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暮春,当槐花开满枝头的时候,长安城中便会刮起和暖的东风。这个时节,最适合放纸鸢。
栖凤殿外有大片苍翠的竹林,每到这个时候,苻凰便会与栖凤殿的宫人一道砍竹子,亲自描图案,做成精美的纸鸢。她最善丹青,所以画出的样子飘在空中往往如同活了一般,十分灵动。
宝儿和锦儿无意中见到她与宫人放纸鸢,便说十分喜欢苻凰做的纸鸢,央着她做两只蝴蝶给她们。其实在此之前,她曾遣宫人去张夫人处传话,邀宝儿和锦儿一同去凌波园里放纸鸢。可是两位小公主十分娇气,说是吹不得风,苻凰便也作罢了。
眼下难得她们有了兴致,苻凰虽觉得累些,却也没有推辞。因想着很快便要入夏,适合放纸鸢的天气不剩几日,她便连夜画出了样子,同宫人一起砍竹子,赶着日子亲自做出两只蝴蝶纸鸢来。
她实在觉得疲累,便遣宫人将纸鸢送去了张夫人所在的嘉和殿,想着等她歇一歇,再同宝锦一起放纸鸢。
暮春的凌波园内百花开尽,唯余几株老槐垂下繁盛的花枝,浅紫如雾,洁白如雪,随风飘落碧波澄澈的沧池。
池边有一袭白衣的少年,槐花纷纷落满肩头,他正手握竹竿打捞着河面上漂浮的纸鸢。
身后蓦然响起一阵轻笑,有人难掩嘲讽道:“怎么慕容世子竟喜欢捡别人厌弃不要的东西吗?”
少年将那纸鸢打捞上来,淡淡道:“臣以为,公主是喜欢才求着来仪公主做这纸鸢。”
宝儿闻言却顿时冷了脸,恼怒道:“哪个求着她了?她的东西,我们姐妹最是不屑一顾。这样的破纸鸢,我们姐妹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是戏耍她罢了,哪个果真稀罕她来做?”
说着,她便上前一步,作势要去夺少年手中的纸鸢,却不料想,他突然后退一步。
娇生惯养的公主被人拂了意,当即盛怒:“慕容冲,你好大的胆子!”
阳光透过槐树繁盛的枝叶,斑驳的光线笼罩着少年清冷的眼眸,他垂眸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所有真挚的情意,可以不接受,却不能被践踏。”
苻宝闻言愣了片刻,忽而冷笑道:“我原以为,以世子之才只在栖凤殿做个七品的常侍,实在是委屈得很。却不想,原来世子是心甘情愿为女子囚,竟还护主得很。”
她走到他的面前,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道:“阿姊真是好福气,得世子这般容貌才情的人做面首。可叹我没有个早死托孤的阿娘,也没有阿姊那样煊赫的身世,否则也能为世子一族求个尊荣,今日也不必受世子这番训斥!”
“我竟不知,你原来这样嫉恨我。”
重重的山石后小径幽深,铺了浅浅一层如雪槐花,像一条柔软的绣毯。
苻凰缓缓从山石后走出,曳地五尺的裙袂浮起满地的落花,她伸手拨开眼前槐树垂坠的花枝,在落英缤纷中款款走来。霎时间跪倒一片惶惶不安的宫人。
苻宝看着她穿花扶叶走来,脸色很是难看,扭头冷哼了一声。
苻凰淡淡望着她,道:“你是不是在想,我纵然深得天王爱护,却终不过是个没了母妃的孤儿,而你的阿娘却是圣眷正浓的夫人,所以,我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苻宝似乎对她这个自知之明很是满意,称心道:“你知道就好!”
苻凰轻轻一笑,抬眸若有所思将苻宝打量着。那一双眼睛明明还和以前一样总是氤氲着清和的笑意,却看得苻宝头皮发麻,她踉跄着退后一步,道:“你……你看着我做什么?”
苻凰抬手拂去她肩头的槐花,道:“听说,你对我的东西很是不屑一顾。既如此,便都还给我罢。”
苻宝抬手指着少年手中的纸鸢,道:“在他的手里,都还给你!”
