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的校园里,伴随着铃声,青春从教室里涌出。
从天上看去,像一群三三两两的蚂蚁。
放学了。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会在悲痛时以为那种深刻刻骨铭心,可一段时间后,就会把那些记忆压在内心的最深处。
就像海面上遭遇了海难的船,就像死亡的鲸,一点点沉没在意识的海床。
王维之收起课本,走出了办公室,他在离开学校的时候,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临时校园。
日渐黄昏,秋风瑟瑟,枯叶如蝶,温暖人心的色调有一些凄凉。
他转过身,走向旁边的教师宿舍安置点。
走进家门的时候,吴琳若正在做饭。
妻子吴欣慧在那场灾难里受了些伤,索性没有造成残疾,现在还在医院接受治疗。
王维之脱下外套,挂在了门口的挂钩上。
这个房子并不大,四十来平米,和自己以前那个一百平米的家比起来,面积少了一大半。
但有的住就不错了。
吴琳若听到开门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赶紧转过身操弄着手里的锅铲:“爸,回来了?”
王维之一边换鞋子,一边答应:“嗯。”
吴琳若往锅里倒了半勺盐,翻炒着锅里的青菜:“爸你先歇会儿,菜马上就炒好了。”
王维之站起来,往厨房看了一眼:“你注意点,盐别又放多了。”
吴琳若笑了一下。
也许这次的灾难真的在某种程度上刺激到了吴琳若的内心。
她一夜之间便褪去了往日的娇纵,变得成熟了起来,虽然在王维之看来仍有些青涩稚嫩,可他的心里还是满意的。
只是这个代价,却是以妻子的受伤作为交换。
王维之拿出杯子,从暖瓶里倒了两杯水放在餐桌上。
随后从桌子下面的柜子里拿出碗筷开始盛饭。
吴琳若把锅里的青菜盛了出来,端着青菜上了餐桌。
盘子里没有多少肉,看起来一片惨绿。
王维之拉开凳子,吃了一口饭后问道:“去看你妈了吗?”
吴琳若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准备吃晚饭去。”
王维之点了点头,就不再说话。
这段时间以来,王维之一直都是这个状态,和以前温润却开朗的样子判若两人,可慢慢的,吴琳若也就习惯了。
她吃了几口饭后,看了一眼父亲,表情似乎有些纠结。
王维之察觉,心里有些奇怪,便问道:“怎么了?”
吴琳若斟酌着问道:“爸,你们班的情况怎么样?”
王维之心里一动,便知道女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到那个孩子,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吴琳若看着父亲的表情,想了想,压下心思认真对付碗里的食物。
因为等下还要去医院给母亲吴欣慧送饭,吴琳若吃的便有些急,于是不慎噎到了自己。
王维之递过桌子上的杯子:“你慢点吃,不着急。”
吴琳若咳嗽着,喝了一大口水,喘了几口气才缓了过来。
吃完饭,吴琳若把炒好的肉和刚煮好的骨头汤装进食盒,又从王维之手里拿过米饭装了进去,随后就准备出门。
她穿好鞋子,临出门的时候想了想,转过头对王维之说道:“爸,我听老师说,最近有一个诗歌比赛,您知道吗?”
