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深沉,天空中铅云密布,到了傍晚,北风渐起,随着风,刮落阵阵雪沙。风渐渐小了,直至完全停歇,那雪却一阵紧似一阵,由雪沙而雪片,到了掌灯时分竟然成了鹅毛大雪。民间谚语有云:“今年大雪飘,明年收成好。”这纷纷扬扬的雪很快便将山川田野覆盖,什么山啊树啊村庄河流,全部被妆扮成了统一的白色,绵绵的雪如同一床厚实的大棉被,将这万里河山严严实实地遮盖了,大地一片宁静,天地间只剩下雪落的沙沙声,微不可查地传来。
荒草蔓延的山道上,两道身影如电射丸弹般,自山上纵跃而下。山径覆雪,本来陡滑难行,这二人却是毫不在意,一路仗着身法,疾驰而下。
二人并肩疾行,左边一人二十五六岁年纪,名叫白青,字雨辰,山西岐县人氏,自幼追随徐家庄剑掌双绝徐三爷学了一身好武艺,如今出师,奉师命闯荡江湖,增长阅历。
右边一人,年纪稍幼,名叫常遇春,字伯仁,凤阳府怀远人氏,生性爽直好侠,自小交游甚广,也是学得一身好功夫。
二人相识于江湖,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便结为金兰之好,携手同游,练功习武,情谊深厚。
近日游历至此,见这山高峰奇,便登山一游,不料天色疾变,竟然下起雪来,这才急急下山。
北山脚下有一间山野茅店,门头一面黑漆榆木招牌上写着“野沽店”三个草狂字,铁划银钩,金漆描绘,倒给这家荒山野店平添几分雅趣。
这北山本是荒山一座,自从南朝孔德璋作《北山移文》,周颙所作所为成为天下士人笑柄,之后,这北山便广为天下士子所知,更有世族大家为了教育子侄后辈品行,常常携同家中子侄到北山草堂游学,此风历数朝不散。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此地来得人多了,又以文人雅士居多,也不知是哪个精明人看出这条商机,在此破土建屋,沽酒卖肉,专门招待那些文人雅士,便有了这家“野沽店”。
南朝至今,数百年过去,数代兴衰,朝廷更迭,这“野沽店”也是几易其手,如今的老板姓陈,草字阿四,已至不惑之年。平日接待文人墨客多了,自然也沾染了些文人习气,虽识不得几个大字,却爱卖弄些诸如“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辞强说愁”之类的寻章摘句。
此刻,这陈阿四倚门而望,见外面大雪飘飘,想来今后数日未必会有什么客人上门,不禁心中愁闷,“唉,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说着打了个喷嚏,于是双手一击,叹道:“古人诚不我欺,果然很凉啊!”嘴里念叨着抽身往柜台里走,边走边吩咐伙计:“小三子,外面雪下得大了,料也没什么客人来,吩咐灶上弄些饭菜吃了,早早安歇了吧。”
这一日没有客人上门,小三子早把桌椅擦了数遍,正百无聊赖,听见老板吩咐叫饭,早巴不得这一声,殷勤地应了,将手中抹布往肩头一搭,兴冲冲地去了。不一刻,便用一只木托盘端了几碟小菜同一壶酒,将老板惯常坐的临窗的那张桌子擦拭一遍,酒菜摆上,请了老板入坐之后,便要去后厨吃饭,不料却听老板说道:“今日雪大天寒,我一个人吃酒了然无趣,你们也不必在后厨吃了,将咱家那口铜锅子端来,暖炉子煨上,切些肉来,大家一起围坐,暖暖地吃他几盏岂不美哉?”
那伙计见主家相邀,哪有不愿意的?忙不迭地答应一声,三步两脚跑到后厨操办去了。陈阿四正在店内绕桌彷徨,便听得伙计小三儿一片声地叫着:“锅大汤热,慢回身喽!”陈阿四不由苦笑:“这店中一个客人也无,你喝得什么堂啊!”那小三儿却是个极伶俐的,陪着笑道:“主家爷说的自然极是,平日客人多时小的吆喝惯了的,这端着菜肴过来不喊上这么一声儿浑身不得劲儿,说不定啊,经小人这么一喊,有客人上门也说不定哦!”说罢笑嘻嘻地将一只铜暖炉摆好,又用一只小蒲扇将炭火扇旺,这才将一只薄皮铜锅煨上。又有几个肚大腰圆的厨师傅端来几盘子肉片菜蔬冻豆腐之属,谢过主家后,众人分主仆团团围坐,推杯换盏,也算是把酒言欢了。
陈阿四也算是见惯了文人雅士对酒高歌,此时饮了几杯,禁不住意兴大发,推杯而起,一手拈须,一手后负,绕桌三匝,沉吟低哦,而后慨然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刚吟了这一句,众伙计纷纷鼓掌喝彩:“主家爷!果然好诗文!”陈阿四受了众人喝彩,越发得意,摇头晃脑吟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正念到“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忽听门外有人哈哈大笑:“好诗文!好雅兴!好酒好肉好口福!”