苻凰笑了笑,道:“怎么只有纸鸢吗?我瞧着你这身上从上到下可都是本宫宫里的东西。”
她缓缓走近一步,一样样念给她听:“南海红麝珠金钗,碧玉玛瑙流苏步摇,明月耳珰,明珠璎珞,翡翠玉镯,丹锦凤头履,还有你身上的这件广袖绛纱罗衣……”
她淡淡笑道:“都还给本宫罢。”
苻宝退无可退,怒道:“你敢!”
苻凰问她:“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本宫叫人帮你?”
苻宝这时才觉得害怕,当即便红了眼睛,却依然不依不饶地冲着苻凰放狠话:“你今日若敢这样对我,我必定……”
苻凰却淡淡打断她,道:“动手。”
宫人们不敢抗令,果真将苻宝围起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摘她身上的珠钗首饰。
苻宝一开始还能硬着嗓子叫嚷咒骂,后来便哭得凄凄切切,哀嚎道:“我堂堂一个公主,你摘我首饰便也罢了,如何能剥我的衣裳?”
宫人们乍闻此言,惶惶住了手。
苻凰却望着她淡淡一笑,不以为意道:“宝儿长大了,连豢养面首这样的话都说的出口,剥件衣裳算什么,何况还只是件外袍?”
苻宝却疯了一样直冲着苻凰扑过来,宫人们尚在愣怔之中没回过神来,眼看着便要扑到苻凰的身上,有人却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苻宝那一巴掌就落在了少年的脸上,现出一道深红的印子。少年肤色白皙若上好的羊脂玉,于是那道手印便分外刺眼。
苻凰骤然冷了神色,道:“给本宫剥了她的衣裳!”
不知是那个宫人见着事态不好,悄悄回去禀报给了张夫人。
张夫人带着一众宫人侍卫急匆匆赶到凌波园,呼天抢地地将苻宝搂在怀里,对着神色冷漠的苻凰厉声责骂:“你这克死亲娘的天煞孤星,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欺负我儿?”
苻凰冷笑道:“谁给我的胆子?夫人这话问得好。”
她走到张夫人的身前,道:“本宫的生母追封为皇后,养母是先皇后,从本宫出生起便封号来仪,后又承天王钦赐为平阳长公主。先皇后薨逝后,这后宫中便唯吾独尊。而夫人不过是小小妾室,安敢抗于凤驾?论尊卑,夫人还需跪拜本宫。”
张夫人霎时脸色苍白,苻凰却仍旧笑道:“夫人如今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本宫赏你在此跪到日落,也算是轻饶了。”
张夫人还试图挣扎,却被苻凰身后的宫人按着跪到了地上。
苻凰身上有清冷的梅花香,与已故颜夫人身上的香味别无二致。张夫人有瞬间的恍惚,却终究是嗤笑一声。她活着的时候占尽恩宠,死了也让她的女儿一世尊荣,原来生前死后,她都斗不过她。
苻宝依然愤愤不平地咒骂,张夫人却忽然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话狠狠按回肚子里。
苻凰居高临下地望着二人,淡淡笑道:“夫人倒是明白人,只是教子无方。”
言罢,她拂袖而去,云霞披帛如仙人舞袂,在落花纷然中缓缓离开,一行人华盖威仪出了凌波园。
若玉从未见苻凰如此疾言厉色,不免有些惶惶,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公主犯不着为了无谓之人生这许多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怎么好?”
苻凰停在碧波粼粼的池水边,池上有含苞待放的荷花,点水的蜻蜓翩然来去,她望着满池碧荷,忽然长长舒了口气。
暮春的暖风熏得人几欲沉醉,她在风中灿然一笑,仿佛满蕖芙蓉涉水而开,她道:“谁说我生气了?”
若玉和身后的宫人也松了口气,她疑惑道:“那公主这样疾言厉色,连平阳长公主的封号都搬了出来,倒是为了什么?”
苻凰望着波光粼粼的池水,喟叹道:“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人心似铁。既然捂不热,也不必费那许多力气了。”
“既然得不到情意,那得到畏惧也不错。”
她忽而回眸,望着身后长身玉立的少年,她伸手轻轻抚过他颊边鲜红的掌印,微微笑道:“你说呢,慕容世子?”
他避开她的手指,淡淡道:“可惜情意和畏惧,臣都没有。”