谷。
事实上,黎家所占之地是一谷地,四周围山。也正是因为有此山脉的缘故,才阻止了当年黎家继续向外开垦土地。
除了脚力翻山之外,出此盆地只有一条可过马,可过车的大路,就是冯达他们现在正行驶其上的黎家所修之马路。
那出口由河冲刷形成,路在河之阳。峡谷长四百步有余,虽不长,但山势缓而林密,正是埋伏的绝佳地点。
*
冯达坐在行驶于中间的马车上。
梁晨曦靠在他的怀里。其实确切地说,是他将梁晨曦搂在怀里。
梁晨曦睡得很沉。
他嘱咐黎成,一定要确保梁晨曦睡至大家到达长子县城。
马车经过改装,车身结实,容盖厚实,遇到危险只要围住此车,不让贼人进到里面,梁晨曦就是安全的。
因为目标是自己,他在出发前就对大家发令,“紧要之时弃我,围好马车,保护好夫人。我自有办法让他们带走我,而放你们回京。”
他还准备了给皇上和梁晨曦的信,放在梁晨曦身上。信用梁晨曦和丞相姜庆都看得懂的赵承轩创制的暗语写成,详细说明了新的为晋王平反的计划,希望梁晨曦还能有一丝丝顾念赵承轩,顾念到时已落入敌手的自己,把心从黎清遥身上转移到自己的新计划上,将计划翻译后呈献给皇上,配合皇上完成计划,为承轩昭雪,将自己救出。
躺在怀里的梁晨曦的睡颜美丽而安祥。
知道她不会醒,他毫无顾忌地细细地抚摸起她的脸来。
虽然他自信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无论是与大家一起返回京城,还是被敌人掠回京城,他都计划好了如何应对,但近来他越来越体会到了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故看着怀里的梁晨曦,那“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像这样再抱着她,看着她,感受她”的念头总是不时浮现,让他心痛。
手指描绘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她的心呢?
——晨曦,你到底要我怎么做,要我怎么做,你的眼里才能只看着我呢?
那种面对梁晨曦时才会浮现的空虚和寂寞、烦躁和心痛再次盈满了他的心。
他犹豫着,覆上了她的唇……
突然,马嘶叫起来,车剧烈摇晃着,很显然路面横有阻挡之物。在车夫高超的驾驶下,车未倾倒。车在摇晃几下后,速度急剧地降了下来,至到完全停止。
峡谷到了。
对方的信号起作用了。
如果推测正确的话,这里埋伏之人功力应该不如树林埋伏之人高,人数也没有那里多。对方一定认为在树林就可得手,或者说他们希望在树林就可得手,那样对方就可以把他的死归咎于是被寻仇黎家之人误杀。这里之所以会埋伏人也只是为了防止有鱼漏网。
刀剑碰撞的声音很快就在车外响起了。
——近距离截杀?
——看来信号的意思是探明自己是否在车上。
不一会儿打斗声停止了。
只听冯诺的声音在车门处响起,“大人,全部解决了。”
话音刚落,山上又一只信号箭,携红烟自林中腾空而出。
冯达命,“为马披御赐马衣!快!”
车上有足以灭掉对方的武士,“谁在车上”不言而喻!为马披上皇家马衣至少可震慑对方不轻易射马。
前方之战势必更加凶险矣!
