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踢开门，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
没有人面带讶异，这多少让他有些意外。
他低着头，不动声色地踢踏着脚挪到自己的位置里，重重地坐下，拿起桌上一沓案卷胡乱翻弄两下，又“啪”地拍在了桌面上。
仍然没有人搭理他。
周天心烦意乱。
郑菲轻轻走了过来，温柔地抚摸他的脊背，周天酝酿的情绪顷刻四散。“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她柔声细语，“好好歇一歇，这些我来弄。”她把自己的茶杯端至周天面前，顺手拿走了那沓案卷。
身后田文健轻咳一声，“你也看不明白，给我吧。”他对郑菲说。
周天的火气蹭一下涨了上来，“我的案子，凭什么交给你？！”他转过身子，横眉冷眼地挑衅。
向来嬉皮笑脸的田文健一反往常的正经和包容，“这个......”他咂么咂么嘴巴，“咱俩都是办案人嘛，有些细节我忘记了，我先看看，一会再给你。”
周天还想趁势发作，却被郑菲挡住了视线，“先给他吧，工作谁来做都一样。好吗？”
周天抬眼向上，正对上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他心念翕动，一种委屈的酸楚几乎就要翻涌而出。
他赶忙移开了视线。
中午，周天借口不饿推辞了郑菲共进午餐的邀请。趁办公室没人，他从查询了些资料，详细看了，又偷偷藏进抽屉里。他刚站起身，郑菲推门而入，手里拎着保温盒，应该是帮周天带的午饭。
“多少吃点吧。”郑菲边说边打开餐盒。
没料到她回来的这么快，周天慌了手脚，“你......”他说话都磕磕巴巴，“你吃吧。”他生硬地说道。
“我吃过了啊。”郑菲莞尔一笑，但明显是善意的谎言。
“我不想吃。我困了，我去睡会。”周天撇下郑菲，命令双脚拼命向门外移动。因为此刻他连犹豫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下午周天没有在单位出现，也没人打电话过问他的去处。似乎大家都觉得这种事得有个缓冲期，便对他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
一连几天，周天连个生气吵架的由头也没揪到。不仅同事对他的撒泼蛮横无理取闹高度地包容，而且每次刚想和人发生冲突，郑菲总会适时制止，而不论她说什么或做什么，对周天而言都似乎有奇效，瞬息就将他的无名火浇灭。如同刀锋被轻纱缠绕，不仅藏了利刃，而且敛了锐气。这几乎让周天泄了劲。
反正逃也逃不过，事已至此，索性就坠入温柔乡里吧。周天有时会想。
这个危险的想法让他瞬间警醒。周天啊周天，你对得起你的妹妹吗？你当初信誓旦旦下的决心呢？这才短短几日你就动摇了吗？他不禁冲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痛，让周天的目光慢慢变得冷静而凌厉。
他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第二天，周天变得和善许多，至少在郑菲看来是这样——因为他终于和自己一起出来吃午饭了。虽然他一直板着脸，心事重重沉默寡言，但也说明他正走出心理上的阴影，是个好兆头。郑菲开心地想。
晚上他也没有再次像前几日那般不声不响地消失，当郑菲拿着车钥匙向他询问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甚至嘴角还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表示一个笑容。这让郑菲更为欢欣鼓舞。车至终点，他踌躇良久，忽然凑身上前，郑菲紧张而羞涩地赶忙闭了双眼。但他终究只是在额头轻轻给了一个吻。
“再见。”他轻声告别，开门下车。
她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这只是个开头嘛，她很快又开朗起来。
“明天见。”她开心地微笑着挥手告别。
他也笑了，冲她挥挥手。她踏下油门，发动引擎。
车速太快，路灯昏黄，所以，她没有看到暗影下他笑容里的决绝。
第二天，周天出现时大伙都吃了一惊，只见他穿戴齐整衣冠楚楚，头发梳得丝缕分明，活脱脱一个电影明星。
“我去，小天你这是改行当演员了吗？”田文健发出一声惊呼，“这头梳得跟狗舔的一样。”周天从他身边经过，正眼都没瞧他，田文健也不以为意，“我靠，你小子还喷香水了？”田文健又有了新发现，“我操，阿玛尼！”他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惊叹一声高过一声，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满眼艳羡地伸手在周天上衣抚摸了一把。
“嘿，别碰，给我弄脏了！”周天回过头来，面上表情充满厌恶，“我这可是刚买的，最新款！”
没料到周天会有如此反应，田文健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自觉表现过于热切，活像个没见过世面急于溜须拍马的跳梁小丑，被周天这么一怼，颜面荡然无存。“操，有什么好嘚瑟的。”他坐回位置，拿话找回些场子。