众人吃了一惊,正待出门查看,忽觉冷风拂面而过,眼前一花,就见面前站着两个人,笑嘻嘻地望着众人略一拱手道:“各位请了,在下兄弟二人不请自至,多有叨扰,这厢有礼了。”众人吓了一跳,见这两人雄姿伟岸,气质卓尔不凡,不禁心中踌躇,陈阿四毕竟见识多些,虽然不知此二人因何冒雪夜行,但自家开的是饭庄,俗话说“来的都是客”,哪能不招呼呢?心下缓得一缓,忙拱手还礼,展颜笑道:“呦,二位客爷,这大雪天儿的,二位不辞辛苦来到小店,那就是缘分!小店山野荒店,酒菜虽劣,但这雪大风寒的,最要紧的是有口热饭热汤,您说是不?小三子,你们先把筷子搁搁,赶紧的,把炉子捅开,给二位爷温酒烧饭!”一面又殷勤地将二人往里相让。
不料这二人却不拘小节,就见其中一位年及弱冠,虎背蜂腰,面白如玉的英挺少年,洒脱地一笑,摆手止住众人,向着桌上铜锅指了指,对陈阿四道:“主人家,不必麻烦,我看你们这锅子就甚好,闻着香味咱家肚里的馋虫都动了,不知可容我兄弟二人同桌共饮否?”又望向身边身长七尺,眉分八彩,目若朗星的一位,笑道:“哥哥,你看如何?”
那位也是哈哈一笑,向着陈阿四拱手道:“在下兄弟来得鲁莽,还请主人家恕罪。我兄弟二人最爱热闹,倘若主人不弃,我二人愿与众位共谋一乐,不知可否?”
陈阿四也是个洒脱人,见这二人如此豪爽,心中十分欢喜,忙命人搬了两张椅子北面放了,又命人去切肉烫酒,这才殷勤相邀,请二人在尊位落座,自己在下首相陪,亲自给二人布了酒,端起门杯劝道:“二位客爷,远来辛苦,且饮了这杯去去风寒。”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待那二人饮了,陈阿四忙又替二人将酒斟满,殷勤相劝,如此连饮三盏,心中十分快活,眼见得那二人也是面上渐渐红润,心知他们身上寒意稍退,又端起一杯相劝,待二人饮毕,陈阿四拱手揖道:“不知二位客爷尊姓大名啊?为何冲风冒雪如此急急赶路?倘若不是太急,今日不如便在小店歇了,待避过了这场大雪再赶路不迟,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那二人见问,忙也抱拳回礼,那身长七尺的汉子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姓白名青,这位是在下的结义兄弟,姓常名遇春,我们兄弟二人志趣相投,结伴周游天下,实在是快活的紧哪!今日大雪,我兄弟突发奇想,想要趁着这大雪天比比脚力,这才一路踏雪而来,本以为错过了宿头,没想到此处竟然有如此一家饭庄,在下兄弟二人实在是风雪逼迫得紧了,这才冒昧打扰,还望主人家原谅一二。不知主人家尊姓大名,上下如何称呼?”
陈阿四听了恍然大悟,点头笑道:“二位果然非常人,好雅兴!敝姓陈,草字阿四,二位客爷见笑了。相逢即是有缘,来来来,再饮一盏!”说着又是举杯相邀,那二人也是好饮之人,来者不拒,不但是陈阿四,就连小三子并厨下众师傅也都一一连碰几杯,一时之间真称得上是开怀敞饮,宾主尽欢!
这场酒直喝了有两个时辰,越到后面陈阿四越是心惊,这白常二人绝非常人,不但酒量惊人,这食量也是十分惊人,小三子已端了十几斤好牛肉上来,除了自家店伙吃了二三斤,其他全部下了这二人的肚腹,而且看这二人的样子,似乎还能再吃!众店伙也是看得咋舌不已,但今日一整天没有生意,好不容易这二位豪客上门,又是如此能吃,自然个个欢喜,将那酒啊肉的流水价送上!陈阿四也是暗暗高兴,心中默默算了一下,就这二位这一顿吃得,赶上平日一天卖的了,也是,那些文人雅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哪里吃得下什么肉?不过是借酒助兴而已,哪里像这二位,虎背雄腰,一看便是武林高手,要么便是军中猛将。
陈阿四早已不胜酒力,向白常二人告了饶,又吩咐小三子仔细伺候,便自去柜台内瞌睡去了。
常遇春见众人去了,也不以为意,抓过酒坛,将面前酒碗斟满,端起向着白青敬道:“哥哥,小弟再敬您一杯,干!”
白青呵呵一笑,端起酒碗与常遇春一碰,然后一饮而尽,笑道:“兄弟,今日这酒喝得高兴,咱们脚力比得还尚未尽兴,不如咱们趁着酒足饭饱再比一程?”
常遇春听得哈哈大笑:“就依哥哥,咱们这便走着?”
白青也是哈哈大笑:“走着!”说着起身,将一锭约莫五两的银锭掷在柜台。
陈阿四听得银锭乱跳的声响,心中欢喜正要道谢时,忽觉冷风拂面,眼前哪里还有人在?陈阿四赶到门旁,掀起帘子向外看时,只见大雪纷纷,哪里还有人影?令陈阿四倒抽凉气的是,那二人刚走,这雪地上却连一个脚印也无!陈阿四吓得一身冷汗,这荒山野外的,又是个大雪天,莫不是碰上鬼了?掂掂手里的银子,有五两多重,心下便又释然:“管他是人是鬼,便是鬼又如何?吃饭给钱的便是鬼也是咱的财神爷!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