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国,能贩粮的,多多少少后台都有些硬角色,否则以一介平民,如何能存的那么多拿来贩卖的粮食?又如何吞的下冬季贩粮之后的庞大金山?故而,就连一些末端小官见着了粮车驶来,那也会停车让路,毕竟谁知道这小小粮车背后的主子又是何等的权势滔天?
赵小便就是一个往来南北间的一个拉粮的,对于这份俸禄不高的工作,他却打心眼里的喜欢,原因无它,就是威风啊!偌大的官道别人都得井然有序的,自己却可以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即便是那些个平日里在县上耀武扬威作威作福的县老爷在这官道上见着了自己的马车,不也得要乖乖让路?
“嘿,那翠花总是不信我有这大威风!啥时候回了村里领着她出来驾车在这官道上走上一走,准让她对我有所改观!若我再把我那成名绝技山路十八弯秀上一秀,吃不准她回家就哭着嚷着非我不嫁咯!”
赵小嘴角叼着一根马草,色眯眯的想着到时候自己该如何假装婉拒,又该如何半推半就的把她就地正法了,想着想着便就一柱擎了天,半探出底裤来,顶在裤腿上,好不难受。赵小也不在意自己正驾车行在官道上,毫不避讳的用灰扑扑的小手拉了拉顶着的裆裤,来回磨蹭了两下后,这才心满意足的靠着车背上,舒坦的吐了口气,道:“爽!”
忽而官道地面震颤,迎面奔来了一队由四名黑甲骑兵开道的马队,赵小这个在官道上来回奔波成老油条的赶马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人不好惹,急急忙忙拉拽马头让道,也得亏的赵小驾马车的手段精湛,否则若是换做其他人怎么着也得和在道边上开路的蹭上一蹭。
那开路骑兵身后紫红色豪奢大驾上的主子似乎也没想到这瘦猴样的小子竟然能险之又险的避过,轻咦了一声。
马队奔腾着擦身而过,赵小无不羡艳的看着护着那辆豪奢大驾的马队绝尘而去,心里有些自惭形愧,病恹恹的呢喃了句:“大丈夫生当如此啊……”
“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再此响起,赵小抬头,却是不知为何一位黑甲骑兵去而复返。那名黑甲兵卒驾马疾奔至赵小身前,一勒马缰,乌马前蹄悬起,啼鸣震天,吓了赵小一大跳,他看了看自己身前尚还不是自己的拉车劣马,又看了看那甲士身下战马,嘴巴不由的啧了啧,“乖乖,这骑的才叫个马啊!”
似是因为正冲的在兴头上却被主人勒停,乌马四蹄急躁的反复踱步,喘息沉重。
马上甲士来了也不废话,将手中木令扔到赵小身前,冷声道:“我家主子让你驾马去南都,寻家唤作承运的粮铺,将这木令给掌柜的看,剩下该干嘛你自然就会知晓。”
赵小唯唯诺诺的捡起身前令牌,一脸谄笑的问道:“这位将军,咱家主子姓啥来着?”
那名黑甲士却是回也不回,掉过马头扬鞭便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赵小一人独自愣在原地,怔怔的看着手中木牌,脑海中天人交战,过了盏茶功夫,赵小一咬牙,狠道:“他娘蛋的,搏一搏,长弓换弩炮,老子就不信这当的起几十名甲士护卫开道的人会比那老公鸡还要一毛不拔!”