房门刚有些响动郑菲就注意到周天走了进来，当看到他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周天打扮起来这么帅，简直像换了一个人！郑菲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但这样的周天给人的感觉怪怪的，不止是衣着打扮，还有他身上的气质。尤其是他邪笑着冲郑菲挤眉弄眼地抛媚眼的时候，分明就是一个在街边调戏过路女子的地痞小流氓！郑菲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怎么了？没事吧？”郑菲关切地问道。
“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周天讪笑着反问一句，“我好得很。”
“你今天感觉怪怪的。”郑菲狐疑地看着他。
“有吗？”周天一愣，旋即笑了，“可能我以前隐藏得太好了，我本身就是这副样子，希望你不会介意。”他摊开双手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是不是病了？”郑菲拿手探周天的额头。
“哈哈哈，我怎么会生病。”周天仿佛听见了最好玩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我从来都没这么好过。”
“你这样子让我有点害怕，”郑菲皱着眉头紧盯着周天的眼睛，“你这是怎么了？”
“哎呀，不说了嘛我好得很，你怎么这么烦。忙你的去吧。”周天像赶苍蝇般摆摆手，转过身不再理她。
“有什么了不起的。”田文健小声嘟囔着。
“就是这么了不起，怎么着？”周天耳朵尖得很，大声嚷嚷着。
“我说你了吗？”田文健不服气地回应。
“我就是说你呢，怎么着？”周天一把推开椅子站起身，随时准备干仗的架势。
办公室充满了火药味。
“周天，你干嘛这么冲。”郑菲见势不妙赶紧做起和事佬，吵周天一句又去安抚田文健，“小健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发神经。”
“你那......”田文健看了郑菲一眼住了口，把后半句话“咕噜”咽了回去。
“有你什么事？！”周天白了郑菲一眼，坐回位置里不再说话。周天话里带着刺儿，郑菲强忍住委屈才没有流出泪来。
“怎么了小天，吃枪药啦？”郝永博看不下去，从屏幕后探出半个脑袋。
“吃炸药了。”周天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大家也是关心你，你不要那么抵触，有话好好说嘛。”
“哼哼，”周天从鼻孔发出两声冷笑，“我谢谢你们哥几个的关心了哈，要不给你们发点辛苦费？”
郝永博觉出情形不对，及时住了口，又缩回屏幕之后。
办公室里的气氛从未有过的压抑。
下午刚上班周天就被肖克叫了去。
“怎么了肖队？”周天“呯”一声反手关了门，拉开办公桌对面的座椅，大咧咧地坐进去盘起了二郎腿。
肖克眨了下眼睛，“看你情绪不对啊？”他反问道。
“没有啊，挺好的。”周天拨弄着桌上的小摆件。
“要不我给你请个假，你再休息几天，不行就出去转转，散散心，调整调整状态。不着急上班。”肖克觉出他情绪的低落，好心地提议。
“嘿嘿嘿，”周天扯住衣襟向内一紧，双手就势交叉在胸前，身体后仰倚在靠背，歪着头睨视肖克，“我又没什么事，我干嘛请假。”
“人总得往前走，谁都不想出......”肖克越来越觉出不对劲。
“哎，对了肖队，”周天打断了他的话，将身子凑至桌前，伸出一根手指边说边指点，“那个，我妹妹的事你给帮了大忙，我还没感谢你。这样，一会你把银行卡号发给我，我给你转一百万，算是表达谢意。”
“什么？！”肖克听明白了，但是好像没听懂，半疑半愠地问。
“怎么样？不少了吧？抵过你十年的工资了。”周天咧着嘴角贼贼地笑。
“周天你什么意思？我能要你的钱吗？我成什么了？！”肖克强压心头火气，提高了嗓门说道。
“你想想，反正都被人抹黑了，你还不如捞点实惠呢，对不对？反正我是想开了。”周天挤眉弄眼地分析。
“周天，人活着不能只为了钱，还要有原则，有道德，有理想。不然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肖克推心置腹地讲道理。
“那你是没钱。你有了钱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周天不屑一顾地冷哼一声。
“周天，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钱财是身外之物，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要贪图金钱就忘了自己的梦想。”肖克苦口婆心地劝解。
“你理解我的心情？不，你不能理解。”周天笑笑摇摇头，“除非你真正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能为力的痛。梦想？笑话。我问你，假如......”周天犹豫片刻，随即咬牙切齿，“对，如果你儿子不幸死掉了，你还会有闲暇在这跟我讲什么梦想吗？”周天眯起眼睛，阴恻恻地问。