冯达暗叹。
虽然事先已传令于郡尉,寻个借口排查沿路各乡里可疑之人,但想要查清武人,尤其是武功高强之人的行迹还是比较困难的。更何况此地为军事要地,秦时修有驰道,他们出了黎府地界后就会转入驰道去长子。驰道繁忙,行此路者众多,本地人,外地人,商贾,旅人,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就算找个借口设卡对过往之人都严加盘查,但既然对方有意隐藏,就不会让人查出疑迹来。而且对方还可藏于外县,收到信号后也可骑良马自驰道而来,迅速到达指定位置。驰道四通八达,根本无法预估对方从何而来。故派人排查也无非是不让“兔子”好好待在窝里。
此前两日之安车均是冯达派出摸路之用,同时也可迷惑对方。
他计划好了一切,也预先约定好了出发之日的接应人员。按他的计划,现在接应他们的地方守备军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为了不打草惊蛇,让对方有谋划之外的行动,他知道不能让守备军提早出发,到黎府接应,故他定了时辰,让守备军出发,佯装成半路偶遇。这样他就可以以遇贼人不轨而名正言顺地令守备军护送他们回京了。
冯达有皇上御赐令牌,虽不能调动军队,但命令郡尉调几十地方守备军精英护送回京的权力还是有的。
*
上党,居太行之巅,地形最高,与天为党,故称上党。此地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所,晋平公时便因其重要的战略意义而设上党郡。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晋静公二年,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三分晋国之时,此地被肢解为三块,分属魏赵韩三国,三国均在所分之地设上党郡。
上党郡郡府设于长子县。长子县初时被划归韩国,周赧王53年,韩国将其国境内的上党郡献于赵国后,长子归赵国所有。从此,作为对抗秦韩魏三国的战略要冲之地,赵国一直没有放松对上党的管制,上党人最终也认定了自己为赵国人。此地虽在诸王争雄中偶有丢失,但赵国从未放弃对它的争夺和占有。再加上上党物产丰富,人口众多,冶铁业又发达,一直被作为赵国军事重地而存在。赵国之人又一向尚武,故郡府所在之长子县根本不缺骁勇善战、武功高强之武人豪侠。
原属赵国地界的地盘一直都牢牢控制在皇上手中,更不必说这军事要地上党了。太子派再嚣张也不敢在这里太放肆,相反,持皇上令牌的冯达却可在此畅通无阻。故只要能撑到遇到援军,平安进入长子县,冯达就有把握平安回到京城。
回京一路,多经高山峡谷,更有大川大河横亘,险地颇多,可见冯达一行前路艰险。正是由于前路艰险,冯达事先细细揣摩了这一路可能遇伏的关隘,并一一想好了对策。
出了原赵国地段,须依次经过原魏韩秦属地。
当年在魏地起事之魏弘与皇上同心,是皇家和梁家的亲家,魏弘的三女是魏王赵容次子的夫人,魏弘的十公子娶的是梁炎的四女。如今七十有余的魏弘早在晋王事件之前就告老还乡了,但顶着侯爵位和当年骠骑将军的头衔,在魏地仍然很有威望。他虽无朝职,但实际上帮皇上管控着这一方水土。故这一段路,相对而言也是安全的,因为太子一派假若在上党失手的话,与其在此地重新设伏,不如在太子一派的势力范围——原韩国境内设伏,那样还可以有更充沛的时间谋划。
冯达归程中有一段路归属原韩境。那段路程地势多平缓,以平原为主,最险要之地当属天堑大河。当然对于区区暗杀而言,险要之地绝对是大材小用,这一路上随便一个小树林,一个小山沟就足够了。那段路所经郡县在韩凤任太尉其间,郡县尉均有调整。如若冯达一行活着从原魏地出来,那么此段路将是太子一派选择动手的最佳地段。虽韩人不尚武,武人远不能与赵人相比,但如若太子一派下定决心,那么必将在这里的某个关隘上调派设伏足以对抗护送军,置冯达于死地的武人。
冯达只要过了此关,进入原秦国地界,势态就不一样了。那里在京城管辖范围内,又有护卫军护送,如若再袭击,袭击的还是朝廷大员,那性质就严重了,等同于犯上作乱。除非太子一派已到焚舟破釜,誓死一战的地步,否则不会冒那么大的险的。
——但愿一切如我所料!
冯达想着,将梁晨曦往胸前搂了搂,把脸埋在了她的脖颈间。
淡淡地茉莉香幽幽地飘进了他的鼻息间。
在那一呼一吸间,他感受着温暖和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