改换门庭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事情,可即便如此,赵小仍是在唾了口唾沫后拉缰回头,往南都回奔而去。
那赵小要是知道那群黑甲骑兵护卫的主子是个无官无勋的世家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哭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若是知晓那那车上的人姓王那一定会笑死。
是了,那马车上轻咦出声的不是旁人,正是自金陵返回南都的王博韦一行。
马蹄轻踏,纵然是急行在这坑坑洼洼的泥泞官道上,紫红马车里依旧没有多少颠簸,这种豪奢车驾是原蜀国匠人王炳所设计,底部几个横梁皆可移动,可以极大程度上的缓冲车驾行进过程中的颠簸问题,极受各诸侯及其国内权贵的喜爱,不过唯一劣处就是造价太过昂贵,并不能普及开去,所以久而久之这样的车驾也就成了豪奢权贵家族的基本标志。
王博韦单手撑在窗栏上,看着车外层层绵绵越下越大的雨,表情里看不出来怒喜。
在其对面,王昌贺便就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这一路上除了刚才收留那条路边野狗时,其他时候王博韦的嘴巴一次都没有开过
与王博韦相处的久了,王昌贺自是知道眼下这般神情的王博韦绝大多数时都是处于怒火中烧的状态,眼下这情况,十有八九就是如此,毕竟在这小小的金陵摔了那么大一跟头,换做别的一般人都会气的直跳脚,更何论自己这个心比天高的天才儿子呢
王昌贺不安的左右挪了挪屁股想以此来缓和此刻王博韦所释放出来的无形压迫感,可惜毫无作用。
终是忍不住这般软刀子割肉一样的折磨,王昌贺强装平静道:“为何收那野狗,家中粮仓运货还是不及?”
让王昌贺始料未及的是王博韦回答并没有想象出的那么呛人,倒是平淡的出奇,“今年要将南方家族所有私仓里的粮食全部卖干净了,如此巨大的量,人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王昌贺震惊道:“南方粮仓的粮食全卖了?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冬季粮食卖的再贵也不用这样吧!这简直就是疯了!”
王博韦瞥了眼王昌贺,后者顿时阉鼓熄声,“今年这粮食最少也能卖到三十文一石,且绝对有价无市,此时出手最好不过。”看着窗外一瞬而过的光景,王博韦悠悠的叹息了一声,道:“王家的家族财底终究是比不过向家,小打小闹到还行,但若是真刀真枪的养起私兵来却还是捉襟见肘了。”
王昌贺皱眉,“养这么多兵做什么?难道老爷子就真的那么怕向墨轲?那金羽军真有那么恐怖?”
今日的王博韦也不知怎么了,难得的百问百答,“金羽军的军力自然恐怖。至于向墨轲…呵,连我都不怕他向墨轲,更何况爷爷他老人家?一个目光短浅的武夫罢了,和那个早已被架空了的邹瀚一样,不足为虑。”
王昌贺讶异的望向王博韦,而后嘴里低声嘀咕了一句,但好巧不巧的却是让王博韦听了去。
“哼,这般浅显道理你都不懂?”
王博韦冷哼了声,“坐山观虎斗而已。
王博韦伸手探出窗外,摊开手掌,雨水沁凉微爽,看着一颗颗雨珠飞蛾扑火似前赴后继的碎在手心里,想了想后又道:“道理虽然简单,但是想从中摘出来有何其之难,能做到如此,这便就是爷爷的谋略了,不过此次传旨下苏州,也不管是谁的主意,不过再想置身事外边可就难了。但也无妨,虽说仓促了一些,不过也算是赶巧,所以我想爷爷想也没想便就答应了。”
王昌贺望着把手伸出窗外戏弄雨珠神色恬淡的王博韦,深陷的眼窝闪烁,似是想说什么却并有没说出口。
看着在手里逐渐积攒成的一弯水洼,王博韦突然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一覆手,将手中水尽数倒了去,“我派小易在我们入府时潜入向府,想要摸清府中其中大概,然而结果你也瞧见了,自眉心至脐,那么长那么粗的一道通透豁口,向家必有高手坐镇,你那两个死士身手也就凑合,就别去送死了。”
王昌贺闻言,目光温暖乍现…
——————————————————————
向府香楼顶楼,向墨轲临窗望金陵,烟雨飘渺,身后房门叩响,而后来人推门而入,向墨轲无奈着笑了笑,回过身笑道:“既又敲门,又推门而入,那要这敲门声作甚?”
来人不是孔白丘还会是何人?