“周天！”肖克的脸被气成绛紫色，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不要太过分！”
“对，就是这样，我只是说一说你就受不了，你拿什么理解我？”周天讪笑着又靠回椅背，“收起你那些无关痛痒的说教吧，站着说话不腰疼。”
肖克自知理亏，调匀了呼吸，“可是，周天你总不能自甘堕落吧？”语气中掺杂了望子成龙的期盼和非亲非故的无奈。
“我堕落？”周天“倏”地坐直身子，眦起双眼，“是，我以前是堕落，我不对，我改。我改了之后呢？老天爷是怎么对我的？啊？！”周天撑开双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还是他妈的那个样！”周天起身抓起一本书重重拍在桌面上，“我告诉你，以前我想改过，让我怎么着都行。现如今，老子不想改了，老子就不干了，谁，也不行！”
周天一脚踢翻了座椅，风似的走出房间，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肖克，和关门时巨大的回响在房间飘荡。
从前那个乐观积极专于工作的周天不见了，他变了，变得难以接近，变得让大家认不出，变得陌生，变得不可理喻，变成了一个整天把钱挂在嘴上，张口闭口就是如何享受、怎么摆谱的一夜暴富的土豪。又或者，他只是变成了原本的自己。
郑菲尝试过很多次和他交流，总被他不耐烦地无视。起初郑菲以为他只是尚未从悲痛中解脱，可时间久了，周天眼神深处的厌恶让她再也无法熟视无睹，驱动她接受周天的，已不再完全是爱情，而是骨子里的善良。
“啪”，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抽在脸上。赵坤发觉不对想出声阻止时已然来不及。
坐在讯问椅里染了一头火鸡毛的年轻人明显被打懵了，他抬起头楞楞地看着眼前的人，似乎一时还无法接受现实。
“说，到底是不是你偷的？”眼前人冷冷地问道。
“我操，你怎么打人？！”火鸡头回过神来，一如既往地叫嚣。
“啪”，反手又是一巴掌。
“回答错误。”那人眯起眼睛凑上前来，带了两分鄙夷三分不耐烦和五分的阴冷，“再问你一次，钱是不是你偷的？”
“我操，你敢打我，我告你去！”火鸡头肿着腮帮子把一张铁椅摇得“咣咣”响。
“告我去！告我去！告我去！”三巴掌一次比一次重，劈头盖脸打下来，直打得火鸡头头昏脑涨眼冒金星，“你他妈的不告我我都瞧不起你！”又是一巴掌，火鸡头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抽了一个大嘴巴子”。
课本里写得原来这么形象啊，火鸡头脑海里瞬息闪过一个念头，真后悔当初没好好学习。
“最后问一遍，钱，是不是你偷的？”火鸡头懵懵懂懂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又扬起手来。
“哥哥哥，别打了，别打了，是我偷的，都是我偷的。”被眼前人嚣张的气焰唬住，火鸡头再也不敢猖狂，拼命缩了肩膀把头往胳膊缝里钻。
“早你妈老实点至于受这罪吗？”周天甩甩手，“硌得老子手疼。”他回头冲赵坤使个眼色，“既然他都招了，那师哥你受累记笔录吧，我去歇会。”他手插裤兜哼着小曲出了门。
肖克见了肿头青脸的火鸡头果真勃然大怒，不待赵坤解释已猜到八九分。“越来越过分了！”肖克气得浑身发抖。
见领导并不袒护打自己那小子，火鸡头猜到那人其实并没有太大来头，顿时恢复了底气。“我再怎么着你们也不能打我呀，别以为我不懂法，我告你们去，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火鸡头歪着半张嘴努力保持面部的平静，说话带着风，倒也吐字清晰，说到激动处有些得意忘形，稍一张嘴便牵扯到脸上的肌肉，疼得直“哟嗬”。
“告谁去呀？我带你去啊？”可怕而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接着被人攀上膀子，回头迎上一张吟吟笑脸，火鸡头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周天，你到底想干什么？！”肖克再也没了耐心——工作原则是他的底线，而如今，周天已经严重践踏了他的底线。
“没干什么呀，不是听你的话，好好工作吗？”周天嬉皮笑脸。
“你就是这样工作的？”肖克指着那张肿脸，“你的工作就是打人吗？啊？！”
“不打他他能招吗？我的工作是查清他犯罪的事实。现在不是查清了吗？结果有了，过程和手段就不重要。”周天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瓜子，随口将壳吐在了地上。
“你这样做是......”肖克瞄了火鸡头一眼，换了说法，“你知道后果严重性吗？”
“哟，那劳驾您把我也一块关了呗，肖警官。”周天双手平举杵到肖克眼前。
“你......”肖克气不打一出来。
“别你我他的了，我还有事要忙呢，你们聊。”周天看也不看他一眼转头就走，走到火鸡头眼前停住脚步，“你，一会把地扫了啊，听见没。”
“哎哎哎，好的哥。”火鸡头忙不迭龇牙咧嘴地点头答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