王维之愣了一下,看着女儿,随后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
吴琳若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拿上钥匙,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
王维之在背后喊了一声:“路上注意安全。”
女儿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王维之关上门回到了屋内。
他是应该去准备教案的,可是不知为何,却实在没有心思。
这个男人坐在沙发上,转头看着窗外,昏黄橘红的光打在对面的房子上,那房子便一面金碧辉煌,一面阴影深沉。
就这么看了半天,王维之收回视线,缓解着脖颈的酸痛。
可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副字。
“玉壶存冰心,朱笔写师魂……”
王维之念着这句诗,心里有些酸涩。
最得意的两个学生,如今安小溪虽然已经出院,却因为严重的心理问题没有办法投入学习。
而另一个,仍在昏迷。
他不觉得自己哪里不称职,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老师。
从当初拿起粉笔的那一天开始,他便一直恪守着自己内心的追求和道德,传道授业,教书育人。
这么多年来,不说桃李满天下,也有三千栋梁才。
只是这次是这个情感丰富的老师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
他心里悲痛,难过,惋惜,焦急,五味杂陈却无从下手。
那种无力感让王维之时常不能释怀,再加之同行多年的妻子如今……
这些事情就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玉壶存冰心。
这颗心如今遍布尘埃。
朱笔写师魂。
可笔断魂黯。
王维之低下头,不再看墙上的那首诗,他从茶几上拿起杯子,双手端着喝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带来了一些暖意,驱散了几分心里的涩然。
他一口一口喝着,便想起了女儿出门前说的那件事情。
诗歌比赛。
他当然是知道的,班里已经收上去了一些诗篇。
可他最想看到的两个孩子,却没有办法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送上那个光芒瞩目的舞台。
王维之正想着,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一下。
他拿起来一看,是张鹤发来的信息。
王维之把手机解锁,点开聊天框看了看,信息有好几条。
前几条是下午发过来的,当时自己正在上课,估计张鹤应该猜到了,就没有再发。
放学以后又没看手机,张鹤应该是有些着急了。
他说的也是这次诗歌比赛的事情。
这次比赛是由国家举办的一场诗歌类常规赛事,全称“少年歌”全国青少年诗歌赛,今年是第十三届。
本来这种比赛,如果不是去做评委,张鹤一般来说是不太关注的。
可因为宁蔷薇的原因,张鹤免不得便上了些心思。
自从上次他从王维之那看到了几篇宁蔷薇的诗,便对宁蔷薇有了些期待。
可半个月前,他就知道了宁蔷薇的情况,当时他还专门抽时间和王维之去医院看了看。
半个月过去了,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未来弟子的情况怎么样。
王维之拿着手机,看完信息后便开始回复:宁蔷薇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呢。
另一边,张鹤放下手里的茶,问道:这样吧,我们先把蔷薇上个月给你的几首诗准备好,如果截止前他还没醒,就把这几首诗递上去,做两手准备。
王维之皱了皱眉,问道:这样不太合适吧?
张鹤回复道:这个机会挺难得的,这样,过两天我去一趟长水,和你一起去见一下他的监护人,反正距离截止日期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可王维之的眉头仍没有松,如果事情这么简单,他早就搞定宁蔷薇的家人,然后把宁蔷薇的作品递上去了。
其中最主要的矛盾有两点。
第一,参赛者必须在比赛协议上签字,这个签字必须由本人亲自填写。
第二则在于参赛规则要求,参赛者在通过第一次选拔后,必须亲自前往位于豫州开阳市的赛场参加后续赛程。
可这两点却是宁蔷薇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做到的。
王维之在手机上把这两个问题说了出来。
张鹤沉吟一番,回复道:这两个问题我来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疏通一下。
王维之想了想,回复道:行吧,那我这两天就先和蔷薇的家人沟通一下这件事,然后剩下的,等你过来再说。
张鹤:好,到时候我联系你。
王维之收到信息,刚好听到敲门的声音。
他放下手机去开了门。
吴琳若气喘吁吁的,带着一身汗就进了门。
王维之皱了皱眉,问道:“怎么这个样子?”
吴琳若把食盒放在门口,喘着气说道:“别提了,回来的时候刚好隔壁单元的胡爷爷摔倒了,我帮着给背上的救护车。”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做扇,在脸颊旁边扇了扇:“哎哟,嘘,累死我了。”
王维之看着,回身拿了一块毛巾,打湿后递给了女儿:“做的挺好的,擦擦汗。”
吴琳若接了过来,在脸上擦了擦,缓的差不多以后,把毛巾递给了父亲,开始换鞋子。
王维之在提着食盒走进了厨房,准备把食盒清洗出来。
吴琳若来到沙发,把自己甩了上去,在沙发垫上弹了两下。
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坐定,从茶几上拿了一个苹果啃了起来。
低头乱瞟的目光在桌子上看到了王维之没有锁屏的手机。
她咀嚼着嘴里的果肉,弯着身子用手指在聊天界面上滑了滑,随后转头看向厨房。
她知道父亲这一段时间心情都不是很好,也知道其中的原因。
所以她在自己琢磨了以后,才貌似随口一般,在父亲的面前提了一下关于比赛的事情。
不管是让王维之得到一些心理安慰也好,还是让那个男孩儿能收获一份荣誉也好。
总之,她为了一切能渐渐的好起来,在做着自己的努力。
就像这些日子默默处理着家务,就像开始认真学习,就像不再娇纵,温顺地照顾母亲。
果肉在口腔里迸发出苹果特有的清香,吴琳若品尝着那份清甜,开心地眯了眯眼。
屋外的夕阳照在吴琳若的眉眼,少女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