孔白丘回头看了看门,又看了看向墨轲,大笑道:“墨轲所言甚是啊!”见后者一脸无语的直摇头,孔白丘笑着扬了扬手中酒壶,故作委屈道:“上次和你几杯六青就瞧你心疼的那个样!喏,这不这次我带了一壶兰儿酒来还债来了。不然还不得被你记恨一辈子哟。”
向墨轲看着孔白丘那副若是放在女子姣好面容上定是一副惹人怜爱的表情,差点手边的紫毫没给他扔过去,“你还和我装可怜!我那一撮六青都不知能买上你多少坛的兰儿酒嘞!”
孔白丘就向墨轲这模样索性也不委屈了,故作生气,横道:“你就说喝还是不喝吧!”
向墨轲立马就是扶软道:“喝喝喝,你孔大先生的酒一定得喝,反正左右都是亏,能少亏几文是几文。
孔白丘瞪目:“你这性子怎么和你那儿子一个样子?掉钱眼里去啦!”
向墨轲一层正经的一点头,“是”
“你这人,真心不要个脸。顶......”
向墨轲笑着接口道:“顶半个城墙用了,是吧......”
孔白丘抬脚就要踹,向墨轲心领神会,一弯腰就给躲了过去。
向墨轲从书桌旁的小屉里取了一酒盅、两小杯放在一旁的茶桌上,具是苏州官窑里的上等瓷器,色泽黝亮鲜艳,放在市上少不得也得买上个几十两白银来。
孔白丘拿起酒坛先将酒倒入酒盅中,而后为向墨轲与自己满上,举杯道:“来,先来干上一杯。”
“怎么?想灌倒我啊?”向墨轲笑着打趣道,却还是举杯迎了迎,一口喝尽。兰儿酒虽听名字优柔,然而却是实打实的烈酒,只不过余味清冽且泛有丝丝兰香气,故而才称之为兰儿酒。
向墨轲放下杯子,啧了啧嘴,“余味无穷啊!喝来喝去,果然还是咱苏州的这兰儿最对胃口!”
孔白丘一边替向墨轲酌着酒,一边笑道:“烈而不劣,香而不腻,完美至极。”说着说着,孔白丘忽而瞟见桌肚底下的一方棋盘,顿时心痒意动,道:“墨轲,光喝酒也无趣,不如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向墨轲调笑道:“那当然是好啊,能与你吴国第一手找我对弈,幸甚至哉!”
孔白丘没有理会向墨轲的打趣,自顾自的将棋盘放好,毫不在意的用宽袖将表面浮尘扫了去,将一盒黑子盒放到了向墨轲身前,“别说屁话了,向大将军,请吧。”
两人下棋的前几手没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没有出现什么第一子落子天元的无理手来,都是规规矩矩的遵着“金角银边白肚皮”的基础定则落子生根。
十几手过后,向墨轲双指夹这一枚黑子久久不落,孔白丘也不催促,浅浅嘬了一口杯中兰儿酒,道:“估摸着这般清闲的日子已经过不了多久,多则三个月,主公必有令旨传下。”
向墨轲举棋犹豫不定不知该落在何处,干脆就将手中棋放回棋盒,托着下巴细细端详起盘中局势,随口回道:“估计是这样,不过南都应该是回不去了,大概会直接让我开军东北平关。”
孔白丘白了一眼向墨轲,轻笑道:“要我是主公我也不让你回南都,你那一箭还钉在人家兵部大门横匾上呢,让你回去干嘛,再射上一箭?”
王博韦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换了个话题,“你觉得封贤此人如何?”
孔白丘敲了敲手中折扇,如数家珍般说道:“马战一般,步战不俗,极善用甲士枪兵。排兵布阵有大家之风,可惜应变不足。行军为战古风甚浓,极少见奇兵诡兵。其麾下士卒忠坚无惧,足见其治兵能力,不过对于手将领,确有缺乏管束之嫌。其为人稳重亲善,仁义正派,决断果敢,但行为做事有些执拗且谋略不足。其它的……倒没看出来什么不过听说他最近与段逢春此人走的挺近,而且有传闻说他欲请段逢春入军从谋,若果真如此,以段逢春善于谋略的性格,这二人说不定能配合的十分默契,只是……”
向墨轲自然知道孔白丘想说什么,“只是段逢春是清流派的人,而这些年自国子监左祭酒裴老先生告老还乡,清流派的人与邹瀚就走的近了,你是想说这个吧。”
向墨轲将杯中兰儿酒喝尽,站起身子走至窗边,轻声道:“我倒不在意这个,若是被清流派拉拢去了那边就拉拢去吧,总归都是在为主公效力。”
孔白丘摊摊手,白了眼向墨轲,没好气道:“得,是我孔白丘没你向大将军的心胸大行了吧。”他敲了敲棋盘,“下棋。”
“心烦意乱,不下了。”
窗外冬雨渐大,寒风涌入窗栏,裹夹着雨滴打在向墨轲身上,但他却是没躲,仍是立在窗口,望着满城烟雨不知在想些什么。
孔白丘酌上一杯兰儿酒抵了过去,向墨轲接过,一饮而尽,“不知这场仗能不能打的赢了……吴国,再经受不起一场败仗了。”
孔白丘难得没了笑容,一边思虑着,一边蘸了一点酒水,在棋盘上一笔一划的写了个“渊”字,“四国伐渊,要胜应该不难,若是这般都不能取胜,那只能说明吴国气数已尽了。”
向墨轲摇摇头,“我就是害怕都认为四国伐渊,吴国不可能不胜,故而所有人拧不成一股绳,为己谋私,相互制肘,害的前方封贤缺粮缺饷,这样的事情可发生过不止一次啊。”
孔白丘冷笑道:“邹瀚应该没这般没有远见才是,若是在这种命悬一线的关头,他们都能做出这样杀鸡取卵的勾当来,那吴国还不如没了算了。”
“别这样说。你我既为臣子,那就该尽人事。此次若是真是被派去驻守平关。那就带上个三十万石军粮去吧。白丘,这事就交给你了,钱若不够,就去康老那取好了。”
“主公把你扔到平关而不是晾在家里,不就是想让你别掺合进来吗?你若是真的私供了粮草,主公表面上当然不会说些什么,背地里只会把你打压的更甚。况且三十万石粮草啊,那得多少钱?若是我向家真能不伤筋动骨的拿出手来,主公怕是连睡觉都害怕你向墨轲了。”
“带,肯定是要带的,以备不时之需嘛。可至于怎么带嘛……”向墨轲回过头朝着孔白丘笑了笑。
孔白丘见着笑容立刻什么都懂了,连连摆手,一脸无奈,“得得得,我想,我想法子行了吧。”
向墨轲奸笑,“既如此,白丘,好人做到底,筹粮一事也交给你办了好了。”
孔白丘一瞪眼,瞅见向墨轲无赖的模样,揉了揉眉心,“行行行,怕了你了,你这甩手掌柜做的还真是彻底。”
向墨轲大笑,“好兄弟莫如白丘也!”听的孔白丘又是一阵白眼,嘴角却是偷偷勾起。
向墨轲转回头,放眼望去,烟雨连着天地,茫茫一片青,一声啼,一只寒鸦仓皇飞过,扰了几缕炊烟袅袅,城外青山山外山,好一片烟雨江南风景,最是让人神伤,染得向墨轲满心忧郁,却是想起了他的一首词:
凭栏处,浩浩苍穹。
一声寒鸦仓促,
野草丛生无落处,
死鼠走狗无数。
拄剑南望,绞心痛苦。
想少年,犹若梦中。
曾看江山几度,
钟秀河山再难步,
唯有满心辜负。
山河破碎,死难瞑目!
幸哉,我吴国男儿有无数!
愿,江山永固……
那天也是一样的天气,南都一片繁华,而孤城阳谷外却是尸骸成山血流成河……
那天他死守孤城,杀敌破万伤敌无数,但代价是两千人守将只剩下最后一人……
那天他一人驻守城门,大笑魏军皆是土鸡瓦狗之辈,名将王狄只能沉默……
那天他被围至望楼,万箭穿心,死亦不倒,朝南而跪,满脸纵横泪……
他明白,他这一跪,跪的不是父母,不是君王,跪的是吴国江山,跪的是天下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